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紀止雲一人坐在書房良久, 燭火也被風吹得搖晃,讓周圍晦暗不明。
外面風雪交加,雪積了厚厚的一層,望著那些如鵝毛似的飛雪,紀止雲又想起了楚宴被打傷的那一日。
紀止雲的心彷彿也覆蓋了一層濃厚的雪,沉重又自責到了極點。
他就這麼呆坐在書房許久,等天亮以後,紀止雲去府中找了燕離。
等紀止雲過去,便看見燕離正懶洋洋的打了一個呵欠,正要跨入門中。
紀止雲冷著臉:「你一夜未歸?」
燕離輕輕的笑著:「怎麼不開心?」
他輕描淡寫的繞過了話題,完全不想讓自己知道他的事。
要想以前,紀止雲或許會為了這件事情而懊惱心痛, 可現在他滿腦子都是想要確認,當年的那個少年是楚宴還是燕離?
「我這次來燕國,也帶了那把傘。」
「什麼傘?」
紀止雲說:「就是那一日你給我的傘,這麼多年來, 我一直不捨得用, 仔細保存好了……你不是說那傘可以不用還了么?我就一直當做珍寶。」
燕離恍然:「原來是那個。」
他完全不在意, 紀止雲抓緊了燕離的手腕,身體發抖:「那日在母親墳前我遇到的人,是你嗎?」
燕離輕笑了一聲:「什麼母親墳前?」
紀止雲睜大了眼,彷彿被潑了一盆涼水, 冷到了骨子裡。
真的……竟然是真的。
他找錯了人, 也認錯了人。
「你為何要騙我!」紀止雲的嗓子發乾, 眼眸赤紅的看著燕離。
「止雲,那日我偶然來桃花林賞花,是你抓著我的手,非要同我做朋友。我可有一次朝你說過那日的人是我?」
他雖然沒有說,但全然默認!
紀止雲咬牙切齒:「燕離,我看錯了你!」
燕離掙開了他的手,十分冷淡:「你向來都看錯了我,我知道我在你眼底到底是什麼樣子,可那都不是真的我。」
為了復仇,他什麼人也利用,變得心狠手辣。
紀止雲總覺得他高風亮節,如星辰一般遙不可及,可那些……不過是假象。
他在周國吃了不少的苦,當一個無權無勢的質子,誰都能踐踏欺辱他,然而燕離卻沒把他們放在眼裡。
能利用的,統統要利用起來,全都要變成他的武器。
他首先得在周國活下去,其次才能想報仇的事情,紀止雲就是那個最大的護身符。
「我從來都……看錯了你?」紀止雲倒退了好幾步,只覺得自己可笑極了。
燕離勾起嘴角:「你看到的所有一切,難道不都是表面么?總是自以為是。那日就算你不用葉霖代替我,我也能夠逃出來。」
紀止雲臉色蒼白如紙,手也無力的垂下。
他自以為是的幫燕離,還傷害了一個真正愛他的人。
這麼多年來,他對燕離的喜歡,原是源自另外一個人?
因此當葉霖出現的時候,他也沉醉其中,將他當做替身,把自己的感情都傾注在他身上。
可這都是美夢,該有碎掉的一天。
葉霖說——先生,我但求真心換真心。
葉霖的真心沒有換到他的真心,他的真心同樣沒能換到燕離的真心。
「報應。」紀止雲悔恨的罵著自己。
—
楚宴自睡夢之中醒來,便腹痛難忍。
這件事情還驚動了燕王,看到楚宴那塊疼到昏厥的模樣,燕王連忙走了過去:「醫師還沒來嗎?」
「大王別急,已經去請了。」陳周安慰著燕王。
燕王握緊了楚宴的手,他的手這麼涼,冷得猶如一個死人。
楚宴艱難的睜開了眼,看見燕王擔心的眼神,便微弱的朝他露出一個笑容:「王上,昨日謝謝你選了我……」
他知道,昨天自己的請求有多麼過分和不合理。
縱然這樣,燕王選了他。
「寡人受美色所迷,沖昏了頭腦,所以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燕王態度依舊冷淡。
楚宴嘴角一彎,原本想笑,卻換來更深的疼痛。
昨日的記憶編製……用了這具身體為數不多的生命力。
「我脖頸上的寒鐵鏈,也是王上默許取下的吧?」
燕王依舊是那副模樣:「戴在你身上難看死了,本就是給燕離準備的。」
楚宴更想笑了,他微微的勾起唇角,整張臉都柔和了下來。
看著他這樣,燕王的心情也是不錯,彷彿楚宴的一舉一動都能影響他。
見他心情好了,他的嘴角也不自覺的勾起。
「王上可在笑?」
燕王連忙平復了那細微的弧度:「你看錯了。」
「王上分明看著我在笑!王上心悅我,所以看到我就歡喜?」
楚宴半開玩笑的抱著試探的口吻,燕王冷哼了一聲,立馬瞥開眼神:「這麼生龍活虎,想必不怎麼疼吧。」
他當真喜歡他……
楚宴的心底充滿了苦澀,喜歡他這個將死之人做什麼?
