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率先反應過來的是陳美玲，見裴伊牽著裴團團走近，整張臉霎時像在裝滿墨水的缸里浸泡過一樣，從裡到外散發著濃郁的戾氣，她把筷子朝餐桌上一扔，雙手抱臂身體后靠，扯著嗓子用尖細的聲音說：「喲，你不是很厲害要把我們帶到村長那兒公證嗎？現在又來吃什麼飯啊？」
裴伊平靜的目光從坐在最中間的四個老人臉上掃過，神色冷淡地反問：「我交了三年生活費，你們吃的食物全是用我那五萬塊錢買來的，所以我為什麼不能來吃飯？」
陳美玲一噎，表情猙獰咬緊牙關，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裴伊的話。
「好了好了，一家人置什麼氣？別讓外人指著我們看笑話。」年紀最大的兩個老人和裴伊的嬸嬸沉默著沒有說話，倒是老實巴交的小叔開了口勸道，他對裴團團招了招手，「團團，來坐二爺爺這裡吃飯。」
此話一出，裴智和裴祥皆露出警惕的目光，鼓起腮幫子惡狠狠瞪向裴團團，也許是他們不久前才被自家父母教訓了一頓，這個時候雖然不滿老人說的話但是也沒有過激的反應。
裴團團眼巴巴瞧著餐桌上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口水都快從嘴角流出來了，卻固執地搖了搖頭，反而揪著裴伊的手朝他身後退了幾步。
裴伊沒太多顧忌，找了兩張凳子用紙巾擦拭乾凈，領著裴團團擠到裴奶奶身邊坐下，裴奶奶和裴爺爺年事已高，臉上和手上布滿了皺褶，一雙迷茫又渾濁的眼睛愣愣盯著裴伊，他們似乎想說些什麼，猶豫了半天只悠長的嘆了口氣。
其實家裡的四個老人和裴伊都不是很親近，當年裴伊爸不管不顧死活要娶一個千金大小姐為妻，長輩們瞧不上裴伊媽嬌生慣養連煮飯洗碗都不會，堅決反對這門婚事，當然裴伊的外公是當地有名的地產大亨，說什麼都不準自己的寶貝女兒嫁給一個從農村出來一無所有又長得平平無奇的窮小子。
然而陷入愛情的裴伊父母根本聽不進去兩邊家長的話，在裴伊媽懷上裴伊后，義無反顧私奔到S市，可惜好景不長，夫妻倆喪命在一次車禍中，僅有五歲的裴伊被父親的好友送到爺爺奶奶身邊。
裴伊性子有些自閉，不愛與人交流，和性格活潑跳脫的裴東遠及裴玉形成鮮明的對比，因此家裡的老人更加偏愛裴東遠和裴玉，對兄妹倆欺負裴伊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不闖出大禍就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
正是由於心懷愧疚，三天前裴伊突然找到小叔讓他欠下欠條時，小叔稍作猶豫就答應了。
裴伊知道爺爺奶奶剛才的欲言又止是想說什麼，可他不會為了那點少得可憐的親情就將自己的兒子棄之不顧。
說到底他心裡對四個老人還是有點怨恨的，堂哥堂姐從小到大對他變本加厲的欺負和折磨，終究離不開四個長輩的縱容和無視，如今他不再是孤身一人，要想裴團團不再走上他曾經的老路，就要儘快從這個家裡脫身。
這頓飯吃得並不愉快，除了悶頭吃飯的裴團團和始終面無表情給兒子夾菜的裴伊外，其他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包括坐在他們對面的裴智和裴祥兩個人小鬼大的小孩兒，裴東遠夫婦和裴玉更是吃了幾口飯菜就索然無味的放下了筷子——他們想知道裴伊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
死沉沉的氛圍猶如一潭幽深的池水，在空氣中逐漸蔓延。
除了時不時響起的咀嚼聲，似乎聽不到其他聲音了。
最後裴玉實在忍無可忍一巴掌拍在餐桌上，碗里油膩膩的雞湯濺到她手背上，她卻像是一點知覺都沒有，在四個老人和裴東遠夫婦詫異的目光中，表情略顯扭曲地瞪向裴伊，咬牙切齒開口道：「我這輩子還沒見過你這麼狼心狗肺的人，要不是我和哥收留了你，兩年前你和你兒子早就流落街頭了，說來說去不就是一點錢嗎？居然還想鬧到村長那裡去公證。」
「可不是嗎？」陳美玲陰陽怪氣地說，「別人一家人都是和和氣氣的，就我們家總有人為了點芝麻大的小事兒要鬧得烏煙瘴氣。」
面對堂姐和嫂子夾槍帶棍的冷嘲熱諷，裴伊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伸筷子給裴團團夾了幾塊紅燒魚肉，先在自己碗里細心把魚刺挑出去后才放進兒子的碗裡面，隨後他抬眸用冷淡的視線在其餘人臉上掃了一圈，聲音平靜得聽不出絲毫起伏：「第一，這棟房子是爺爺奶奶的，當年修建也是我爸出了大頭的錢，第二，我還另外交了房租給小叔，住在這裡合情合理。」
一番話堵得裴玉和陳美玲啞口無言。
