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無所貪欲何憂何畏
顫巍巍拿一隻尚且完好的左眼看去,花辭正饒有興致地翻著手中的折紙,不時伴以一聲他獨特的冷嗬。
“嗬,尚書大人竟如此有才,連南夷當地文書都會寫了?”花辭幽幽瞧他一眼,嘴角仍有笑意,然眼中冷意蝕骨。
“陛下……陛下……”尚書大人腦袋頂在了地上,顫顫巍巍。
“說!”花辭倏而厲聲,手中紙張瞬間飛出,似一瞬灌了千斤之力,竟直直釘入地板之中。
尚書立刻崩潰,腦袋咚咚撞著地麵,直直磕得滲血,才似泄氣一般癱坐在地。
“不知道,臣不知道,突然就會了,突然連當地話也會說了。陛下,臣什麽也沒做啊,臣什麽都不知道,他隻讓我將每日朝廷之事事無巨細匯報給他,臣,臣也料他恐是造反,隻說了些無關緊要之事,所議軍事是一點兒也沒提過啊陛下…”
他忽而想往花辭腳邊爬去,被他一個冷若刺骨的眼神釘在原地。
“昨日想與長公主說什麽?”
“對對對,奏折,奏折是他讓我寫的,他說催您納妃,最好,最好提及長公主,最好說您之所以不納妃多半是因著長公主的緣故。臣……細思極恐,便,便隻寫了一點兒,陛下,折子是他讓臣寫的啊,是他!”
他話還沒說完,罡風乍起,便被花辭揮袖掀翻在地。
“若是嫌活的長,朕自會滿足你。”花辭眼眸眯起,怒色浮現,隱於袖袍下的雙手緊握成拳。
尚書被他這一下反倒打醒了,居然激動到無以複加,“陛下,陛下能聽到微臣說了什麽,昨日,昨日長公主聽不到,聽不到呢。”
“還要你做什麽?”花辭語氣毫無波瀾,看著尚書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個死人。
“沒了,沒了,就這一件,就這一件……陛下,陛下你得救救微臣啊,他說隻有陛下能救微臣啊,微臣要是說出去不得好死啊。”尚書又往他這爬,這次不知想到了什麽,涕淚橫流,好不淒慘。
“嗬。”花辭連看都不屑於,繞過他出門。
尚書抖著手追了他幾步,忽然大叫一聲捂住左眼,痛不欲生。
房內事物瞬間陷入一片黑暗,他努力瞪大眼睛,雙手在眼前使勁兒揮動著,沒有影子,看不見,看不見。
他顫抖著手摸上左眼,一片濡濕。
似乎預知將要發生什麽,他開始惶恐不安,在房內亂竄,雙手伸直往前揮舞著,能被他碰到的東西都紛紛砸在了地板上,上好的瓷器砸碎,他毫無意識地踩將上去,軟鞋被刺破,所過之處留下雜亂無章的血腳印。
“花辭你不救我,你好狠的心啊,花辭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咒你早有一日,被活活打死!亂箭穿心而死!挫骨揚灰而死!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啊――阜書,還有阜書,你也不得好死,你們都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哈……啊――”
尚書夫人急急推門而入,眼前的一幕簡直讓她魂飛魄散――尚書兩眼烏黑,淌下兩行血水,顯得猙獰恐怖,當即嚇得大叫,尖利刺耳,劃破夜色,與門外雷聲呼應。
她本來等著大人就寢,但左等右等不見人,反倒聽得書房傳來嘈雜之聲,聯想到他今日無緣無故瞎了隻右眼,想必心生鬱結,正胡亂發脾氣。想來想去,想著既為人妻也當做些什麽,於是披了衣衫匆匆趕來。
驟然聽得這一聲,尚書大笑著近乎癲狂地摸索過去。
尚書夫人雖驚嚇過度,但也知道是自己的夫君,遂顫抖著手去攙扶,然而被他碰到就死死拽著她的手臂,皮膚被指甲刺得生疼,骨骼都好似哢哢作響。
疼,刺骨的疼,鑽心的疼。
尚書夫人嚇壞了,使勁掰他的手,哆嗦著,“去找大夫,去找大夫……”