楚宴卻不想拒絕,他總歸是個自私的人,那麼溫暖……他想要靠近。
所以楚宴斂去了自己眼中所有陰暗和複雜的情緒,抱著肚子,可憐兮兮:「我不是裝的,可疼了……」
燕王又立馬轉過頭來,緊皺著眉頭看著楚宴。那眼裡卻滿是擔心:「別怕,醫師很快就來了。」
楚宴這次是真的疼了,他的臉色一點點蒼白起來:「陳周才去請了醫師,他們不可能這麼快來的……」
「哼,慢吞吞的像個烏龜似的,陳周也慢。」
他滿不耐煩的語氣里夾雜著關心。
楚宴假裝自己還能活,他早就偷聽到醫師之間的話,說他的餘毒會一點點進入骨髓,到時候誰也救不了。
楚宴臉色煞白,呼吸也越發微弱。
燕王見到如此情形,生怕楚宴會就此一睡不醒,便一直在他耳旁輕聲低語:「別睡,醫師很快就來了,別睡……」
換來的,唯有楚宴越來越急促的抽氣聲。
燕王只能轉移他的注意力:「你弱冠之後,可有人為你取過字?」
「無。」
「子安,叫子安可好?」
楚宴在嘴裡呢喃著這個名字,露出一個微笑來。
子安……子安……
縱使紀止雲想讓他去死,嫌他礙眼,卻有一個人希望他安好。
他不知道,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有多麼珍貴。
楚宴眼底含著淚:「好。」
正在此時,醫師終於趕來。
楚宴已經神志不清了,不知多久把了脈,又不知多久熬了葯。總歸他醒來的時候,一碗一碗的苦藥喝下,有些還是在他睡夢之中灌下去的。
燕王不知守了他多久,眼下的青黑越發嚴重。
楚宴的心底升起一股暖意,伸出手去想要撫摸他的側臉。
可手到了半途中,楚宴又凝固住。
前方似有巨大的阻力,讓他不得前進一步。
那小小的距離對楚宴來說,都堪比洪淵。
楚宴心底那點暖意被驅散,重新合上雙眼,他貪戀,想要靠近,卻知道無法靠近。
因為他快死了。
一個快死之人,如何能受得起活人的愛?
楚宴重新昏睡了過去,這一次卻夾雜著深深的不甘。
倘若他還是完好健康的身體,又怎會……連回應一下也不敢?
恍惚之間,他似乎聽到有什麼聲響:「陳周,別掌燈進來,他會睡得不安寧的。」
「王上已經陪在公子身邊三天了,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再過十來天就是王上生辰,會有許多使臣來此,王上要保重身體啊。」
「不必。」
陳周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你去吧,寡人在這裡守著,他額頭的燒已經退了,這會兒應當沒事了。」
「可七國使臣們一個個的到來,大王總該得召見一下他們……」
「以後興許還有很多機會召見他們,可能陪伴在葉霖身邊的時間……卻不多了。」
陳周想起醫師們的話,忍不住擦了下眼淚:「好,奴去把各地軍情拿過來,讓大王就在公子寢宮批閱。」
「嗯。」
等陳周走後,燕王靜靜的凝視著床上的楚宴,不知自己對楚宴的感情從何而起。
大約對他生了憐,又從憐生了愛。
他的感情複雜而濃烈,燕王竟對紀止雲心生妒忌。
這個人在生命快要燃盡的時候,依舊心心念念都是紀止雲。
他的心破開了一道口子,嘗到了苦味,這是楚宴給他帶來的滋味。
—
幾日過後,楚宴的病情終於得到了控制。
十一月下旬,天氣越發寒冷。偶爾幾個晴天,也猶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過。
楚宴身體發軟,想喊人來扶他起身,想出去走走。
來的還是上次那個小太監,楚宴記得燕離曾易容成他的樣子,因此小太監伺候自己穿衣的時候,楚宴注視著他的臉許久。
「公子,可是奴臉上有什麼東西嗎?」
楚宴回過神來,只輕輕搖頭。
總不能說……懷疑他是燕離吧?
