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4章 吃個午飯

  “顧小姐！”


  顧紜聽到身後有人這樣喊。


  這聲音聽著熟悉卻又陌生，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叫她，就沒有停步。


  然後，那聲音就在她身後不遠處：“顧小姐。”


  好像才幾步，遠處的人就到了她身後。


  顧紜轉過身。


  是那個穿著白襯衫的客人。


  他不是坐著了，站起來足足有電燈杆子高，隔著幾步遠的距離，顧紜都清楚他的臉。


  她心裏突然猛跳了下。


  她微微揚起臉。


  那張臉，八個月不見，變化是挺大的。眼神好像比那時候深邃些，神色也有點不同。


  隻是

  她很意外看著他，心想：“哦，果然是熟人。”


  “顧小姐，你還記得我嗎？”他又往前邁了兩步。


  顧紜卻往後退了一步。


  她這個動作，令他的心沉了沉，他好像一個滿身汙穢的人，很怕醜的也往後退了半步。


  顧紜沒回答他。


  街上流水馬龍，行人腳步匆匆，獨獨他們這方天地，靜止了一樣。


  他的手指不由自主攥緊了。


  “記得的，隻是不太敢認。”顧紜慢慢開口，“不知現在怎麽稱呼您？”


  他一時語塞。


  他現在仍是叫白賢，因為洪門的人隻認他這個名字，後來有個貴人賞識他做事拚命，又認得幾個字，故而很器重他。


  貴人說白賢二字很好聽，有文化，不單單是個粗人，就不要改了。


  他被“有文化”那句評語吸引，果然沒有再改名字，一直叫到了現在。


  “他們叫我白賢。”他道。


  顧紜道：“白爺。”


  她在書房門口的時候，聽到其他客人這樣叫他，果然沒有聽錯。


  她還記得樓下那三輛汽車。


  樓上的客人，正好三位。


  短短八個月不見，他已經有了豪車和麵料講究的襯衫。


  大上海局勢動蕩，這樣的年歲裏，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暴發戶到處都有。別說八個月，一兩個月就能叫人改頭換麵了。


  “別”他像被人打了一個耳光，羞臊難當，“顧小姐別這樣稱呼，你隨便叫我吧，別這麽”


  顧紜禮貌笑了下。


  白賢停頓了幾秒，又道：“也算是舊識了，能否請顧小姐吃午飯？”


  顧紜看了眼手表。


  原來已經到了午飯的時辰。

  今天是周末，她沒什麽要緊事，又正好是飯點，所有的推辭都在她腦子裏過了一遍，她還沒想到一句合適的。


  白賢又道：“顧小姐賞個臉吧？”


  顧紜就想，這樣不賞臉，是不識抬舉的。


  他估計還在洪門混，地位與從前不可同日而語。


  得罪了洪門的人，顧紜以後更難了，她畢竟隻有自己。


  “那就多謝了。”她道。


  白賢打了個響指。


  不遠不近跟著他的人，當即轉身往回跑，很快就把汽車開了過來。


  他拉開了車門，請顧紜坐。


  顧紜坐到了後座上。


  他繞到了另一邊，和她並排坐。車子很穩的開了出去，但車廂裏沉默得很詭異。


  顧紜不開口，白賢也不說話。


  她的餘光，看到他放在大腿上的左手，一直死死握緊，手背上的青筋都突出了。


  顧紜還時，他留意到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把手環到了身子另一邊。


  “最近還好？”他沒話找話。


  顧紜道：“還好。”


  話題又斷了。


  好在這個時候，車子已經到了餐廳門口。


  是一家很講究的飯店。


  小夥計看到了車子，急忙過來幫忙開門，恭恭敬敬叫了聲“白爺”。


  白賢充耳不聞，自己下了車，小跑著到了另一邊，替顧紜開了車門。


  兩個人在雅間坐下，白賢問她想吃什麽，磕磕絆絆終於能說上幾句話了。


  “你現在是洪門的白爺嗎？”她突然問。


  白賢的心，被什麽紮了下。


  他總感覺自己渾身都爛透了，泛出惡臭。他極力遮掩，她卻偏偏想要揭開他的皮囊，看一看他爛得生蛆的血肉。


  麵對自己滿身肮髒，他的聲音很生硬、很羞愧：“是。”


  顧紜不知該說什麽。


  她也生硬接了句：“挺好。”


  說罷，他出了雅間。


  白賢的臉色刷得慘白。


  白賢說他還沒吃，可他仍是不動筷子，隻喝酒。


  “今天叨擾了。”顧紜說，“再見，白爺。”


  隨從從後視鏡看了眼他，發現了他的不對勁：“白爺，您是不是哪裏疼？要去醫院嗎？”


  顧紜不是個聰明女孩子，也沒經過情場，她對這一

  變化很不解。

  於是他問顧紜：“你現在是一個人嗎？交男朋友了嗎？”


  也許是痛苦。


  他喝了幾口酒，心裏有句話，一直在喉間打轉，迫不及待往外湧。他幾次壓下去，最終還是沒壓住。


  她抬眸看著他。


  顧紜停下了筷子。


  她的聲音很輕：“有，不過他不在上海，去前線做戰地記者去了。”


  他擺擺手，從齒縫間蹦出了聲音：“回家！”


  飯菜上來，她默默吃飯、吃菜，胃口好像沒有變壞。


  氣氛很尷尬，兩個人也沒什麽話說，就這麽耗著。


  他的身子，總有點蜷縮，顧紜覺得他有把自己縮成一團的衝動。


  這頓飯，消耗了整整兩個小時。


  顧紜不知他是不是身上有傷，因為他那些克製的動作和表情，都讓顧紜覺得他此刻好像承受巨大的疼痛。


  顧紜就不怎麽開口了。


  顧紜見他很不舒服，就道：“多謝您招待。要不咱們走吧，我已經吃好了。”


  “再會，顧小姐。”


  他依靠著後座靠椅，這才讓那些山呼海嘯般的情緒淹沒他。他沉浸其中，像個溺水的人，很快就出了滿頭虛汗。


  白賢看著她往弄堂裏走，轉身坐回到了車子裏，道：“回去。”


  這句話接得很不如意，效果好像當麵嘲諷。且說打人不打臉，她這麽一句挺好，就跟扇了人家一耳光似的。


  他的手指，那麽明顯痙攣著，不受控製的顫抖。


  他送顧紜回家，在弄堂門口停了車子。


  約莫十分鍾後，白賢才回來，臉上有水珠，白襯衫的領口濕了一片。


  他應該是去洗臉了。


  一路上過來，他們幾乎沒有目光接觸，眼下四目相對，她看到了他微微蹙起的眉。


  她再也吃不下什麽了。


  白賢則道：“我還沒吃”


  果然，白賢的身子又僵了下。


  當自己不了解的時候，心裏就會生出恐懼。


  顧紜忍著看手表的衝動，默默撥麵前的菜。


  他一直在忍著什麽。


  他猛然站起來：“對不起，我有點喝醉了。”


  他是胃不舒服嗎？

  白賢則塞不下去。


  實則她吃不下，是一口口硬塞，這樣占著嘴巴，就不需要說話了。


  顧紜隻得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