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九章
那個小蟲有點像拉長的西瓜蟲,但更絢爛,它有淡藍色的外甲,被蟲哥的觸鬚緊緊卷著,勒得向里凹陷,幾對足前後擺來擺去。它頭上有觸鬚,面上有四隻黑色複眼,現在黑色里溢出鮮藍,口器大張著,尖細地發出銳叫。
那是靜靜頭一次見到蟲哥時,它發出的那種女鬼一樣的聲音,只是更細。
雖然不太清楚它倆在幹啥,但猜也知道,現在這個狀況肯定很不好。
靜靜往前沖了半步,一矮脖子躲過一條觸鬚,從包里掏出洗碗用的膠皮手套戴上,一把伸出去抓住那個小蟲。
「蟲哥——索西斯!冷靜點,放開它!」靜靜衝陷入慌亂的蟲哥大叫。
蟲哥四隻碩大的眸子轉過來望著她,觸鬚卻沒一點放鬆。情急之下,靜靜用戴著手套的手輕擊了一下它其中一隻眼球。
蟲哥發出一聲凄厲的哀嚎。
遠處有什麼窸窸窣窣的響了起來。
「喂——喂!觸鬚放鬆點!我不搶走它,它要被你捏爆了!」靜靜大吼著,蟲哥終於放鬆了捲住小蟲的觸鬚。
靜靜隔著衣服把它抱到懷裡,小蟲的多足立馬勾住她的衣服,三根觸鬚纏住她的脖子,鬆鬆的掛在她身上。
「#@%……」
它張開口器,發出幾聲哆嗦的,像哇一樣的聲音,甲腹上稀少的其他觸鬚努力延展伸長,捲住了靜靜的腰。
它黑色眼眸中的鮮藍色褪下去,很快合攏上,頭使勁兒埋在靜靜胸前。
……好像小孩。
說不定就是個蟲族的小孩。
蟲哥你剛差點捏爆一個崽。
靜靜有點生氣,她猛抬起頭,怒視著觸鬚懸在半空,一隻眼往外流東西的蟲哥,那是她剛才打的。
「你差點捏爆它!」
靜靜口氣很不好。
「……」
蟲哥嘟囔了一句什麼,不等靜靜聽清,沖外忽然傳來兩聲嘯叫,衝進來了三四隻蟲。
它們沒有一隻卸甲,口器大張,全副武裝地沖著靜靜而來,身上的幾丁質外甲色澤骯髒卻斑斕。
讚美和恐懼在心頭齊發,迅速擊退憤怒,靜靜跳著腳快速地往後退到牆邊,一隻手伸在小包里,握住了武器。
「請等一下!」她高聲說。「請聽我說!」
如果不到萬不得已,她真的不想跟任何種族起衝突。
非常不想。
靜靜反應快,蟲哥反應更快。
靜靜根本沒看清它的動作,它就已經來到靜靜面前。
它張開腰腹部的甲刺,胸前背後的肌肉猛然翻開,在兩到三秒之間迅速翻長出一片圓錐形的幾丁質甲,迅速攔擋了守衛射過來的什麼,生物骨甲融化了一層,濕漉漉的,在液體流淌間閃耀著星辰萬物。
骨甲很快再度翻長,有堆半透明的明膠狀物被甩向牆壁,它們正在慢慢變成紅褐色。
靜靜看見了。她忽然反應過來——
剛才那個幼崽,它應該是拉在蟲哥身上了。
所以蟲哥才慌了。
所以到底為什麼要讓這麼沒經驗的傢伙來照顧崽啊?!