「公子想去什麼地方散心?醫師說你身子還弱,不能受涼的。」
「不會離這邊太遠,就……上次沒被砍掉的那顆梅樹那裡吧。」楚宴上次折了一支梅花送給燕王,因此那顆梅樹才得以倖存。
小太監點了點頭,那個地方倒是不遠,又有風景可看。
等楚宴穿好了大衣,他便扶著楚宴去了那個地方。
公子身上馨香繚人,如此近的距離,彷彿他一根髮絲都是香的。小太監看得入神,他無論何時看公子,都覺得心癢動人。
終於走到那顆梅樹前,楚宴抬頭望著那風雪之中的梅花,一時之間入了神。
「哎呀,奴忘記拿手爐了!」
聽了他的話,楚宴才回過神來:「你回宮去拿吧,正巧我也冷了。」
「可公子一人在此處……」
「這是行宮裡,能有什麼危險?去拿吧。」
小太監低頭道:「諾。」
他快速的朝前小跑而去,竟不小心撞到了前面一個人:「你這麼著急幹什麼?萬一衝撞了貴人可怎麼辦?」
一看是陳周公公,他嚇得魂兒都差點沒了:「陳公公,奴知道錯了,奴是想回宮拿公子的手爐。」
披了陳周皮的燕離淡淡的嗯了一聲:「下次可小心點。」
「是!」
小太監仍舊不太放心:「陳公公,奴能拜託你幫一個忙嗎?」
「何事?」
「公子一人在那邊賞花,我有些擔心,希望公公能過去陪一會兒。」
小太監原本是想指一下那邊的,當他回過頭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副極美的畫面——
楚宴踮起腳似乎想要折下樹上的花枝,梅樹上還積累著白雪,他輕輕搖動的時候白雪就簌簌而落,全都灑在他的四周。他想要折下的那支花太高了,搖動了兩下樹枝,卻沒有折下。
楚宴緊擰著眉間,不知在想著什麼。只是那被染了雪水的指尖,微微的泛起了粉,真是每一處都好看到了極點。
「很美是吧?」
小太監驀然回過了神,立即低下了頭。
「美得想據為己有,讓見到他的人全都瘋狂的朝他涌去,連咱們這種太監……也會生出點綺念。」
小太監臉色蒼白:「陳公公……」
燕離看向了他:「你和我,是不是有同樣的心思?」
「奴、奴……」
燕離知道他未免如自己陷得那般深,興許還不是愛。只是對美,大多數人都會起點其他的想法。
「呵,你去拿手爐吧。」
小太監驚出了一身冷汗:「諾。」
等他走後,燕離徑直的去到了楚宴那邊。
「公子想要那支花?」
楚宴轉過頭,看到的卻是陳周:「嗯。」
「可花枝這麼高,其他花也開得同樣漂亮,公子何不要另外的花?」
楚宴眼神微閃:「除了那個,我什麼也不想要。」
燕離聽了,不由輕笑了一聲:「真是……任性的小公子。」
陳周是不敢這樣同他說話的,楚宴一瞬間就認出了他是誰:「燕離?」
燕離笑意更深了,卻沒反駁楚宴的話,而是朝楚宴說:「向你借一樣東西。」
他還沒等楚宴反應過來,便將楚宴的髮帶抽下,髮絲頓時散開,迤邐在白狐的披風上。墨發極深,而白狐毛也似雪,這樣的他頗具慵懶的美感。
燕離奪走了自己的髮帶,楚宴臉色微沉,似要發作。
而沒想到的是,燕離竟然將髮帶前端栓了一個小石子,朝高處的樹枝丟了過去。他緊緊握住另一頭,讓髮帶將那樹枝壓下,花就在觸手可及的地方。
燕離為他摘下,又將髮帶拴在花枝上,一同遞給了楚宴。
這畫面有種莫名的美感,特別是將髮帶拴在梅枝上。
楚宴接過了他手裡的花,對燕離剛才的舉動也漸漸消了氣。
「陳周是燕王身邊的人,做事樣樣都被盯著。你怎易容成他的模樣?不怕被發現嗎?」
燕離勾起嘴角:「今日進宮自然有事,卻沒想到來此處也能遇上你,不是緣分是什麼?」
楚宴嘆了口氣:「這裡不方便說話,去我寢殿吧。」
燕離一挑眉,笑容裡帶了點深意。
楚宴拿著梅花,花枝上還滴著白雪,襯得梅花更加艷紅嬌嫩。紅梅的香味不似臘梅那麼濃郁,幽幽暗香撲鼻,還夾雜著雪水的味道。
