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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一隻花面狸引發的慘劇

  牛角號是魔魘警示,銅號是堡主令號,雙號齊響,事態危急。


  仲杳不再裝懶,拔腿狂奔,朝山脊另一側跑去。


  便宜老爸前天上山巡視,今天正是歸時。看山上沒什麼異像,那就是他個人出了問題。


  如果是中了魘氣,唯一能指望的人,就是高先生了。


  高先生,名字沒誰記得,本是個遊方郎中。老堡主,也就是仲杳爺爺時代就在此落戶,因為不喜嘈雜,在山脊另一側結廬而居,算是仲家的客卿。


  高先生也是修士,專長草藥針灸,修為不高,醫術很高。他在仲家堡呆了快三十年,活人無數,深受仲家上下信賴。


  仲杳經常跑去找高先生,纏著聽遊歷故事,學著讀書認字,辨草識葯,等於半個學徒。在修行才是正道的人眼裡,這自然是貪玩成性,不求上進了。


  仲杳越過山脊不久,一道削痩身影疾步而來。


  素青長衫,背負竹簍,鬚髮稀疏,面容枯瘦,正是高先生。


  「先生!」


  仲杳驚訝的問:「你預先知道我爹要出事?」


  高先生住在幾里之外,號聲一響,就到了這,真是奇怪。


  看老頭手上還握著根竹竿……不,釣竿,仲杳更驚奇了。


  老頭是在釣魚?


  附近沒河沒水潭啊?


