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番外1 後續
番外1 後續
四月初, 白海棠欲開又斂。細雨之中,花瓣嬌嫩的沾染了晶瑩的水珠, 清凈無瑕, 正應了那句詩——穠麗最宜新著雨, 嬌嬈全成欲開時。
楚宴來孟家小住已經有些日子了,這樣的景象時常見到。
花枝葳蕤,開在屋前。
他看得有些愣神, 就看見余友清打著雨傘, 艱難的朝他這邊走來。
和幾十年前比起來,余友清已經老態盡顯,相信大限已經不遠了。
楚宴微怔:「你怎麼來了?」
余友清敲了敲自己的老胳膊老腿:「今天是潤珏的忌日, 我當然得來。」
余友清掀開滿是褶皺的眼皮,拿出一個小鏡子,他瞧著自己最近怎麼跟孟霍越來越像了?
屋子裡溫著春酒,看他這個樣子, 楚宴忍不住笑出了聲:「既然你這麼在乎外表,就算不修鍊,也可以去除皺拉皮。」
余友清帶著點兒怨念的看向楚宴:「我本來想順其自然,別攛掇我去。」
「這才過了六十年,孟家……到底是衰落了。」
余友清沉默了下去:「現在孟家還有多少修士?」
「六十年前長銘接任孟家的時候,尚有兩百三十八人,而這六十年裡……只剩下一百多人了。」
余友清拿起小桌上的春酒, 輕輕的抿了一口:「怎麼會這樣?」
楚宴垂著眼眸, 看著縹碧酒杯里的自己:「前人無法進展, 後起之力又不足,我看要不了三百年靈氣枯竭,孟家再隔一百年准得滅亡。」
余友清嗤笑起來:「孟霍耗費心力,勢要保全這點人,沒想到還是這樣的結局。」
他站起身來,看了楚宴一眼:「你當時答應孟霍要救孟宇齊,因為這個諾言已經困了你六十年,你後悔過嗎?」
「不是你出的餿主意嗎?」楚宴的眼神漸漸放向遠方,「不後悔,但我至今沒找到辦法救孟宇齊,這麼多年了,早成了我的心結。」
余友清沉默了下去:「對不起。」
楚宴有些詫異的看向了他:「這麼突然?」
余友清惴惴不安:「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其實楚宴早就不介意了,目送余友清走後,戚長銘從屋子裡出來,順勢將楚宴從後背抱住。
楚宴朝後看去,戚長銘因為前兩年戚家和斷天的事,比他晚了好幾年才修鍊,自然也比楚宴晚築基三年。
楚宴有些怨念的問:「我們明明同歲,你現在看著就比我大。」
「不把那些事情處理好,怎麼撒手不管?」
楚宴輕笑起來,這六十年裡,他們兩人的確大多數時候都在一起。
只是這麼久過去了,也不見得膩。
楚宴之前做事總是隨心所欲,憑著心情來。在外人看來總是三分鐘熱度,愛他,是楚宴堅持得最久的一件事。
這六十年裡,他和戚長銘大多的親人都已經離世。
前年楚震也走了,他二哥如今也總是進出醫院,身體越來越差了。
「你在擔心你二哥?」
楚宴回過神來,扶額:「我現在想什麼,你現在都能猜到了?」
戚長銘輕笑起來,剛好落在楚宴耳邊,帶著濕濡的氣息,細小的磁音引起痒痒的感覺。
楚宴耳朵都紅了,戚長銘看著這一幕,眼神變得炙熱。
「也不是什麼都能猜到。」
楚宴退出了戚長銘的懷抱,轉過頭來看向他:「那我們打個賭。」
「什麼賭?」
「猜我現在在想什麼?」
「在想我。」
楚宴用手捏著他的臉,面無表情的看著他:「要點臉。」
戚長銘完全沒動,就這麼看著楚宴。
他這麼盯著別人的時候,還帶著極強的壓迫力。
楚宴被盯得頭皮發麻,原本想賴一賴的,就乖乖的吐了真話:「……是,我是的。」
血淚啊,夫綱不振!
