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套中人

  【套中人·莫比烏斯環的表與里】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 拖著一身傷的簡默趕到了那座藍頂的小破屋。


  小屋裡光線很暗,但他還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靠著殘破牆壁, 歪垂著頭, 安靜坐在那裡的人。


  簡默在幾十桿槍的瞄準下,踉踉蹌蹌走到明月樓身邊, 「撲通」一聲跪下去,雙手撐住地面, 才勉強穩住身形。


  手中的小袋子里,有些盒裝的錠劑,還有些玻璃小瓶裝的液劑, 在突然的撞擊下應聲而碎。


  那是能延長明月樓性命的葯,簡默一路都小心翼翼地護著。


  不過現在碎了就碎了,無所謂了。


  因為用它的人, 已經不在了。


  雙瞳劇烈地閃動,因為它們不想相信所見為真。兩片薄唇微張, 跟著眼珠閃動的頻率一起顫抖,冷氣在唇邊進進出出, 卻終是沒能化出一個完整的字音。


  簡默手腳並用地向前膝行幾寸,直起身來抬起顫抖的手去摸愛人的臉。


  手伸到一半的時候, 他停了下來。


  掌心有泥。


  不行的, 他的月樓那麼愛乾淨, 怎麼能弄髒了他的臉呢。簡默急忙拍拍掌心。


  泥土掉落, 殘留在掌心的, 是已經蛻變為深褐色的血痕。簡默低頭, 那麼大一片的深褐色泥土,隱隱可見酒色深紅。與那人蒼白的面容和沒有血色的唇,形成鮮明的對比。


  他昨晚就是在這裡,一邊默默忍受血液的流失,一邊鎮定地遠程協助自己逃跑?


  這是什麼破地方啊。


  他的月樓,應該穿著暖暖的、可愛的小熊睡衣,雙手捧著一隻冒著熱氣的茶杯,在一個乾淨溫暖的環境里,皓齒明眸,對著他言笑晏晏。


  他不該、不該穿著這麼單薄又這麼破爛,還血跡斑斑的衣衫,獨自一人在這種陰冷潮濕、牆皮脫落、遍布灰塵和蛛網的小破屋裡,耷拉著腦袋,像個無家可歸的乞丐。


  把手在衣襟上用力蹭乾淨,簡默俯低腰身,一手輕柔地托起明月樓無力垂下的頭,一手撥開他散落下來的額前長發。


  是時第一縷晨曦穿透窗欞,斜斜照射進來,光影偏移,一寸寸照亮明月樓的臉。


  他閉著眼睛的模樣看起來很安詳,嘴角微翹,淺淡的笑容在朝陽的輝映下,燦爛得叫人不忍直視。


  此前似被什麼堵塞住的淚腺突然崩壞,簡默一頭扎進明月樓的懷裡泣不成聲。


  * * *

  徐東手上有專門針對簡默的藥劑,一針命中,可以迅速改變簡默身體的分子結構,讓他暫時性地失去行動能力。


  簡默也沒反抗,乖乖被帶上了返回中研院的專用機。


  明月樓最後跟他說,不要回來找我,也不要去找我。哪一樣,簡默都做不到。


  明月樓不在了,他只想尋死。去找他。


  地府黃泉,他不能讓他一個人走。


  簡默不老不死,只有中研院能成全他。


  然而中研院對明月樓屍首的處理態度激怒了簡默。


  他聽徐東說,軍方應該會把明月樓送去火化。可回到中研院后,那群科學瘋子竟然要把明月樓的大腦取出來做實驗!

  憤怒值MAX的簡默,身體開始迅速異化。


  他憑一己之力,毀了中研院,毀了A號軍事基地,毀了首都……


  高層派人跟他談判,問他有什麼要求,什麼要求他們都答應他,只要他停下這無止境的殺戮與破壞。


  簡默猩紅著雙眼說:「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明月樓。你們給不起,我就要全世界陪葬。」


