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第九十章

  「我們流浪過四萬個星體, 我們沉睡過四萬個射線季,我們步行離開時間,我們和時間并行。」


  黏蟲繼續說,像唱那麼說。


  「直到我們擦身過一個星體,它的軌道太過強大,我們被抓住又甩出去,於是我被迫醒來。在沒有任何分離個體清醒的射線季,我醒來, 我巡視, 我等待,我長久的, 長久的等待, 直到嵐特被拋入地表。」


  它的聲音轉而成為另一種腔調, 像孤狼在深夜中的長鳴,這在此前不曾出現。


  靜靜聽得入迷了, 她張了下嘴,卻又閉上, 將問題咽了回去, 繼續往下聽。


  「嵐特來到時,身上穿著毛髮,它們時時脫落,於是我將它們收集。她懼怕, 躲避, 用肢體前行或後退, 在巢穴表面離開又落下,發出一些刺耳的聲音。當能交流時,她告訴我那是『輕咳』。」


  黏蟲用梳齒一樣的口寫出這個詞,悠長的氣音吹起那排梳齒,像遠鳴一樣將念出來。


  「她從哪來?」靜靜悄聲問,聲音像是蜜蜂在振翅。


  「她向我訴說,她從一個充滿塵土的行星出現,她說她們有稀少的人口,還有大片的疆土。她說那裡寒冷又炎熱,六千萬的物種,最大種群統稱是人類,她則是嵐特。她說人類因萬人對萬人的作戰,一切都消亡,最終只剩下十萬碳基生命散布在行星表面。她說直到後來,雲層在更高的雲層上炸開,紅雨落下來,她的土地失去寒冷,也失去同伴,於是只剩下她,作為獨一個體的嵐特。」


  黏蟲繼續說:「侵蝕與死亡不在我種群的分離個體間,只在來自他者的種群中,於是我向她詢問人與人互相抹除的原因,她卻無法回答。我帶領她走遍我的星球,她看到沉睡與我獨一個體的等待,她於是向我詢問孤獨與否,我也無法回答。」


  「無法回答?」


  「是的,我們都無法描述我所不知的事物,因此我無法回答,她也無法回答。」


  靜靜抿了下嘴,好奇地問:「你們是怎麼交流的?」


  黏蟲說:「我們互相歌唱。」


  它接著又說:「我不知道什麼叫歌唱,她告訴我我在歌唱,於是我就在歌唱。我們相互歌唱,她接著告訴我毛髮,進食,虛弱,四季,永生,哭泣,還有孤獨,失去,和一些其他。我便告訴她侵入,流浪,星距,射線季,分離個體,思維網與單體繁殖,還有一些其他。」


  靜靜專註地聽著,聽見他們交流了整個人生,長的或短的。


  「……」


  黏蟲停頓了一下,聲調像巨輪沉入水中。


  「我在四萬個射線季外出現,也將在四萬個射線季后回歸。我長久潛行,從未知道不知道的一切,嵐特卻在短暫的存在中,告訴我不知道的一切。」


  「一切?」


  「一切,一切亮與暗。」它詠唱著,用像琴與瑟哭泣的聲音說:「如果沒有她的告知,我並不會知曉孤獨,並不會體會孤獨,也並不會擁有孤獨。」


  「我現在擁有了孤獨。我同時擁有了失去,擁有了侵入之外的死亡,也擁有了嵐特。」


  靜靜原本陷入在它的傷感描述中,聽到這裡愣了一下,她還沒反應過來在失去之後還怎麼擁有嵐特。


  她問道:「嵐特還在這裡嗎?」


  黏蟲說:「是的。」


  「……」


  靜靜了坐直原本前傾的身體。


  她反應過來了。


  上方的光源散發著溫和的光,流浪的星球慢慢向前走著,一個棒球大小的靜止隕石被它輕柔推開,推向遠方。它在逃離那片被入侵的星域,行走向前方,而只要逃離,任何一個方向都是前方。


  那對黏蟲來說呢?

  對這個在流浪中清醒的,唯一清醒的守望者來說,哪裡才是前方。


  靜靜的辮子仍舊指向後方,指向它們逃離的方向。


  沉默片刻,看了眼表,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將自己的好奇表達溫和。可當話說出口,她的音調還是像一大群飛鳥被驅趕離水的翅膀拍擊聲。