「你……」
臉色鐵青的裴遠東欲說話，才開了個頭就被小叔擱碗筷的聲音打斷了，緊接著聽到小叔沉聲道：「我們欠了你和你爸媽的錢，是該還，不然這樣吧，借條我也簽了，你給我們點時間，回頭我和你哥姐看一下能湊出多少錢，先把欠的一部分還給你。」
「爸，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裴玉一臉驚恐，又忿忿不平地瞪了眼裴伊，那眼神如同猝了毒的尖刀。
「我還沒有老糊塗到自己說了什麼都不知道。」小叔深吸口氣，看向依舊面無表情的裴伊，「你覺得這個法子怎麼樣？」
裴伊答：「不怎麼樣。」
聞言小叔欲言又止的表情猛然僵住，坐在他身邊的嬸嬸也有些怔愣。
「操，裴伊你他媽別太得寸進尺了！」瞬間火冒三丈的裴東遠噌的一下站了起來，擼起袖子正想上前把裴伊按在牆壁上教訓一頓，又忽的聽裴伊說道：「你們明面上欠我的錢就已經超過十五萬，這不是一筆小數目，恐怕再給你們三年時間也還不上。」
停頓一秒，裴伊不等其他人反應過來，繼續說：「我倒想了一個辦法，你們在村東不是有兩套房和一塊地嗎？反正這麼多年來你們也沒有管理過，不如就拿它抵債吧，再加一萬現金。」
說完，在場的人都震驚了。
但絕對不是因為裴伊提出的條件太苛刻或是太異想天開，相反他想要的那兩套房和一塊地在裴東遠和裴玉眼中壓根是垃圾場般的存在。
村東是整個村子最荒涼的地方，再往前走就是後山，種地不方便，距離通往鎮子的道路和村裡的主幹道又遠，村裡唯一的垃圾站也設在村東，臭味四處飄散，但凡是家裡面有點小錢的村民都不願意在村東修建住房。
那兩套房是小叔年輕時候給裴東遠和裴玉修建的婚房，可惜地理位置不好，裴東遠和裴玉都不願意搬過去，在疏於管理的情況下兩套房久而久之變得破敗不堪，遍地是村民扔的生活垃圾，走進去就能聞到熏天的惡臭甚至被密密麻麻的蒼蠅包圍。
想到這裡，裴東遠和裴玉兄妹不由得露出嫌惡的表情，倒是陳美玲腦袋靈光，小眼睛滴溜溜的一轉，頓時咧開嘴巴綻放出燦爛的笑容來：「哎喲喂那不是我們和小玉的婚房嘛，雖然一直沒住過但好歹是兩套房子，再加一塊地和一萬塊現金的話，是不是太多了呀？」
裴伊說：「我提個建議而已，如果你們不願意的話……」
「願意願意，當然願意。」裴玉生怕裴伊反悔，忙不迭搶了話頭，「你說得對，那倆房子放那兒也是浪費，你們父子倆孤苦伶仃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乾脆給你們好了，不過這醜話可要說在前頭，房子和地還有一萬塊都給你了，從此以後咱們兩清，你再有什麼事來找我們可別怪我們當哥姐的太絕情。」
本來陳美玲還想討價還價的，只是裴玉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她便不好再說什麼。
無論如何他們兩家人都在裴伊那兒撿到了天大的便宜，那兩套房子加一塊地哪怕只賣五萬都不一定有人買，裴伊這麼做簡直是白白送了十多萬給他們，還是去城裡念了書的大學生呢，結果這腦袋還沒他們幾個鄉下人會算計。
陳美玲和裴玉越想越覺得划算，迫不及待和裴伊約定好了第二天去村長那兒公證的時間，天上掉的餡餅直接砸到了他們頭上，如此一來他們不僅不用還剩下的錢，還能光明正大把裴伊趕出這個家，以後分這棟房子時裴伊再想搬進來可就難於上青天了。
裴伊吃完飯便牽著裴團團回小院了，臨走前小叔忽然喊住他，問他是否考慮清楚了。
裴伊神色淡然看著小叔欲言又止的臉，眸底挾了幾分嘲意，翹起嘴角微微一笑：「是的。」
小叔沉默了片刻，終是嘆著氣什麼話都沒說。
也許是心裡有了底，這天晚上裴伊難得睡了個好覺，閉上眼睛沒過多久就昏昏沉沉陷入了睡眠中。
翌日。
天邊剛露出微微魚肚白，屋外便響起陳美玲扯著喉嚨大喊的尖銳嗓音：「裴伊，你到底醒沒醒啊？別給我裝聾作啞，我今天可是把話撂到這裡了，哪怕你睡過一覺後悔了，今天也必須跟我們去村長那兒公證，不然的話我們跟你沒完！」
吼了沒一會兒，沒把裴伊吼出來，倒吸引不了不少早起的路人圍觀。
昨天就有不少村民聽到了裴伊說要公證的話，沒想到今天一大早卻是陳美玲和裴玉來逼著裴伊去公證，也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讓他們兩方的立場轉變得如此之快。
正當村民們議論紛紛的時候，穿戴洗漱完的裴伊抱著睡眼惺忪的裴團團從屋裡走了出來，打開院兒門便看見外面圍滿了人。
裴伊眉頭幾不可見的皺了一下，雖然他很不喜歡村民們哪兒熱鬧往哪兒湊的架勢，但不得不承認他需要這些村民來見證公證的過程，漠然的目光在現場掃了一圈，最後落到領頭的陳美玲和裴玉身上，他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