一百二四 貫山博望侯
長劍帶著方聲顏抖了幾下,從她心口拔出,飛回仲杳手中。已無生氣的身體落入河裡,被沸騰河水悄無聲息的吞噬。
灰河東岸,某座不起眼的涼亭里,龐郡守獃獃坐著,像是岔了氣的樣子,直到堂弟喚了幾聲,才回過氣來。
他一拍巴掌叫道:「哎唷!怎的就死了!?」
接著完全清醒,一跳而起:「動手!動手!」
龐觀主腦子也有些轉不動,只覺剛才那一幕太過駭異,至少是結丹中期的劍修,居然被一個鍊氣初期的鄉野小子殺了,這簡直……沒道理。
聽郡守下令,他下意識揮手,涼亭外的道人也是獃獃的,直到被龐觀主拂去一記無形氣勁才反應過來,趕緊拿起陣盤傳訊。
沸騰的河面上,仲杳踏著浪頭一步步走回河岸,紫蘿正在他懷裡哆嗦不停。小姑娘臉色慘白,小手緊緊抓著仲杳的衣服,嘴唇哆嗦著,眼裡的驚懼融在淚花里,正在醞釀著洪流。
「好、好可怕啊!剛才差點死了,嗚嗚嗚……」
被仲杳輕拍著脊背,她終於哭了出來。
仲杳還在逗她:「你不是千年老妖么,怎麼嚇成這個樣子?」
紫蘿淚水橫流,還在辯解:「我只是有千年記憶,又不是真活了千年,算起來半歲還沒到呢!」
仲杳噗嗤笑著,眼角瞅到一抹身影悄然滑入河中,正是那卧槽老人,暗暗嘆息。
別看老頭嘴上硬得很,心裡對方聲顏這個徒弟其實還存著濃濃愧疚,這不就下河撈人去了么。
結丹修士可不是那麼好殺的,他那一劍只是重創了方聲顏,丹胚即便被攪碎,卻沒有連根拔起,還能恢復。丹胚能恢復,身體、氣海乃至經絡都能漸漸復原。
舉四神的香火之力,將丹胚徹底燒作香灰,或者乾脆點砍掉她的腦袋,自然能徹底殺死方聲顏。不過一來結丹修士在絕死境地時必然會作反擊,仲杳不確定還能擋住。神像護體已經沒了,全靠紫蘿擋在身前,他死不了,紫蘿是死定了。二來老頭傳訊要他抬抬手,那就只能抬手了。
兩岸看客還處於獃滯狀態,最樂觀的人也只是覺得雙方會有一場激烈對決,沒想到仲杳乾脆利落的一劍殺了方聲顏。那小子到底是鍊氣還是結丹修士,甚至是金丹真人?
各家宗門道觀的高人倒是看得清楚,仲杳即便用上了請神術法,借用了神靈之力,也只是勉強擋住方聲顏那一劍。真正的殺招是河岸上飛來的那一劍,虛實交錯,隱有金丹真人的境界。方聲顏被那一劍壓住,才讓仲杳得了機會趁虛而入。
算起來方聲顏死得也不冤,她的對手可不只是一個鍊氣修士,還有四位神靈加一個金丹真人。
不少人還有些於心不忍,覺得仲杳這邊以多欺少以強凌弱,可仲杳那一聲「師門恩怨」,斷絕了所有攪渾水的企圖。當然在場之人能強過方聲顏的可沒幾個,稍稍掂量,就掐掉了做點什麼的念頭。
待仲杳回到岸上,西岸人群率先鼓噪起來,東岸才接著歡呼響應。
仲杳放下還打著擺子的紫蘿,剛才他靠神像護體都擋不住方聲顏那一劍,還是紫蘿化作本體藤蘿擋在他前面,看她不少髮絲都已變得灰白,那一劍傷得她不輕。
