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涯芳草無歸路
端木貴妃去找皇後的那日,皇後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放風箏,將宮娥遣散了,兩個人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說著說著起了爭執。
因為這兩人身份尊貴,宮裏無人敢勸,何況雖然端木貴妃性子好,但是皇後喜怒無常,隻怕上前一勸,就是送死,隻好稟告給了夏帝。
莫鳶是端木貴妃的女官,一看如此,見眾人竟然都袖手旁觀,著急之下,什麽也不管,就上去勸阻。
夏帝一到,看見的就是皇後跟端木貴妃在爭吵著什麽,端木貴妃的貼身女官站在中間阻攔,見她主仆二人對付皇後一個,當下大怒。
夏帝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得端木貴妃臉頰五個手指印殷紅,“賤人!敢對皇後無禮!”
莫鳶趕緊上前將端木貴妃護著身後,跪下求情,“皇上饒命啊!皇上饒命!”
端木貴妃不顧一切,聲音鏗鏘有力,“皇上,大夏如今滿目瘡痍,百姓苦不堪言!丞相對皇上忠心耿耿,您切不可誤殺忠良啊!費恬這個奸賊,誣陷忠良,皇上,您要明察秋毫啊!”
皇後冷哼一聲,嗬斥道:“大膽!貴妃的意思是皇上昏庸無道,忠奸不辨嗎?莫不是你們南淮也與狼桑勾結,想要造反嗎?”
“皇上,”
夏帝掐住端木貴妃的脖子,將她按在城牆上,“你再敢胡說,朕就殺了你,莫以為你是南淮的公主,朕就會容得你放肆!”
“臣妾死不足惜,但臣妾懇求皇上不要沉迷於女色,如此荒淫無道,大夏必亡啊!”
“賤人!胡說八道!”夏帝一腳踹在端木貴妃的肚子上,用盡全力,毫不留情!
那城牆懸空,本就年久,如何承受得住這樣的力道,端木貴妃背後的城牆崩塌,連人帶牆,從高高的城牆上摔落下去。
莫鳶痛哭流涕,若不是旁邊的侍衛拉著,就跟著一起跳下去了,“公主!啊!公主!”
雖然是早就設計好的,在這一天,端木若水會死在夏帝手裏,可是莫鳶看著若水從城牆下飛速下落,看著她照顧了兩年的公主,看著這個南淮王最寵愛的妹妹,太後唯一的女兒,就這樣死在了自己的麵前,悲傷傾湧而出,鋪天蓋地的痛席卷而來。
韶清嬋看著城牆下,躺在血泊裏的那個女子,那是王上最寵愛的妹妹,若水死了,是她害死她的,她害死了王上的親妹妹。霎時眼眶紅潤,臉色漲紅,進而發青,緊握的拳頭,手筋漲得像要爆炸的樣子,滿頭都是汗珠子。強忍著淚,沒事的,一切很快都要到盡頭了,王上會得到天下。
景寒殊聽到下屬稟報說端木貴妃與皇後爭吵了起來,趕緊趕過來看,隻是等他趕到,看見的就是皇上一腳將端木貴妃從城牆上踹了下來。
他看見他心愛的女子,從城牆上如同一隻折翼的蝶般在空中落下來,衣裳飄然,在空中像一隻美麗的蝴蝶,演繹出生命最後的絕唱,轟然掉在地上,刹那間鮮血染紅了大地,莫鳶淒厲的聲音穿透雲霄,“公主!”
景寒殊上前抱住若水,兩個人十指相扣,粘稠的,都是她的血。
“寒殊……”她的手握著他的手,臉帶笑意,這一刻,她覺得很幸福,這一生從未這樣幸福,他們終於可以相擁!她終於可以叫他的名字,寒殊,寒殊,這名字真好聽,比王兄的名字還要好聽。
有淚水從她眼角如潮水般傾湧而出,眼裏滿滿的都是舍不得。縱然一切都是假的,可她愛他是真的,她睫毛上的眼淚晶瑩剔透,她努力地笑著,怯怯地問:“寒殊,若是沒有那曲《憑欄人》,沒有那曲《高山流水》,你還會愛我嗎?”
她卑微地看著他,眼裏裝滿害怕,無數個失眠的日子,她躺在那個死寂的寢宮裏,睜著眼,她無數遍問,若是沒有那曲《憑欄人》,沒有那曲《高山流水》,你還會愛我嗎?寒殊,你愛的是我,還是她們設計好的端木若水?
“若水……”他終於喊出她的名字,不是長公主,不是端木貴妃,不是娘娘,“我愛的是你,從我第一眼看見你,你對於我,就是生命的唯一。若水,我帶你走,我們走得遠遠的,你不要管南淮,我不要管大夏,若水,我帶你走,我愛你……”
景寒殊撕心裂肺地痛哭,現在她就在他的懷裏。第一次見麵,她就是倒在他的懷裏,讓他的心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脆弱,而再一次,她又在他的懷裏,可是他知道,這隻會是最後一次,他要失去她了,盡管他也從未曾擁有。
“寒殊……”她叫著他的名字,嘴角微微扯動,聲音輕得聽不見。景寒殊卻清楚地看到她說了三個字,而她垂下頭,那笑容還掛在臉上,沒了氣息。
這是唯一一次他們獨處,唯一一次他們單獨說上了話,唯一一次的獨處,她死在了他懷裏。在家國天下、陰謀詭計中,他與她的愛是一生的無望、一生的悲涼,他曾經問,
“能不能在彩虹的盡頭,讓我們有一次相擁?好祭奠我們這一生無望的愛,好讓這一生的渴望能有一個完美的結局。”
“能不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讓我們單獨說一次話,訴一回衷腸?誰人像我們這樣相愛,這樣日日相見,卻回回有口說不得?讓我們麵對麵,敞開心扉,說一次話,那怕一次也好。”
“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告訴她,我愛她,隻要一次就好。告訴她,若水,我愛你。”
如果他知道他們相擁的那一刻,是她死在他的懷裏,他寧願這一生,她就是端木貴妃,他就是驃騎將軍,偶然遇見的時候,他跪下來,跪倒在她的裙裾旁邊,看不見她的容顏,但是她在,隻要她在就好。
“蒼天,是不是你懲罰我的貪心?我再也不奢望我能跟她單獨說一句話,我可以不見她,我可以不告訴她我愛她,再也不,求求你,把她還給我,如果這個世界沒有她,那這個世界為什麽還要存在?”