戚長銘嘴角勾起細微的弧度:「乖。」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太陽穿破了烏雲,從雲罅之中透出幾縷金色的光芒,灑下穹光萬丈。
孟辰忽然從那邊趕來,神色匆忙的對他們說:「不好了,出大事了!」
「怎麼了?」
「在歷練的時候,我們發現了一處幾千年前的洞府,裡面我們找到了這個。」孟辰一邊說著,就從低階儲物袋裡拿出了東西。
楚宴定睛一看,竟然是個古古怪怪的玉簡。
按理來說,經過千年腐蝕,這些東西早就沒了靈氣。
這玉簡撥開了表面厚重的泥土,竟然還能看到裡面的光華流轉。
楚宴探入了靈力,發現根本無法窺探,彷彿隔了一層濃霧那樣。
「這……?」
孟辰皺緊了眉頭:「我也是這樣,根本無法窺探。」
楚宴沉思片刻:「一般這種狀況只有兩個原因。」
「……什麼意思?」
「要麼就是我們的修為不夠,要麼就是被下了禁制。」
孟辰驚呼:「修為不夠?說我修為不夠也罷,但您可是已經到了築基中期!」
「千年前,築基多如狗。」楚宴拍了拍孟辰的肩膀。
孟辰:「……也對。」
楚宴把玉簡遞給戚長銘:「你要不試試?」
戚長銘嗯了一聲,拿起玉簡貼在額頭。讓人沒想到的是,戚長銘竟然沒有一下就放開玉簡,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
楚宴望向他,知道戚長銘一定是發現了什麼。
當戚長銘重新睜開了眼,眉頭緊蹙的朝楚宴說:「這裡面的確記載了很重要的東西。」
「……?」
「寫這個玉簡的人叫桑榆,已於千年前成了散仙,窺探出一絲天機。」
孟辰巴巴的問:「什麼天機?」
「他是個陣修,研究出了可以不用踏碎虛空就轉移到其他世界的方法?」
這個消息,讓孟辰震驚至極。
雖然修者之中早就有了這樣的傳言,但沒想到竟然是真的!
「那關鍵的陣法呢?」
「殘損的寫在上面。」戚長銘眼神一凜,「但是,就算補全了這個陣法,轉移的時候你們實力不到,會被風暴撕裂身體,能過去的人十不存一。」
孟辰啞然,所有的力氣都失去。
他跌坐在地上,久久無法相信這個事實。
他們孟家這幾百年到底追求的是什麼?如果上任家主還活著,會不會承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費盡心力的,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在那之後,孟辰似乎已經把這個消息傳達給了孟家,他們只能放棄。
楚宴對陣法的研究都是來自當初的蘇墨垣,他後來有問過戚長銘,玉簡里破損的陣法能不能修復。
戚長銘給了他回答,在靈氣耗盡之前,只能一試。
楚宴後來去醫院見了楚陽,他走了進去,護工還笑著對他說:「你時常來看楚先生,是他的孫子嗎?」
楚宴滿嘴的苦澀,根本就沒有回答。
除了二哥,他所有的親人都已經離開他了。
而他因為已經築基,外表完全沒有改變。
楚宴走了過去,看到病床上一個老者安詳的睡了過去。陽光灑在他的身上,就像是為他的安眠蓋上了一層薄被那般。
楚宴輕聲喊了句:「二哥。」
楚陽的耳朵早已經聽不清楚了,他努力的睜開渾濁的眼:「……宴宴?」
「是我。」
楚陽渾身都疼:「看來我是不行了,前年是我和你一起送大哥走,現在是你要送我走了。」
楚宴的眼眶微紅,強忍著痛苦:「二哥……」
「哎,到現在我到沒那麼害怕了。你和戚長銘一起……很好。」楚陽合上雙眼,嘴角揚起一個笑容,和當初的他一樣柔軟。
他永遠的睡了過去,楚宴久久的站在病房前許久。
他的腦海里忽然間想起許多人,那一張張臉在腦海里拂過,最終定格在他們唯一照的那張全家福上。
那個時候他還沒出事,還住在楚家。某一天楚陽忽然嚷嚷著要去照一張全家福,說了好久才說動了他們所有人。
楚宴記得那個時候自己的樣子,他把手揣到了兜里,側著身子有些不耐煩,可嘴角卻忍不住上揚的弧度。
而楚陽勾著他的肩膀,笑得格外燦爛。
當楚宴走出了病房,眼眶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滑落。
又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遠處,戚長銘站在醫院門口,看到楚宴走過來時眉宇之間的悲戚,已經明白了發生什麼事。
楚宴啞著哭音:「回家吧。」
戚長銘把他拉入懷中:「我不會這樣。」
楚宴抬起頭,表情微怔。