他掃視周圍,向號手仲善飛點頭。
清亮的銅號聲響起,市集里,胖乎乎燒烤師傅身邊的小個子抬起了頭,草帽下露出一張俏麗臉蛋,一雙散發著碧光的大眼睛滴溜溜轉著。
「準備動手啦!」
小貓妖塗黑撮指吹了個悠長口哨,熱鬧的市集看起來沒有任何異常,只是一個個人悄然倒下,再被拖走,怪異的是周圍的人居然毫無反應。
河東岸,龐郡守與龐觀主等了好一會,依舊沒看到西岸有什麼動靜,不由愕然。
他們早就派人偽裝為宛國羅國宗門道觀中人,潛入到了西岸,就等著方聲顏斬殺了仲杳,再燒殺作亂,內外呼應,讓貫山徹底陷入混亂。
現在方聲顏被殺,龐郡守仍然不甘心,想發動這些細作搞出亂子,卻毫無回應。
「看來是被識破了……」
龐觀主醒悟得快,苦澀的道:「貫山劍宗既有神靈和金丹真人坐鎮,我們那些細作又哪裡藏得住。」
龐郡守恨恨的道:「我看是那些人被嚇裂了膽子,不敢發動而已!」
他拍著大腿,咬著牙說:「事情還沒完!待杜江河神敗了他們的灰河河神,貫山依舊是我的囊中之物!」
遠處水聲濤濤,倒還沒聽出大的變化,龐郡守暗暗嘆氣,只覺這跟賭博無異。
另一座涼亭內,王公公倒是興高采烈的拍著大腿嚷嚷:「那仲家小子不錯,不錯!結丹修士都栽在他手裡,他跟他的貫山劍宗,倒是上得了檯面!」
旁邊黃校尉捋著短須,眉頭緊蹙:「那結丹女修是被疑似金丹真人的一劍壓制,才給了他機會。他還有四位神靈護體,若是上了檯面,怕連檯子都要壓塌啊。」
王公公一愣,臉色又轉為陰沉:「那一劍真是金丹真人所發?他既有金丹真人為靠山,又跟岱山交好,還有山水神靈撐腰,金剛宗所言之事,豈會是他真心所願?」
黃校尉眉頭舒展開,笑道:「公公也多慮了,我只是說疑似。真是金丹真人,何須讓那仲家小子如此冒險?又何須顯露出可以請下山水諸神的底牌?而且這些底牌,不都在貫山么?」
王公公眼珠一轉,恍然拍手:「說的極是!看他這貫山之地,除了上我杜國的檯子,還能上哪個檯子呢?以我杜國的體量,這區區貫山,又怎能壓得動。」
他起身負手,吐了口濁氣說:「看得也夠多了,眼下就把事情辦了吧。」
黃校尉有些躊躇:「杜江河神跟灰河河神還在斗,此時就……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啊。」
王公公睨視著他,搖頭說:「老黃你格局還不夠啊,我們與貫山,哪是那般關係?我們又不是來當貫山的恩人,而是當主人,懂嗎?」
校尉苦笑聳肩,這種還要繞幾圈的花花腸子,可不是他能有的。
王公公再道:「而且我就不樂意那龐定邦還在唱戲,他那場爛戲,早該謝幕了!」
黃校尉拱手應喏,出了涼亭招呼部下。
東岸鑼鼓齊鳴,讓還沉浸在那一劍驚變中的看客驟然清醒,這是國主號令!
