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八 水木雙姝
「此事便是如此……」
小院里,季驕嬈把叔家鎮慘禍細細說了,語氣一直很淡然。
「那蛟蛇到底是原本的灰河河神,還是貫山深處的魘怪,她自己都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她已被仲杳借上蒼之力收服,主掌灰河水氣,為貫山行雲布雨,保貫山風調雨順。」
季驕嬈並未說到敖盈盈與紫蘿的關聯,這個她是清楚的,她還知道敖盈盈和紫蘿一樣,跟仲杳前世有什麼瓜葛。但仲杳前世是絕大秘密,她自不會吐露給叔賁華。
「當時我也在場,若是你認定這場災禍的兇手是阿杳,那我也有份。你要報復,儘管動手罷。」
男裝少女溫和的笑著:「但我不會讓你殺了我,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叔賁華腦子裡亂成一團,呆了許久才勉強按下思緒,收拾心情。
她凄然嘆道:「也就是說,一切都是我爹恣意妄為,我叔家自取其疚,觸怒上蒼,誰也怨不得?」
季驕嬈沒有回應,只給她倒茶。
茶是竹葉青,沁人心肺,窗外竹葉青,滿鼻幽香,讓叔賁華清靈了許多。
小院子就一進竹屋,樸素雅緻。這不是特別待遇,元靈宗內,鐵葉弟子都是獨門獨院,季驕嬈不過是喜歡竹林,才選了此處。
一盞茶喝完,季驕嬈輕言細語的說:「算凡人情性,當然要怨,怨阿杳,怨我。總是我們所為,引得叔伯父有了此舉。但算修士心性,又另有計較。」
「阿杳溝通天地,請封神靈,他的道是不論親疏,只重貫山。叔伯父仿效,欲以叔家祖靈獨佔灰河水氣,這其中便有了道爭。道爭落敗,又怨誰呢?」
這番話把昔日情分丟在一邊,可算坦誠,也讓叔賁華震動不已。
記起與仲杳分手時,仲杳說過他的道。現在一想,父親之死,還真是在這道上有了偏差。她清楚父親的脾性,那是一根毛也不願平白拔給外人。
季驕嬈說得如此坦蕩,叔賁華也放開了些,振作著笑道:「那你來了這裡,卻與我有了道爭,我們姐妹,又有較量了哦。」
少女鳳目微漾,本想說看你這模樣,哪有什麼道心,又哪來的資格與我較量?
見其心結稍解,這話沒出口,轉了話題:「若是比較修行上的強弱,我們四個里,從來都是我最強。過去如此,現在和未來都是如此。」
那個沉默寡言,就如一株青竹,時刻立在仲杳身邊的小女孩長大了,變得更沉穩內斂,一身男裝加上尋常男人都不及的身量,揉作一股超越了性別的氣勢,再由淡然話語中透出的自信放大,壓迫乃至撞擊著叔賁華的心懷。
不知為何,叔賁華竟有些喜歡這種感覺,心情變得更好,咯咯嬌笑:「你這麼說我可得努力了,看看能不能翻盤,小竹……姐姐。」
小時候三人還是經常較量的,那時的小竹自然高不可攀。
說完叔賁華才意識到不對,訝然道:「四個?」
季驕嬈點頭:「伯家那位……紅毛公子,莫非你忘了?」
叔賁華聳肩曬然:「那傢伙啊,空有副好皮囊,小孩子脾性卻改不了,我看是沒什麼前途。」
季驕嬈意有所指的說:「我們終究都是貫山人,是同一方水土養大的。」
叔賁華並不在意,問到另一個關心的問題,為何來元靈宗。
「我來貫山,主要是阿杳希望我來,當然我也不排斥。」
季驕嬈說:「元靈宗既然是天下第一,摩夷洲所有宗門的魁首甚至溯源,當然值得學習。」