  簡默說到做到,毀了整個世界。


  他行屍走肉般地走在一片廢墟上,走著走著,突然就置身於一條華麗而莊嚴的長廊。長廊的盡頭有一扇華麗而莊嚴的雕花木門,他走過去,推開那扇門,眼前是極盡奢華的宮殿。


  金玉之石鋪就的地面中央有一方水池,池面水汽氤氳,裊裊升騰,完全遮擋了池中液體。池后輕紗羅曼,男人坐在錦榻之上,一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少年側卧在他身邊,頭枕在他的腿上。


  紗幔模糊了他們的容貌,但還是能夠辨出,那定是叫人一眼萬年的驚艷。


  「夜,又來了一個,開心么?」男人垂首輕撫少年的鬢髮,每一個字音都帶著滿滿的寵溺和愛戀。


  「嗯。」少年的聲音水晶般動聽,「這一對兒也許會很有趣。」


  「你們是……」簡默問。


  「我叫燕如昔。雖然不想這麼說,但這可能是最容易理解的方式——我是掌管三千世界的『神』。」


  簡默:「……」


  什麼鬼。


  燕如昔笑了笑,並不在意簡默的反應,徑自說道:「三千世界的所有生靈死後,靈魂都會回到這『轉生池』中,轉世輪迴。」


  簡默瞳孔驟縮,下意識上前一步,「你是說……」


  燕如昔:「絕大多數人都是直入輪迴,忘記前塵,完全成為另外一個人。比如你的明月樓。只有執念異常深重的人,才會得到我們的召見。比如你。」


  簡默心底突然湧上一種莫名的失望:「……他……沒有執念?」


  少年似乎明白簡默在想什麼,水晶般清清冷冷的聲音透過紗幔傳來:「如果他死時你還身處危險之中,他大概會死不瞑目。可是你安全了,所以他去得很安心。也許有些遺憾,但並不深重。」


  燕如昔:「我可以把你送到轉世后的明月樓身邊。怎麼樣,你願意嗎?」


  簡默不假思索道:「當然願意!」


  燕如昔:「哪怕,他愛的只是你的那張皮?」


  簡默垂眸沉默片刻,笑了笑:「他愛我,還是愛我這張皮,於我而言,沒有區別的。只要能跟他在一起,我可以生生世世如此,無怨無悔。」


  少年提醒他:「可是轉世后的他,已經變了容貌、變了聲音、變了性情……」


  簡默:「那我也愛他!」


  少年:「他已經是完完全全的另一個人了。你確定,你要愛他?」


  簡默一怔。


  雙瞳閃爍片刻后,他低聲說:「那我……默默守著他,看他這一生,平安順遂、無憂無慮就好。」


  少年嘴角微陷,似笑非笑的模樣看起來有些冷:「那,我們拭目以待。」


  * * *

  簡默被送到了987號星。那是他最後一次粒子化。燕如昔不允許他在新的世界有如此BUG的能力。


  簡默落地時,四周沒別的人,就眼前那片空地上蹲著一個黑黑瘦瘦的小孩子,大張著嘴巴,用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滿是驚奇地看他,看著傻裡傻氣的。


  視線略微一掃,簡默撇過臉去轉身走人。


  三步后,他頓住腳步,低頭捏鼻樑——神告訴他,他遇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轉世后的明月樓。


  很顯然,在簡默的潛意識裡,那個黑黑瘦瘦、穿著不合身的寬大衣裳、露著半側肩膀、正在蹲大號的小孩子,跟他的月樓是完全搭不上邊兒的。所以他才完全沒反應過來。


  那個小獸一樣的野孩子是他那芝蘭玉樹的明月樓?簡默感覺自己的三觀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


  他看了看四周,再三確認,他來到這個世界后第一個見到的人,確實就是眼前這個小野孩兒,沒別的選項。


  簡默轉身,看著小孩小鴨子似的轉了個身,背對著他,撅著小屁屁,專心致志繼續蹲他的大號:「……」


  簡默沒帶過小孩子,也不知道這是誰家的小孩子。瞧他蹲在那兒默默努力的小模樣,也沒好意思上前打擾,悄悄退到一邊,看護他。


  四周荒郊野嶺的,也不知道這當父母的心多大,能讓一個看起來不過四歲的小孩子自己跑到這種地方來。


  小孩蹲完大號,撿了樹葉子抹了抹小屁股,踢了兩腳土把自己留下的東西蓋了,瞧瞧四周,撒丫子跑了。


  除了知道擦屁股之外,其他的行為簡直跟野獸沒什麼區別。


  躲在樹后的簡默覺得自己的心情有點兒難以言表。


  他跟蹤小孩兒進了「軍營」——一圈籬笆里五六個帳篷,搞得比古代行軍打仗還簡陋。他見到了小孩兒的爹。因著一身受明月樓言傳身教的修養氣度,備受蕭衍青睞,主動提出要把他家小崽子丟給簡默帶。