楚宴盯著那支梅花許久,想著回去找個瓶子放起來。
等好不容易到了寢殿,小太監見著他回來了,還覺得吃驚:「公子不是在那邊賞梅?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外面太冷。」
小太監有些自責:「原想著拿了手爐,在給公子裝些糕點送過去的,沒想到竟讓公子比我先一步回來了。」
「沒事,你先下去吧。」楚宴又想著手中還拿著梅花,便朝小太監說,「把這支梅花裝進瓶子……送到王上那邊。」
「諾。」
等小太監出去,屋內就剩下楚宴和燕離二人,燕離憂愁的嘆了口氣:「那可是我摘下來送給你的,上面還綁了你的髮帶,竟被你這般無情,轉眼就送給了王兄。」
燕離調侃的說著,原本是想楚宴如往常一樣反駁他,罵他胡鬧。
可楚宴聽了自己的話,反而像是陷入了沉思似的,呢喃的說:「他……喜歡梅花。」
燕離嘴角的笑容再也掛不住,看著這樣的楚宴,竟嘗到了心痛的滋味。
「你喜歡上王兄了?」
楚宴回過神來,微微蹙眉:「怎會?」
燕離的眼神驟然加深,一時之間,他竟也識得了嫉妒的滋味。
楚宴一點也沒看清燕離吃醋,反倒說:「我這裡有水,你還是把臉上的易容卸下來吧,你易容成陳周的樣子在行宮裡行走,很容易就會被別人發現。」
嫉妒就像小蟲一樣啃咬著他的心臟,燕離任性的朝楚宴撒嬌:「我要穿你的衣服。」
「……先下也沒別的衣服給你穿,也只能拿我的了。」楚宴努力把他那句話理解得成這樣。
很快,燕離便換下了衣衫,臉上的易容也洗掉了。
楚宴見到那張臉的時候,不由微微愣住。這段時間,燕離一直是以易容的姿態出現在他的面前,這是他易容下的那張臉,五官俊美,膚色白皙,同自己真的有七分相似。
他靜靜站在屏風那邊,將手搭在了一側,儘是風流之態:「怎麼這麼看著我?」
楚宴收回了自己的眼神:「總覺著那日見到易容成你的那個人……不太像你。」
燕離笑了:「外表是像的,可到底不是我,自然有不像的地方。」
正說著話,燕離將袖子撩起,輕輕的放在鼻尖陶醉曖昧的嗅了起來,彷彿那上面的味道讓他十分舒爽似的。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楚宴,袖子擋住了他的臉,只露出了美如畫的眉眼。
——他眼中的倒影,全是他。
楚宴想起那是自己的衣服,不由漲紅了臉:「你在幹什麼?」
「聞你的味道。」
這曖昧而沙啞的低喃,讓楚宴頓時感覺到了幾分危險。
楚宴有些慌亂:「你該回去了。」
燕離動作一頓,朝楚宴的方向一步步走來:「其實我是刻意來找你的,那日之後你病了三四天,我雖然過來看了你幾次,但你都昏迷著。如今好不容易見著了,怎麼可能輕易回去?」
楚宴:「……」
「你怕我?我這麼喜歡你,你怎麼能怕我?」燕離終於走到他的面前,撩起楚宴的髮絲,在他耳畔低聲的呢喃。
「你……喜歡我?」楚宴的呼吸亂了幾拍。
燕離的眼底寫滿了認真:「我喜歡你。」
「荒謬!」
「你不信我?」
楚宴難以啟齒:「你讓我如何信你?前不久之前,我們還是……還是……」
「情敵。」燕離把他沒有說完的話說出了口。
既然楚宴不信,那他便用動作讓他相信。
燕離深深的吻了上去,摟住楚宴的腰,差點要把他壓到案几上。
兩個相似的人這樣吻了起來,還是燕離一方面的強吻。
楚宴嚇得忘記推開他,還在這個事實當中沒能回過神來。
正當此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你們在做什麼?」
回過頭去,小太監帶著紀止雲來了此處,而他看他們的眼神,卻是滿滿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