叔賁華不解:「聽起來你的目的是幫仲杳,可元靈宗修的是超凡脫俗,凡人成仙,跟他走的什麼鄉土之道並不同吧?」
季驕嬈搖頭說:「道下還有器,我看中元靈宗的,就是這器,不是他們的道。」
所謂道下之器,自然是修行功法、劍招以及各類術法了。
叔賁華恍悟:「難怪你不當玉葉弟子,非要自降身價,跑來跟我們鐵葉弟子混在一起。」
她眯著眼笑道:「就不怕我把你的心思說出去,讓高真人乃至整個元靈宗都不喜你,進而把你趕走?」
季驕嬈哈哈笑著,起身負手,望著院外隨風搖曳的竹枝說:「這般便不喜了,還能算天下第一嗎?他們會想,這丫頭不過是沒見識,只要悉心教導,待得久了,自會改變心意,哪個凡人不羨仙呢?」
叔賁華望著她的側影,心弦微微盪動,只覺整個人暢快了許多。
若她說的是真的,父親和整個叔家,的確是妄逆天數,僭越非人,自己也不必背負與仲杳和她反目的沉重。即便還有些牽連,那些個家仇凡怨,在這般身影織成的世界里,又算得了什麼。
心結又消去了一層,叔賁華玩心頓起,自背後抱住季驕嬈,嘻嘻笑道:「看你這做派,還好意思自稱丫頭?」
手上胡亂動著,又嘆道:「果然還是這麼平,不如就當了公子罷。」
季驕嬈終究是青澀少女,哪受得住這般騷擾,頓時沒了那股氣勢,羞惱的道:「你也跟阿杳一樣,總是拿這事笑我!平就平罷,總比你扛著那兩團抖來抖去好!」
「啊……你還撥!」
「這可是你自找的,我要捏你了……」
「好大……好軟……」
兩個少女你撥我我捏你,鬧成一團,彷彿又回到了幼年時光。
與季驕嬈重拾舊誼,讓叔賁華終於走出迷惘。她搬到了季驕嬈旁邊,兩個少女一同聽道修行,很快就形影不離。
一個風姿翩翩,如濁世佳公子,一個明麗耀人,窈窕綽約,湊在一起,簡直就是對金童玉女。沒幾天龍門谷里就傳開了「水木雙姝「、」貫山雙璧「的綽號,那些來自偏遠地域的孤寒弟子們也都紛紛圍到了她們身邊。
叔賁華倒是清楚,她不過是個捎帶的,真正讓眾人矚目的還是季驕嬈。換作另一個人,她心頭還會有些嫉意。可跟始終男裝的季驕嬈走在一起時,心間蕩漾的卻是自得。那些弟子向季驕嬈投去目光之餘,偶爾也會注視她,而那些目光里,不分男女,都含著滿滿的妒嫉。
不只是弟子們,連龍門谷的傳習長老,都對季驕嬈另眼相看。
這一日某位長老開講五行,元靈宗雖有五行五峰之分,卻非涇渭分明。五行各系雖看相性,但相性並不絕對。按長老的說法,只有到了結丹境界,才會凝結靈根,固化某系相性,在此之前,元靈宗弟子五行都可以修,也都要修。
「宗門五行五峰是個虛詞,其實只重水火金木。土系只有神道一條出路,非有機緣或特異資質不可修,你們身為龍門谷鐵葉弟子,熟悉一下土系之道,接觸下土系術法即可,不必在這方面下太大功夫。」
長老一裘白衫,青絲披灑,如玉瓷般的話語直落心間,讓上百弟子聽得目不轉睛,心神沉醉。
這位道號「邀離」的長老,面上看只是個容貌絕美,氣質雍容但又清冷的少女,跟凡人想象中落入凡塵的九天仙子毫無二致。但沒人敢輕慢她,背後都不敢,她就是高真人唯一的親傳弟子……在季驕嬈到來之前。
「你們來岱山之前,至少已是築基通脈,在宗門或家族中躋然出眾,被譽為天資稟賦。」
邀離長老淡然的說著,有些膽大的弟子在捕捉她的目光,看她落到弟子中最顯眼那個到底有多少次,那個弟子本該是她的師妹。
「更有先天靈體之人,與五行之中的一行相性絕佳,法門道術,一觸即通,修行神速。這自是優勢,卻又是劣勢。」