「%#——!!!」
蟲哥地大吼拉回靜靜的思緒,頂了一擊,它長而硬的雙刃舉起一瞬,又吼了一聲,猛地扎在蟲巢地面上,蟲巢震動了一下。
蟲哥嚴嚴實實地擋在了靜靜面前。
衝進來的蟲們停下了。
它們對峙了一瞬,迅速開始互相對吼,因為音色太過憤怒,通譯器根本無法好好翻譯,靜靜只聽了個大概。
但這也足夠了。
很簡單,蟲哥剛才的混亂被弱電信號傳送到了蟲巢守衛那裡,沒有經過頭須直接交流,它們誤解了嚴重程度,衝進來時又發現了靜靜,以為她要偷幼崽,攻擊是順理成章的。
所以當蟲哥扭轉過頭,充斥艷藍色的四隻眸子盯住她,要她趕緊交出幼崽,她一點沒抵抗就同意了。
靜靜的身上是溫熱的,那個幼崽卻通體冰涼。似乎無法適應她的溫度,它在她身上騷動了一會,爬到了大腿下方,很快又爬到背上別的地方。
「我……喂,不行,它到處亂爬。」
靜靜抓不到它,衝進來的蟲似乎又很著急,在她抓幼崽的十幾秒之間開始騷動。
糟,這樣下去很容易再起誤會。
靜靜考慮了一秒,乾脆向一側挪開,露出半個身體,看到她的陌生蟲族迅速舉起等離子臂刃。
靜靜咬了咬牙,看了蟲哥一眼,忽然把挎包翻開,接著乾脆地平伸雙臂,轉過了身。
它保護了她。
靜靜在心裡對自己說。
沒關係,沒關係的,她做了後備措施,而且它剛才保護了她,現在它也還會保護她。
可轉過身的兩秒鐘間,靜靜緊閉著雙眼,小腿肚僵死,大腿根打顫,滿手都是冷汗。
砰砰。
砰砰。
忽然,背上沉甸甸的冰涼被拿走了。
沒有人攻擊她。
靜靜鬆了口氣,慢慢轉過身,正看到蟲哥重新撈起那隻幼崽,動作輕輕的。
小蟲被它卷著舉起來,衝進來的蟲族有一隻伸出了觸鬚要接過去,它的須是暗紅色的。
小蟲的頭在半空向著靜靜,它睜大四眸,幾對足在空中划拉著,朝她張開一個小小的噴口,探出了一條柔軟的金色鬚鬚。
可因為很短,鬚鬚壓根兒夠不到靜靜。
「……」
蟲都停下了動作。
這是依戀吧。
它們站立的方向並不一致,但此刻,所有蟲的上身都扭轉了詭異的角度,十幾隻空曠的眼眸盯住了靜靜。
雖然是見識過大場面的,靜靜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
那個小蟲的動作,一定是依戀。
她吸了口氣,強迫自己掃視全場,輕咳一聲,小幅度地慢慢地揮了揮手。
「呃……同志們工作辛苦了,現在有興趣聽我解釋一下了嗎?」
所有蟲:「……」
因為蟲哥之前已經吼出了一部分,經過比較簡單的解說之後,守衛們很快接受了靜靜的來歷。而在送出幾個鋁合金盆以後,所有蟲都卸甲了,當然崽是不可能讓她再抱的。
守衛們沒有蟲哥高大,但都長得斑斕而相似,暗雜的顏色穿插在一起,像對著扎堆在村口染了一毛一樣七彩頭的殺馬特家族,靜靜只能憑藉眼睛的差別來區分ABC。
在不知道她之前,守衛A和守衛C雖然沒有和蟲哥有什麼交集,但它們見過一次它頭上那個破破爛爛的盆,這讓靜靜送出禮物的動作變得很容易。
她跟居委會大媽分贈品一樣給每個人發盆時,蟲哥就「坐」在她邊上,靜靜注意到它胸腹上的肌肉幅度有些大的抖動了幾下,卻不是那種像排浪一樣的動作。她看了一眼蟲哥,它的抖動很快停止了。
靜靜:?