  「我能看看她嗎?」她說,「看一看你的嵐特?」


  黏蟲思索了一會,最終沒有拒絕她。


  靜靜想,也許它在失去嵐特后的獨處實在太久,這種長久讓它無法拒絕任何人。


  她調整飛行器後退了一些,看著黏蟲將身體翻轉過來,軟倒下去。它軀體貼地的那個面露出來,一個細微的縫隙裂開,那裡蠕動了幾下,吐出了一樣東西。


  靜靜原本已經做好準備看到人類的屍體。


  可那並不是屍體。


  那是一撮毛髮。


  「……這是……」靜靜愣愣地問:「是……你的嵐特嗎?」


  「是的。」黏蟲說著,音調像長笛飄蕩在森林中,柔軟悠揚。


  「我的嵐特。」


  靜靜忽然覺得自己從它的音調中聽出了安慰,或許還有少少驕傲。


  「……」


  啊……是這樣啊。


  個體和名字都沒有意義,如果我擁有回憶,我擁有的一切都是你。


  你是你,頭髮是你,眼睛是你,唇舌是你,照射過你笑容的星光,映出過你面孔的水面,滑過你腦海的每一個意象。


  宇宙都是你。


  靜靜眨了數次眼,沖它微笑了一下,從小包里掏出手套戴上。道了謝后她把毛髮接過來,拿在眼前看。


  那叢毛髮是白色的,不長,也不是純白。接近於奶油色的白被像塑料膜一樣的東西包裹著,在其中四散飄蕩。它的外表是硬的,明明像琥珀一樣,靜靜卻害怕把它捏碎了,只敢小心地捧著它。


  仔細觀察了片刻,靜靜發現了一個讓她更加震驚的事情——這不是人類的毛髮。


  她睜大雙眼消化掉這個消息,往前湊得更近,仔細到能看看清楚浮遊在裡面的每一根,它們最長的大概也只有食指長,絨毛感強烈,好像魔法師家卧室的熊毛地毯。


  等等……


  熊毛地毯?!

  深吸口氣抬起頭,靜靜把那撮毛還給了黏蟲,對方沒有觸手之類的東西,所以返還時靜靜不得不重新降落到它身邊,把這琥珀塞回黏蟲肚皮上的縫裡(感覺並不好)。


  放回去后,靜靜用在飛行器上左挪右動代替踱步,邊思考著邊脫掉膠皮手套,她咬唇慢慢地問:「你的嵐特……她有說自己的種族生活在哪裡嗎?」


  「她告訴我,是她們的星球中最寒冷的地方。那裡有會飛躍高空的魚群,有風,有星空的饋贈,還有無垠的白色。」


  黏蟲回答了她,聲音像成年男人的一串大笑,回憶使它貼近快樂的原始點。


  「我仍舊不知道什麼是白色,但嵐特告訴我,她的顏色就是白色。她是她星球的最後一個白色。」


  靜靜幾乎可以確定了。


  黏蟲的嵐特,是那個時空中,地球上最後一頭北極熊。


  多奇妙啊,或許是什麼意外,也可能是一些機緣巧合,可誰又知道,穿越過這世界的曾是什麼種族,將來有會有什麼種族。


  誰說只有你呢。


  那麼更遙遠的地方,又還有誰呢。


  「那麼她——」靜靜卡了下殼,還是堅持把問題問完:「她去哪了?你的嵐特?」


  「……她衰亡了。」


  黏蟲說。


  「在短暫的幾個瞬間,在不到半個射線季。她的視器渾濁,她的身軀柔軟,她不再吟唱,而一切都在那刻停止,我後來知道,那是衰亡。」


  靜靜有點擔心地問:「難道你們不會衰亡嗎?」


  黏蟲黑色的表皮由下及上地蠕動,靜靜看到七彩的弧光從它身上滑過去,又消失。


  「分離個體將會消失,分離個體中沒有衰亡,一如沒有出生,沒有……」它第一次卡殼,像靜靜一樣。那串平和的海潮聲戛然而止,接著替代以鼓點:「沒有成長,我出現即為出現,我存在即為存在。」


  「哇。」靜靜低呼了一聲,「所以你們從出生就知道自己該去做什麼?」


  「是的。」黏蟲頓了一下,「因此我在嵐特衰亡后,將她推離了這顆星球。」


  「什麼?」靜靜說:「為什麼?」


  黏蟲說:「我想保留它,但我們將要去流浪,她在宇宙間將會永恆,而在氧氣中卻會衰亡,將會消解,將會再無處尋找。在下一個射線季,嵐特將會分解為這個星球氧氣層中的每一粒分子,當未來的無限個射線季到來,當可食光照耀這片土地,我們將會醒來,我們將會進食,我們將會以最大的無知羞辱她。」


  「我們將會吞下我的嵐特。」


  黏蟲說出這句話時,靜靜忽然在潮濕的空氣中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她分辨了一下,才發現這股味道是順著黏蟲的話語傳遞過來的。


  她從這股味道中感受到力量,感受到壓抑不住的悲傷。


  「我無以譴責我們,我的萬億個分離個體。」黏蟲繼續說著,滔滔不絕。「我無以告知我的個體光和熱,寒冷和溫暖,我無以告知他們平靜和孤獨,存在與失去,我無以告知他們流浪時駛過的星軌,數萬個射線季間,那短暫存活的碳基生物,我同樣無以基準,向他們描述我的嵐特。」


  「因此,我送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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