邀離的目光再一次落到那個即便坐在後排,也無法忽略的弟子身上:「季驕嬈,你向我出劍,記得以靈力施展,不必保留。」
季驕嬈起身,拱手道:「是。」
話音剛落,身上靈氣激蕩,她駢指輕喝:「去!」
腰上竹劍拉出一道清光,無聲激射而出,眼見要穿透台上盤坐的白衫仙子,卻見仙子身前的案几上,黃銅鎮紙跳了起來,撞中清光。
鎮紙亮起微微白光,像是與一道幻影相撞,並無額外動靜,徑直落下。而那道清光卻喀喇崩散,化作無數纖細竹枝,附著片片清影,瞬間展開大片竹林般的光影,煞是神奇。
弟子們並非凡人,一眼看出了玄奧。那鎮紙不過是尋常銅器,邀離只是注入了一縷極為微弱的金系靈氣,就將季驕嬈全力施展的靈氣飛劍震碎。
「大家明白了吧,方才我只是以鍊氣一層的境界,將靈氣灌注到銅鎮紙中,卻完克同樣是鍊氣一層的木系飛劍。五行相生相剋,木被金克,結丹之前,不要執著於五行中的某一行,太過純粹反倒不是好事。」
邀離教誨道:「驕嬈,你也明白了嗎?先天靈體固然是優勢,卻極易被針對。只有到了金丹大成,方能自氣機上抵禦這種相性克制。」
季驕嬈一點也不為竹劍崩碎心痛,恭謹的道:「是,我明白了。」
待她坐下,叔賁華有些不忿的嘀咕:「怎麼不找別人偏找你?我看是故意的。」
季驕嬈笑道:「小聲些,長老聽得到。」
叔賁華吐吐舌頭,再嘆道:「我也只專修水系,照這麼說,我也得多修行其他系的術法了?」
季驕嬈悠悠的道:「那是當然……」
後面的話她沒出口,本以為會學到什麼,卻是早就清楚的事情。仲杳籌備貫山劍宗的時候,就說出了同樣的道理。
至於剛才那一劍,她也不覺得是被克制了。說是全力,她其實只出了一半力。真要全力的話,邀離長老終究是結丹境界,自不會出醜,但那方銅鎮紙必然保不住。
而且還如仲杳說過的那樣,她的跟腳來自青竹靈種,而那青竹靈種,可不是簡單的五行之木,並不受五行相剋的束縛。
少女又凜然自省:「不要驕傲啊,我來這裡不是來自滿的,而是學習的。」
台上邀離又投來一眼,有些欲言又止的意味,卻沒再點季驕嬈。
龍門谷只是元靈宗弟子入門前所待的地方,就如鯉魚跳龍門的典故,等半年後宗門比試,摘掉鐵葉換上銅葉,才算是正式的元靈宗弟子。而能跳過龍門的鯉魚們,最多時不超過三分之一,競爭異常激烈。落選者沒有重試的機會,要麼離開要麼去五峰從僕役做起,
兩個少女出雙入對,過上了緊張卻又恬然的修行生活。
不過沒過幾天,這種生活就被打破了。
又一日聽完邀離的五行講學,去飯堂的時候,路上遇到一群嘈雜喧鬧的生面孔。
「是最後一批招入山門的弟子,他們地方最遠,來得最遲。」
「一點不知禮數,龍門谷豈是市集!」
「還有人想動手呢,是哪個憨大?」
少女身邊的弟子們紛紛嘀咕,還有人要挺身而出,在兩位麗人前掙點臉面。
季驕嬈和叔賁華卻是神色怪異,一個苦笑一個憋笑。
那個嗓音,那裘火紅,還有那根呆毛,她們可是熟悉得很。
「本人的朱焰劍千年傳承,可以修到焚天滅地的境界!你們這等區區劍招,還好意思叫朱雀劍!」
嗓音高亢,口氣狂妄,讓眾人只覺可笑。
「本少爺胸懷寬廣,仁德無雙。快改掉你們的劍招名字,跪下求饒,便不與你們計較!」
「否則……」
那高大的紅衣少年抱著胳膊,額上挺立的一搓呆毛如焰火般招展,發出了灼熱得令觀者流汗的宣告:「勿謂言之不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