“治不好的治不好的,哈哈哈,血咒一下,魂飛魄散,好夫人,好夫人,隨為夫去吧,哈哈哈……”
尚書猛地將往外挪的夫人死死抱住。兩人爭執推搡,但男人的力氣哪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弱女子能比的,夫人被他拖拽著滾倒在地,猛地將房柱邊立著的雕花盞燈撞落。
燈油四濺,燈芯上的火苗子倏然點燃滿地燈油,火焰竄上簾幔,竟足有一人之高。
明確知道了難逃一死,尚書反倒不那麽怕了,抱著夫人倒在滿地狼藉中,難得沒有大吼大叫,反而嘿嘿笑起來,他黑黢黢的眼孔對著麵前的女人。
“夫人,你瞧,都怪那對賤命的姐弟呢,如果沒有他倆,這滿牆的黃金,我們,女兒,小孫子,曾孫子都用不完呢……用不完啊……”
火焰竄上房梁,燒著木頭嗶剝作響,帶著火焰的簾幔噗地砸落,覆蓋在他腿上。
“啊――都該死!”尚書猛地鬆開夫人,雙手去拍腿上燃起的火苗子,他一邊踉蹌站起,一邊後退,不多時,跌跌撞撞地撞到書桌。
許是被撞得疼了,他抬腳便踹,權當發泄,但他雙眼無法視物,好幾次都踹了個空,兜兜轉轉跌跌撞撞著撲倒在書架下頭。
夫人早就看懵了,大叫一聲往門口衝去,正巧此刻門梁砸下,帶起大片火焰堵住了她的去路。
適才尚書抱著她,掉落的簾幔帶起的火苗子或多或少過渡到了她裙擺上,適才不覺得,此時灼燒著皮膚傳來的炙痛簡直讓她生不如死。
“來人啊……來人……咳咳咳。”
“轟隆――”雷聲震耳欲聾,直讓人膽顫心驚,她的呼喊被蓋了去。
大火肆虐,點燃一件件物什,幾乎片刻之間書房便成了一片火海。
夫人驚惶大叫,又是倒地翻滾,又是手腳並用拍打著身上火苗子,慌慌張張間看見了什麽,她確認似的陡然轉身,雙眼圓瞪,眼球幾欲脫眶而出,這一刻所見十分駭然,恐懼,不安,慌亂等情緒似乎牢牢扼住她的咽喉,迫使得她發不出一絲聲音,她開始呼吸急促。
尚書身上都是火,但他依然執著地往她的方向爬來,他嘿嘿笑著,卻沒有絲毫聲音發出,他黑洞洞的雙眼看著她,眼瞼淌下血水,他轉著腦袋,似乎在聽聲辨位,然兩耳流出大股大股血水。
夫人能聽到自己氣喘如牛,能感覺到心髒不堪重負。
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勢必要爬來拽她一起下地獄!
“生同衾,死同穴,你說的――”尚書陰狠狠的聲音戛然而止,大口大口吐著血,兩隻鼻孔也不能幸免,血流如注。
“哼哧哼哧……”在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中,夫人直直倒地,砸得火焰四散而開。
她圓瞪的眼球脫落,腦袋偏向一邊,流血的眼孔看著尚書大人,脫落的眼球盯著一邊已被火燒得斑駁的牆壁。她是被枕邊丈夫活活嚇死的。
“哐當――”那麵牆壁不受火燒,猛地倒下,泥土撲滅了些許火苗,然火勢之大卷土重來。
倒下的牆壁裏,一整麵金燦燦的金磚刺得人眼睛生疼。
房梁斷裂,支梁斷裂,鑲嵌著金磚的剩餘三麵牆壁轟然倒塌。
顫顫巍巍的金磚左右搖擺,終於難以平衡,轟地倒下,直直砸在尚書背上。
隨著金磚倒地的聲音響起的,是他吐血三尺的嘔聲。他是被金子活活砸死的。
阜書給他的好處,便是這一麵金牆。給點消息換榮華富貴衣食無憂,何樂而不為呢?
大火肆虐,很快竄上隔壁偏房。
堂堂禮部尚書府邸,在送女兒出嫁的當天晚上,焚燒殆盡。
淩晨之時雷聲漸小,起了雨,輾轉著成了瓢潑大雨,將火熄滅時,已是天曉時分。
滾滾天雷掩蓋了呼聲,大雨瓢潑掩蓋了火焰嗶剝聲。尚書府焚滅,無聲無息,始料不及。
天初曉,日初升,自雲而開,輝灑而落,墟盡之處,應輝而生光。人至,止足而驚呼,竟許金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