在分完之後,靜靜掏出三個新的送給蟲哥,換掉了它頭上那個破爛的。這一回它很快出現了那個排浪一樣的動作,其他守衛看到,對蟲哥發出一聲像「哈」的氣音。
那個浪潮也許是開心。
靜靜默默記住了這個猜測。
大家一時間分散在蟲洞里,觸鬚都在玩弄手裡的盆,企圖學蟲哥一樣把它戴在頭上。靜靜抽空看了眼表,吃驚地發現竟然還有三十分鐘。
這裡明明應該時間流速很快。
大概這一小段內驚險迭起,拉長了她的時間感。
蟲哥看到她看錶,忽然彎曲上身,頭低垂下來,四隻明眸一齊注視著她。
「時間。」
它說。
「嗯?」
「還有多少時間?」蟲哥問。
「噢。」靜靜擦了擦頭上的汗,說:「沒關係,還有一會,挺久的。」
蟲哥蠕動了下它的觸鬚,「那你應該去見我的王。」
……大哥可我有點怕啊。
靜靜想了想,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我知道。」靜靜咬住唇,「我同意你的想法,我也願意去覲見你的女王,但是我有點害怕。」
剛才突發事件中,蟲哥的選擇讓靜靜心裡對它有了一點安全感。不管蟲哥出於什麼目的,她都是很感激的,雖然她手上有的東西足以自保,但誰也不知道真打起來會是個什麼情況。
蟲哥停頓一下,半晌扭回上身,伸出頭須和其他守衛咔噠咔噠地交流了一下,很快低頭對靜靜說:「我和你一起。」
靜靜剋制不住地微笑了一下。
「你是說你會保護我嗎?」
蟲哥咕了一聲。
靜靜以為它沒聽清,「我說,你會保護我嗎?」
蟲哥四隻眼眸轉動一下,又咕了一聲。
大哥你們種族裡沒有保護這個詞嗎。
「你沒聽懂?」靜靜說,「就是……陪伴,守護,守衛?」
蟲哥扭動了幾下觸鬚。
「不守衛,守衛我王,不守衛你。」它說,「我和你一起去。」
……行吧。
文化不同實在溝通不下去,靜靜怕浪費時間,在確認蟲哥一定會和她一起去母巢后,她下定決心,同意了蟲哥的提議。
其他守衛似乎不能全都走,它們用頭須纏在一塊,咔噠咔噠地交流時,靜靜問蟲哥:「對了,崽不是很重要嗎?剛才你因為什麼捏它?就因為它拉在你身上?」
「……重要。」蟲哥的四隻眼睛閉起了兩隻,只有兩隻敢看著靜靜。「怕弄髒了,我想把它提起來。」
靜靜:「……」
大哥你怕不是個傻子吧,這波操作也太窒息了。
「抱崽要輕輕抱吧,你剛才卷著它不是弄得挺好。」靜靜嘆了口氣,一邊說話一邊交換腳上的重心,換著踢腿。
「我慌了。」
這句話的窸窸窣窣很低,蟲哥是嘟囔出來的。
靜靜沒忍住又笑了一下,問道:「你好像不是很擅長這種事,除了守衛,你們族群里沒有專門照顧幼崽的個體嗎?」
「……有。」蟲哥慢慢說:「我不是,我是三巴斯前被指派來的。」
「哦。」靜靜理解地說,「之前是鏟屎,這次是喂幼崽,你又犯了什麼錯了?」
蟲哥:「……」
它嘟囔著說:「上次說了,我踩爆了我王的卵。」
靜靜樂著問:「噢,所以那個懲罰還沒結束?」
蟲哥:「……對。」
大哥,這不是懲罰你,這是在懲罰崽啊。
靜靜仰頭看著蟲哥,它閉起的眼睛慢慢睜開一隻。靜靜現在已經冷靜了,但她觀察了一下,大著膽子指責道:「幼崽殺手。」
「……」
蟲哥剛睜開那隻眼唰地又閉上了。
這個動作應該是膽怯。
靜靜笑了笑。
「抱歉剛才打了你一下。」她說,「眼睛還好嗎?」
蟲哥蠕動了兩下觸鬚,咕噥著說:「沒事。」
靜靜就默認它點頭了。
看了眼表,過了四分鐘,那邊守衛也已經商量出了結果,它們有兩隻和蟲哥一塊帶靜靜去母巢,剩下的回到守衛點。
目的一出現,蟲族的行動效率就變高了。
兩隻守衛當先離開蟲巢,靜靜在中間,蟲哥殿後。它們率先沿著洞外硌硌楞楞的穴壁爬下去,尾刺一擺就消失在了靜靜的視野中。
雖然已經來了這個世界兩回,但因為各種原因,靜靜從沒有好好觀察過它。
現在是好時機了。
走到巢邊扶著探出頭,一陣風掠過,靜靜側過臉——
啊……。
黃昏色下,數萬、數十萬的穴洞展現在了她的面前。
核天燈照出明亮與陰影,光影間,數不清的巢排列著幾何圖案,巢廳壁上不斷有蟲族爬上爬下,背甲絢爛出萬物色彩。半空中有菱形隊飛過,靜靜仰起臉,看到了翼膜振翅的巡邏兵。
沒有了蟲洞口的遮擋,一切窸窣著、騷動著、擁擠著,繁雜的蟲鳴聲響在圓弧形空場般的蟲巢廳里回蕩。
那是,何等壯美的生命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