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白玉鐲

  崔清一行人回到寺院,大嫂竇大娘子已侍奉婆母用過膳,回廂房午睡,少了婆婆那雙眼,二嫂興緻高昂地吩咐下人在東邊三間小廂房內安設桌凳,羅列杯盤,丫鬟揭開草簾,取來膳食,一人坐張圓形三足月牙凳,三人圍著長板食案,靜靜用過午膳,全無碗箸之聲。


  桌上皆為素食,茄子、韭菜、扁豆、甜瓜……或清蒸,或水煮,儘管少油少鹽,但原材料擺在這裡,無需放太多調料,已夠清脆爽口,


  二嫂停了箸,崔清見三嫂跟著放筷,不敢多吃,丫頭自來收拾桌子,又有三個丫頭捧來沐盆與漱盂,這一套流程崔清鍛煉得十分熟練,等丫頭們端盆出去,她往白瓷盒子里拈了根雞舌香含在舌底,便有丫頭過來傳喚,稱婆母醒來,聽聞後山出事,讓她們過去問個究竟。


  婆母房內尤為寬大,粉牆刷得雪白,榻上鋪著藍灰色緞席,背靠青藍草葉紋團花靠背,大嫂坐小馬紮上輕輕捶腿,三人彎腰進屋,行了個福禮,丫頭在地上鋪設四四方方的竹席與小几,崔清按輩分跪坐在最遠的那張上面。


  婆母問起後山之事,二嫂輕言慢語說起來龍去脈,她口才極好,簡簡單單一件事說得妙趣橫生,引得一屋子都掩口而笑,崔清卻暗自提心弔膽,研究小組也全都動員起來,緊急準備即將到來的問話。


  果不其然,當二嫂投來一個抱歉的目光,說起十三娘眼尖看到一隻人手時,婆母手上的青瓷杯輕輕往桌上一磕,清脆的一聲響,彷彿上課鈴聲般,在場人全都沉默下來,崔清也不敢再坐,跪在地板上,「請大家責罰。」


  「哦?」楊夫人怒極反笑,「你可知錯?」


  在旁人看來,崔清指出女屍所在可謂出盡風頭,然而對大家族來說,此種風頭最是要不得,何況此時李玦過世不久,請教下葬之日的重要關頭,發生後山女屍這種極不吉利的事情,難怪婆母如此惱怒。


  研究小組並不是沒考慮到這一點,只是那屍體隱蔽,若不是她提醒,恐怕那丫頭根本發現不了,既然被她看見了,再任它拋屍荒野,於心不忍。


  崔清輕輕叩首,迅速在心裡練了一遍彈幕注音,口齒清楚、一板一眼地說道,「兒自是知道,今乃請下葬之期,於後山見一……」她把女屍兩字省去,不敢再挑戰婦孺們敏感的神經,「……實屬不吉,然而,」她顫抖著深吸一口氣,想起自己母親,鼻尖一酸,眼中蓄滿淚水,抬頭看向榻上婆母,淚珠一滴一滴往下落,「兒見其拋於荒郊野外,便想著,若此人家有老母,百尋不見,不知該如何以淚洗面,痛不如生,許是四郎在天有靈,不忍其父母家人受此苦楚,方令日光照其臂上玉釧,方令兒瞥見玉釧閃光……」


  說到這裡,楊夫人已淚如雨下,以帕掩面,二伯娘與三伯娘交換一個隱蔽的眼神,見婆母傷悲,也擠出幾滴淚來陪著乾嚎,婆母一手帕子捂著臉,一手無力地向外揮揮,崔清便識相地抹著淚向後撤。


  待她紅著眼睛掀開帘子走出房門,香墨上前攙扶,二嫂急急追來,開口便道,「十三娘,婆母早已知是你喊破此事,我即便不說,她也知曉。」


  三伯娘抬眼看來,落後五六步,並不靠近。


  這種明著親近,背後捅刀子還有一套一套理由的人,崔清可敬謝不敏,不過,論演技,她這個每天都是拍戲片場的人一點兒也不虛,停下腳步,露出個笑來,「二伯娘一片好心,擔憂事情拖久反倒不好收拾,特地在妯娌面前挑露,即便婆母生氣,也可幫忙周旋,十三感謝還來不及,哪裡還會怪罪,二伯娘多心了。」


  這話說得,張四娘子當真以為自己是一片拳拳之心,全心全意為崔清著想,三嫂在一旁看著她們和好如初,一向沉靜的她都瞪大了雙眼,簡直不敢相信眼睛。


  「女人,」屏幕外邊的陳仁嘆為觀止,「厲害了。」


  三人暫別,各回廂房午睡,原本空空蕩蕩的床上鋪上鵝黃錦褥,支起紫綃床帳,唯有房裡縈繞的淡淡佛香提醒她身在寺廟之中。


  林媽媽一見她紅著眼睛回來,連忙放下手中瓷枕,吩咐道,「胡兒,你去叫桶水來,香墨,你且去箱籠里尋條帕子,浸濕了水給娘子敷眼。」


  一邊拉著她榻上坐下,「娘子可是受了委屈?」


  崔清戲精上身,做出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樣,兀自垂淚,「林媽媽可別這麼說,仔細外頭丫鬟聽到。」