「你不是說我現在總猜得到你的心思了?」戚長銘表情溫柔,「我答應你,從來都只有你先我一步而去,從來都只有你丟下我,我絕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走。」
楚宴的手捏緊,把戚長銘的衣服都揉得皺巴巴的了,忍住了那些感情,沒有哭出聲。
天色逐漸變暗,很快就要變得平靜。
戚長銘說:「天冷了,你冷嗎?」
他還說:「以後就由我來陪著你。」
他又說:「我們回家吧。」
楚宴始終沒有說話,戚長銘不是個話多的人,那些一句又一句的簡短句子,讓他的心忽然間平靜了下來。
他不再眉頭緊鎖,在車裡緩緩的睡了過去。
夜色降臨,外面燈紅酒綠。而車內,平淡寂靜,只剩下戚長銘說話的聲音。
讓人心安。
……
兩百年後,楚宴和戚長銘都修到了金丹中期。
只是這個世界的靈氣衰落得遠比他們想象得快。
早在兩百年前,他們就找到了辦法穩固孟宇齊魂魄的辦法,孟宇齊的那一縷精魂,原來就在余友清身上。
余友清並無靈根,也根本修不了仙。
當初會造成這樣的偏差,無非是因為這個原因。
余友清後來知道了,所以才會對孟宇齊的態度大變,從綁著陳潤珏算計孟宇齊,到想盡一切辦法去幫他。
可他還是自私了一回,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給任何人,當他死的時候,這個消息才公之於眾。
孟宇齊被救回來了,孟家之前把他身體封存的時候,就動用了秘法,孟宇齊身體的壽歲被定格在了二十五歲。
他再次修鍊,因為魂魄穩固的原因,進展倒是不慢。如今已經築基巔峰的修為了。
楚宴對孟宇齊說:「這個世界靈氣消減得厲害,我們恐怕不能久留了。」
孟宇齊低下了頭:「兩百年過後,孟家的修士竟然只剩下不到二十人。」
這件事情,楚宴也覺得唏噓。
「宇齊,你想賭一把嗎?」
孟宇齊點頭:「當然,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應當不畏艱險,衝破眼前的一切困難。」
楚宴朝他笑了笑,戚長銘的陣法已經準備妥當,只要下了決定,就能馬上進去。
「我之前問過其他人,他們都不願意冒這個險。」
孟宇齊低下了頭:「他們才都鍊氣……很容易喪命。」
這是他們的選擇,孟宇齊也不好左右。
「萬一……我只是說萬一,我們雖然能到達同一個世界,但進去之後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如果是到達了兩個不同的出口,記得找到我們,至少讓我們知道你的平安。」
孟宇齊笑道:「放心好了,只要我沒死,就一定會去找你們。」
畢竟,楚宴可是他的摯友。
楚宴終於鬆了口氣,他走到了戚長銘身邊,和戚長銘十指相扣:「萬一我過去的時候遇到那些風暴,命喪黃泉怎麼辦?」
「那我就陪你一起死。」
楚宴安心了,回以笑容:「我也是。」
如此一生,也是一生,可他不甘心,不甘心就這麼被困死在沒有靈氣的世界,活生生看著丹田乾涸,就這麼和戚長銘分別,再怎麼也要拚死嘗試一次。
他如今孑然一身,毫無牽挂,這次是帶著家眷上路。
他們踏入了那場風暴之中,那些凜冽的罡風打在身上,幾乎要把身體撕裂一般。
楚宴雖然疼痛得臉色發白,卻仍然沒有忘記緊握著身邊的那隻手。
他們說好,要一起走。
強行打開兩個世界的連接,這是他們必須經歷的磨難。
不知過去多少個日夜,當楚宴和戚長銘看到遠處的光明時,快速的迎了上去。
山嵐裊裊,花香四溢,這裡不知是什麼地方,卻靈氣充沛,深吸一口氣都能滋養乾涸得快要破開的金丹。
「到了。」
是啊,到了,他們至少還有希望,至少有下一個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了。
未來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讓他知道,並不只有黑暗等著他們,就已經足夠了。
山林之中百鳥爭鳴,宛如一首動人的樂章。微風吹動樹葉,發出颯颯的響聲。抬起頭看向天空,陽光從樹縫之中透出,灑下密密麻麻的光點。
一切都是那樣動人。
戚長銘緊緊的擁抱著楚宴,微笑著,在他耳畔輕輕呢喃。
——我走過天地,走過眾生,走過千山萬水,走過七世輪迴,最終走向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