國主應該不會跑來這裡,那麼就是持有國主節杖的欽差了。
「杜國國君有令,貫山仲杳,還不現身聽宣!」
渾厚之音由靈氣推送,響徹兩岸,也令看客們嘩然,這一出他們可沒料到。
灰衫少年再度現身,依舊踏浪而來,行至灰河正中,向東岸遙遙拜道:「仲杳在此聽令!」
東岸這邊,王公公解了罩衫,露出華貴袍服,正是宮中宦官打扮。
龐郡守帶著大群人匆匆而來,還沒入亭,就招手喊道:「公公且慢!」
王公公從侍從手裡接過金錦包裹的詔旨,對招呼置若罔聞,朝著河邊走去。待黃校尉領著侍從擋住龐郡守等人,他才回頭冷聲道:「龐大人,你是想阻我辦國主交代的事情?」
龐郡守急得臉肉扭結:「下官豈敢,只是……只是可否稍待片刻,容下官做些更周全的準備?下官為這灰河龍氣,殫精竭慮,就差最後一步了啊。」
王公公呵呵輕笑:「最後一步?從開頭到現在,你哪一步成過啊?連那結丹女修都喪命於此,你向朝廷奏銷的鎮魘花費,有一半都花在她身上了吧?」
龐郡守呆住,王公公又道:「從殊京到江口城,我為何走了這麼久,不就是在給你機會么?現在還要機會,沒了。」
他掂了掂手裡的詔旨,搖頭道:「而且這灰河龍氣,你一個臣子,還有資格收么?只有主上有資格收啊。」
說罷轉頭而去,再不理龐郡守。
老宦官到了河邊,展開詔旨,朗聲宣讀,旁邊自有侍從以術法擴音,兩岸萬人都聽得真真切切。
「貫山伯仲叔季四家,義守荒塞,千年傳承……」
「今日四家歸一,合為貫山劍宗,守貫山之地,安貫山之民,尊梓原、季林、焚劍、灰河四神……」
「貫山人仲杳,行諸般義舉,舉宗攜民請入杜國,乃杜國之福,孤甚歡喜……」
王公公將這份冗長的詔旨緩緩念來,念得抑揚頓挫,激情澎湃,涼亭外的龐郡守則是臉色鐵青,而人群中的龐觀主、王文度更是面如死灰,末尾的叔天朗更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貫山為杜國之土,舉杜國之旗。貫山之民為杜國之民,免賦稅徭役。貫山之主為杜國之臣,位列外侯,入貢不朝。貫山劍宗為杜國宗門,與貫山一體,自理山門,郡縣不問。」
「貫山博望侯仲杳,世襲罔替……」
念到此處,王公公拔高聲調:「博望侯,接旨!」
河中少年拱手深揖:「仲杳接旨!」
接著就在噴泉般水柱上跪下,行三叩九拜大禮:「謝主隆恩!」
王公公以國主姿態抬手虛扶:「卿家的忠心,我代國主受下了。」
他再道:「傳國主口諭,你且料理好貫山諸事,年內來殊京,讓孤當面瞧瞧。」
仲杳再拜,王公公揚手,詔旨翩躚而飛,落入仲杳手中。
「博望侯」的呼聲在兩岸響起,杜國國主用外侯之位籠絡貫山,允許貫山以貫山劍宗的身份立於國中,不納賦稅,不服徭役,不聽郡縣號令。若是沒見著貫山劍宗的表現,這算是超格待遇,現在大家卻只覺恰如其分。
這還沒完,王公公又從侍從那接過一份詔旨,展開誦念,卻是覲封灰河河神。
「今復灰河之名為貫水,封灰河河神為貫水水伯,令貫山山水相依,共護杜國社稷……」
仲杳再拜:「臣,貫山博望侯,與灰河河神同謝國主覲封!」
他拜的時候,河面又升起一股水柱,凝作女子輪廓,與仲杳一同拜下。依稀聽到女子的大咧咧嗓音:「我也謝過國主啦,終究是個編製,不錯。」
水柱之上凝出虹彩,兩岸萬人又高呼起河神顯靈,王公公卻是嘴角歪著,眉頭直跳,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沒禮數的神靈。
不過對方終究聽了封,灰河這縷龍氣,也就入了杜國,禮數什麼的就沒必要計較了。
詔旨飄落,水柱化作的人形接下,發出囂張笑聲:「哇哈哈,杜江老兒,這下咱們身份對等了,你休想再把我當野神欺負!今日我可要好好揍你一頓!」
所有人都感應到了天地間生出奇異變化,具體說不清楚,只覺這灰河……不,貫水,似乎變得更為有力,北面的浪濤之聲也更喧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