這一刻,所謂的三綱五常,天地君臣,都崩塌了,他親眼看見他的帝君帶給他愛的女人的悲慘遭遇,他親眼看見她死在他帝君手裏,她死在了他懷裏,他的帝君一揮手就抹滅了他所有的幸福。
即刻就有內侍來要將端木貴妃抬走,而他隻能放手,因為他是臣,因為他與她什麽都不是,那怕他們是相愛的,可這相愛若是被皇帝知道就是滅族之罪。
他低著頭,任由他們將她帶走,沒有人看見,他淚流滿麵。景寒殊看著端木若水離去,消失在盡頭,他轉過身,挺拔的身體,步伐如山般沉重,“若水,我發誓,他會付出代價的!”
端木貴妃死前勸說,讓夏帝怒上加怒,莫比滿門抄斬,再不肯容得旁人勸說一句。
夏帝惹得天下人滔天大怒,一代賢相,就這樣禍及滿門,一位賢妃,就這樣香消玉殞。隻因韶清嬋的一番哭訴,人言,美人一淚,九州驚心。
隻是不知為何,端木貴妃屍身不見了,眾說紛紜,有人說是南淮派人將端木夫人帶回去了,有人說是皇後心腸歹毒,將端木貴妃的屍體拋屍荒野喂豺狼了,也有人說是仙人救了端木貴妃……
而景府裏,莫鳶一身素白,跪在若水的床邊。
景寒殊看著端木若水,隻是流淚,這是他愛的女子,他將她從宮中偷出來,將她的貼身女官也帶了出來。
若水一直都是由這個女官照顧的,當然要把她帶出來,不然到了景府,這裏很陌生,他怕她會害怕,這裏是大夏,這裏給了她太多的悲劇,她會害怕的。
他曾經甚至想過,若是南淮踏平了大夏也是好的,那樣她就可以做回那個俏皮可人的公主,她可以在她王兄的嗬護下,再學會像初見時那樣的笑容,不是這樣淡淡的、輕輕的笑,而是笑聲如銀鈴,穿牆而來。
他未必要與大夏共死,但是隻要大夏在一日,他就是大夏的臣子,就要忠於大夏。他以為等到哪一天,若是南淮贏了,一切都好,若是西陵贏了,他就可以帶她遠走他鄉,隱姓埋名。
可是她死了,就這樣結束了他所有的幻想。
莫鳶憤怒地看著景寒殊,“當年,若非長公主以死相逼,我們王上就算與大夏開戰也絕不會讓長公主來帝都的。先不提長公主在這受的委屈,你們帝都說是娶太子妃,皇上一見公主貌美就自己納娶也就算了,如今眾目睽睽之下,皇上親手將長公主推下城牆,害得長公主香消玉殞,王上絕不會善罷甘休!”
景寒殊卻充耳不聞,隻是癡癡地看著若水。
“中州何人不知,南淮王是何等寵愛長公主!否則帝都也不會要長公主來和親。縱然賠上整個南淮也必定要討個公道!長公主九泉之下若是有知,她那樣敬愛的哥哥與她心愛的男人生死相搏,隻怕死不瞑目!”
景寒殊仍不為所動,話已說完,莫鳶卻對著他磕頭,“若是南淮大仇得報,希望侯爺把長公主交給王上。若是南淮亡了,就請侯爺將長公主帶回南淮,葬在東明湖旁,她喜歡的那棵木槿樹下。若不然,葬在俞城外,與將軍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也好,長公主必然也歡喜得緊。”
莫鳶說完倒在地上,才驚動了景寒殊,他看見烏黑的血從她嘴裏流出來,顯然是服毒自盡,已然搶救不及。
景寒殊悲痛地喊:“莫鳶!你這是做什麽?”
“長公主死在大夏,我怕她一個人不認識回南淮的路,她會害怕的,我去陪她,我會好好照顧她,不能讓她一個人上路。”
“莫鳶……”
“何況,我對大王發過誓,長公主若有半點閃失,我便死無葬身之地,如今,我再無顏麵見大王,唯有一死謝罪。”
景寒殊看著一個又一個人在他麵前死去,看著悲傷一次又一次被反複重複,他冷酷地說:“那你告訴她,我會為她報仇的!我會跟南淮王一起,為她報仇的!”
“侯爺,縱然我們對你有所隱瞞,但長公主單純善良,她什麽也不知道,我們從未告訴過她。她愛你是真心實意的,我想,她隻是希望你快樂。到死,長公主都沒有恨誰,所以你也應該好好……活下去……”
不恨,他做不到,他要讓整個大夏為她陪葬!
那個女子一生的悲涼的命運,在帝都開始,也在帝都結束,而中間是讓人潸然淚下的蕩氣回腸。一個女子淺薄的年華,就這樣被時光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