  林媽媽想起進府這一樁樁一件件,不禁陪著落淚。


  崔清忙收了眼淚,「林媽媽,佛祖面前,可不要再哭了。」


  林媽媽連道「阿彌陀佛,佛祖恕罪」,卻是忘了一開始的問題。


  及至午後,崔清一覺睡醒,方知後山女屍之事已傳遍大興善寺,還好這傳言隱去了她的存在感,只道是盧氏子弟無意中發現,饒是如此,也有不少香客好奇心甚重,跑去後山觀看,可惜京兆府早已將屍身搬走,留戀不去的人開始猜測是誰失足落入山間,也不見有人認屍。


  「失足?」聽到香墨在外拿到的消息,崔清呵呵一笑,在腦海中說道,「那地方最多兩米高,況且,失足的話,會有人將屍身掩埋嗎?那鐲子水頭十足,想來受害者不是普通女眷。」


  [這事你就別摻合了,]陳仁不得不勸道,[趕緊先把印象分刷上去,做個乖巧伶俐的寡婦。]

  寡婦這個詞恍若當頭罩來,將她腦中模模糊糊觸不到現實的毛玻璃一棒打碎。


  「我現在已經是個寡婦了?」崔清心中自言自語,望向窗外的寺廟,「寡婦?我?」


  可能是錯過了婚禮+葬禮的緣故,她真的,絲毫沒有身為寡婦的代入感。


  「娘子?」林媽媽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張四娘子到了。」


  許是二嫂心中有愧,午後寺中閑逛,她事事皆先過問崔清,反倒把三嫂劉三娘子給冷落了,三嫂並不在意,落後一步,反倒悠閑。


  待到後殿前的觀音殿,二嫂三嫂俱入殿中,崔清落後一步,一眼望見迴廊下立著的堂兄崔暄,正思忖他為何還在此地,便看到徐徐走過去的盧絢,他換了身月白長衫,越發顯得身姿挺拔,此時已是夕陽西下,淺黃的磚牆、朱紅的圓柱與窗欞,像披著袈裟的僧人,被橘紅的晚霞大筆渲染,風吹菩提樹葉颯颯作響,鼻尖充斥著過多而熏人的佛香,寺院鐘聲鐺鐺鐺響起,悠遠而綿長,驚起後山鳥雀撲扇著翅膀,劃過玫瑰紅色的天空。


  「十三娘,」二嫂殿前喚道,崔清移開視線,而被這一聲驚動,盧絢自然地投來目光,只見一嬌小的素衣娘子朝觀音殿走去。


  寺院鐘聲彷彿一個開端,整個長安城都浸在鐘鼓齊鳴的聲響中,寺里行人越發少了,一眼望去看不到幾個人影。


  [這是關坊門的信號,]歷史小組貪婪地盯著屏幕里的每一幅圖片,[鐘鼓聲后,長安城各城門坊門都得關閉,除非特殊情況,路上不許任何人馬行走。]

  趁著夕陽尚在,崔清等人忙回廂房吃晚餐,屋裡早點了蠟燭,胡亂吃完,天色轉黑,又聊了會兒天,胡兒打著一盞方形燈籠來接人,於是告辭回房。


  洗漱過後,崔清躺在床上,睜著眼睛,怎麼都睡不著,眼見榻上墨香睡得正香,她索性披起放在榻邊衣架上的白狐裘披風,將自己裹好,悄悄掀開帘子,走到院子里。


  寺廟廂房不多,她們一行人被安排在一個院子,今日沒有月光,崔清擔心哪個丫頭起夜看到一身白衣的自己,便朝院門走去,拔掉門栓,吱吱嘎嘎推開一扇木門,又怕走太遠找不回來,索性就坐在門檻上,看著天空。


  一顆,兩顆,三顆……崔清關掉直播,望著點點繁星,恍如一塊黑布戳了無數個洞,漏出丁點光線來,沒有直播間彈幕相伴,她隻身一人呆在這裡,孤獨如黑夜般包裹她,淹沒她。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她輕聲哼唱兩句,「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


  她吸了吸鼻子,靠著門框,輕聲低喃,「媽媽應該,以為我死了吧。」


  崔清似一個孩子般,腳尖踢著地上的碎石,忍住打開直播的衝動,不停地告訴自己,「直播不可能一輩子運轉,你不能一輩子依靠別人,你要學會自己生存,在這裡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


  黑夜掩蓋了她臉上的淚痕,風吹而過,寂靜得聽不到一絲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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