  注意到仲杳的神色,高先生似乎才發現自己握著釣竿。


  他咳了聲解釋說:「閑來無事,在這折枝做釣竿,正好聽到號聲。」


  再催促道:「走!」


  仲杳丟開姜太公之類的腦洞,跟著高先生直奔石堡。


  石堡跨山而建,方圓數十畝,外牆、主樓、哨台、鐘塔一應俱全,皆是堅固山石築成,幾乎就是座軍塞。


  不過此時石壁處處破損,藤蔓密布,高峻的哨台和鐘塔也已險危,早就封存不用。就如仲家一族千年生息的寫照,從篳路襤褸到強盛一時,終至朽跡初顯。


  石堡中心是座渾圓石樓,周長數十丈,高有五層六丈,三層以上才開有狹長小窗,正是仲家聚族而居的主樓。


  主樓門口被無數男女堵住,都是依附仲家的農人、工匠、僕役,算作仲家堡的堡民。


  人人臉上本是張皇之色,見到兩人不迭讓路,「少堡主」、「高先生」紛紛喊著,安定了許多。


  走過數丈長的石牆夾道,進到圓形天井。


  天井正中的擔架躺著個中年,體格魁梧,虯髯如戟,是個粗豪漢子。此時兩眼緊閉,臉面發黑。


  這就是仲杳的父親,堡主仲至正。


  仲至正被四根木棍加層層繩索成井字縛住,四個健壯族衛按著木棍,像防備魔怪一樣緊張。


  另兩人是隨仲至正出巡的族衛,正在向仲長老講述。


  「一早小乙忽然發作,咬住大壯的脖子。」


  「堡主震開小乙,大壯卻咬上堡主肩頭。」


  「堡主初時還無事,把小乙和大壯綁在樹上,說回來叫人料理。」


  「只走了半里路,堡主就倒下了。」


  天井裡還圍著數十人,紛紛抽涼氣,說這魘氣竟然如此猛烈。


  仲杳和高先生一到,人們紛紛投來目光。


  繩索啪啪碎裂,木棍喀喇折斷,仲至正忽然如殭屍般立起。衣衫下肌肉賁張,穿出根根尖刺,臉上泛起鱗片般的黑光。


  他兩眼發紅,歪嘴齜牙,嘴角溢出黑涎,嗬嗬低吼。


  腳下踩碎一圈地磚,仲至正沖向高先生和仲杳。


  眾人失聲驚呼,大部分後退,一些人上前。


  一道淡白氣勁掠出,擊在仲至正肩頭,打得他側飛出去。


  虛影閃過,鏗鏘劍鳴,劍背在仲至正身上連拍數下。


  仲至正還沒倒地就飛回擔架,四肢綿軟,再也動彈不得。


  虛影凝實,正是仲長老。


  眾人驚魂未定,紛紛唏噓,中了魘氣就是這般景象,也稱魘變。


  仲杳倒沒被嚇住,七年前他見過的景象更加恐怖。


  「杳……杳兒……」


  仲至正身上的異狀消失,還恢復了些神智。


  仲杳正要上前,高先生說:「魘氣未散,不能靠近。」


  他只好退後,手肘忽被柔荑握住,轉頭對上一雙鳳目。


  季小竹關切的看著他,眼中送來暖暖慰籍。


  高先生卸下背簍,上前查看,接著族衛的話說:「你們都是修士,便是被魘氣侵蝕,也不可能轉瞬魘變。」


  「仲堡主是鍊氣宗師,體格強壯,血氣充盈。些許魘氣,不至於侵徹心肺,直抵魂魄,定是另有蹊蹺。」


  「對了,你們有沒有吃過野物,喝過死水?」


  兩個族衛臉色煞白,結巴起來。


  「昨、昨晚逮到一隻花面狸,烤、烤來吃了。」


  「就在山神廟外逮的,應該、應該沒問題吧。」


  眾人嘩然,那隻花面狸顯然有問題。


  仲長老喝問:「若是狸有問題,為何你們沒事?」


  族衛甲說:「我有些下痢,沒吃。」


  族衛乙說:「家裡養貓,不忍心吃。」


  兇手找到了,那隻花面狸定是被魘氣侵蝕。只是很微弱,隔了一夜才發作。


  仲長老卻搖頭:「山神廟離此就十來里地,怎麼會有魘氣?」


  高先生嘆道:「魔魘不是死物,或許又動了。」


  這下連仲長老的臉色都變白了,周圍更是一片沉寂。


  脆聲響起,季小竹問:「高先生,還有救嗎?」


  人們紛紛側目,誰都關心這個問題,但誰會問得這麼直白?實在無禮。


  仲杳苦笑,這姑娘性子就是這麼直。


  高先生手腕連抖,在仲至正身上插下若干銀針。


  插完針后,他才道:「還能拖一時半會。」


  天井裡再度沉寂,呼呼的涼風聲清晰可聞。


  「杳……杳兒……」


  銀針插下片刻,仲至正好了些,又低低念著。


  高先生點頭說:「此時無事。」


  仲杳在擔架前跪下,絲絲腐腥氣入鼻,正是他熟悉的魘氣。


  他吃土無數,每塊土都含有魘氣,只是極為稀微,並無傷害。


  「父親……」


  他低聲喚道:「我在這。」


  「杳兒……」


  仲至正艱辛的說:「對……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娘……」


  仲杳沉默,旁人看去,以為他還在生氣。


  仲家堡人人皆知,堡主與少堡主父子不合。


  仲至正對仲杳向來淡漠,對仲杳母親更無顧念。旁人說起,他就不耐煩的呵斥,以至於堡內無人敢提,似乎這個人並不存在。


  更過分的是,仲杳母親早逝,仲至正卻拒絕將牌位放入祠堂,這就不怪仲杳生氣了。


  不過仲杳只有少半是代入原主,對父親輕賤母親的氣憤,大半則是氣這便宜老爸擋了他的修行之路。


  母親牌位入祠的話,仲杳早就吃到祠土了。


  「你娘……」


  仲至正還想說什麼,瞳光驟然渙散,喉頭又嗬嗬作響。


  高先生拉開仲杳,連連運針,讓仲至正平復下來。


  「堡主……」


  高先生捻著銀針,面露悲戚:「該叫你至正賢侄,魘氣已經侵入你的心肺,老兒無能,救治不了。」


  「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你有所選擇。」


  「老兒可調些護心藥湯,讓你拖上半日,那之後……」


  高先生垂下眼帘:「再作收拾。」


  仲至正又有了說話的力氣:「那時的我,比剛才還、還不堪吧,還有呢?」


  高先生在懷裡摸了片刻,取出一丸艷紅丹藥:「這是倒海焚心丹,服下便氣海倒流,焚化心肺,阻斷魘氣。」


  眾人變色,這根本就是酷烈的毒藥,服下就死!

  仲至正也愣住,高先生說:「至少能幹乾淨凈的走。」


  仲長老含淚勸解:「堡主,拖上半日,還有機會,我們可以去求祖宗。」


  仲至正呵呵笑了,精神振作起來,說話也流暢了:「承業叔,你我都明白,祖宗家神早已散了。」


  他豪邁的道:「自家人知自家事,我沒救了!能走得乾淨,於願足矣!」


  他伸手取過丹藥,族人們嘩啦啦跪倒一圈,連季小竹都跪下了,就剩兩個人立著。


  高先生不算,另一個正是仲杳。


  「杳少!」


  仲長老跪在旁邊,咬牙低語:「這時候了還跟你爹鬥氣?他要走了啊!」


  仲杳心說我也不想的,誰讓你們跪得太快!

  再跪已經晚了,仲杳看著仲至正,兩人四目相對。


  仲杳淡淡的道:「父親,走好。」


  仲長老和叔伯們氣得七竅生煙,七八隻手伸過來要扯著他跪下。


  仲至正哈哈笑道:「好!是我的兒子!人總有一死,哭哭啼啼做什麼!」


  「你……」


  還想再說,手又晃起來,仲至正慘笑一聲,仰頭服下丹藥。


  在擔架上抽搐片刻,仲至正沒了氣息,臉上黑氣盡退,神色變得安詳。


  天井裡哭聲驟起,傳到門外,引發了更大一波哭聲。


  高先生給仲至正合上眼帘,深長嘆息:「諸位節哀,還得儘快焚化遺體,免生意外。」


  此世風俗也是土葬,講求全屍,但在緊臨魔魘的地方,風俗得向現實低頭。不火化的話,屍體也可能被魘氣侵蝕,變成更可怕的屍魘。


  仲長老顫巍巍站起,老淚縱橫:「自是我來料理……」


  看看屍體,長老悲呼:「白髮人送黑髮人啊!」


  看到呆然無淚的仲杳,長老的淚水流得更急。


  此時的仲杳,心裡正有一黑一白兩個小人鬧著。


  小黑人說:「真是太好了,你爹死得其所,這下祠土有著落了!」


  小白人說:「哭啊,你得哭啊!哪怕乾嚎幾聲都行啊!」


  仲杳嘗試調動情緒,卻只發出奇怪的嗚咽聲,只好捂嘴咳嗽。


  他能壓下笑聲就很努力了,哪還哭得出來。


  倒跟祠土無關,而是……


  便宜老爸你吃什麼不好,非要吃花面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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