  簡默求之不得。


  「軍營」的生活太苦了。他的月樓上輩子自幼失怙,好日子沒過上幾年,又開始跟他浪跡天涯,被一身傷病折磨了好幾年,最後死得那麼凄涼。


  雖然最開始面對一個熊孩子有些不知所措,但現在簡默十分感謝燕如昔能讓他早早地就來到轉世的明月樓身邊。他一定要把他照顧得好好的。


  小蕭白已經沒了媽媽,他決不能再讓他沒了爹。他要幫蕭衍重返首都星,讓他的小少爺成為真真正正的小少爺,住進豪華別墅,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


  那之後……


  之後的事情,之後再想。


  簡默拒絕考慮等蕭白長大了,喜歡上別人了怎麼辦。


  他無微不至地照顧蕭白,就像當年照顧一身毛病的明月樓一樣用心。軍營生活苦,只是那群糙漢懶。987星球上各種原材料還是十分豐富的,簡默不介意每天花上幾個小時去收集食材,下鍋前恨不得拿天平挨樣稱過了以保證營養配比。


  小野孩兒在簡默的投喂下一點點有了肉,只是性子野的讓簡默頭疼不已。


  他的月樓可不是這樣的熊孩子。


  簡默下意識地按照明月樓的樣子去教導蕭白。蕭白很聽他的話這一點,倒是讓簡默很開心。


  小蕭白也很粘他。每次簡默外出收集食材,蕭白都要跟著。可是小孩子體力不行,走不了那麼遠的路。小蕭白總是走一段就嚷嚷著累了,要簡默背。簡默就背著他,穿過樹林、翻越山丘、趟過小溪。蕭白趴在他的肩頭,看過日出,看過晚霞,看過飄雪。


  簡默突然不想蕭白長大,那他就可以這樣背著他走一輩子。


  可小孩子總是長得很快。一晃就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


  蕭白喜歡他。


  簡默察覺到的時候,心裡邊五味雜陳。


  他突然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對蕭白。


  蕭白是明月樓,又不是明月樓。


  簡默不能接受蕭白。如果他接受了,那他置明月樓於何地?又置蕭白於何地?

  他裝作不知道蕭白的心意,還開始刻意拉遠兩個人的距離。


  少年很傷心。


  但每次都傷心不了太久——簡默沒辦法對他的月樓不好。


  簡默的態度一緩和,少年就笑嘻嘻地貼上來。


  少年越長越大,在簡默的言傳身教下,言談舉止間,愈發明顯地有了明月樓的影子。


  簡默很掙扎。他終於明白何謂「作繭自縛」。


  他想他應該離開。這樣下去對誰都不好。


  可蕭衍剛回到首都星,勢力不穩,他還得留下來幫蕭衍穩固勢力,這樣他的蕭白才能安全無虞。


  已經十四歲的小蕭白,身體早就抽柳條一樣長起來。日日讀書,不再漫山遍野地四處野,皮膚也白了回來。如今換上一身小西裝,站在燈光下言笑晏晏的模樣,讓簡默有些恍惚。


  他走下弧形樓梯,過來拉簡默的手,細微之處全是對一個伴他從小長大之人的親昵,可那雙漂亮桃花眼中的情誼,不是對一個長輩,而是對一個他戀慕的人。


  沒辦法,誰叫簡默不老不死。哪怕他的心已經滄桑得千瘡百孔,容貌永遠是25歲的模樣。


  但恐怕蕭白喜歡的不是他這張臉。哪怕他老了十歲,少年怕還是會飛蛾撲火一樣地愛上他。


  是他為了愛明月樓而套上的那張完美人設皮迷惑了蕭白。


  「簡默,我穿這身……好看嗎?」少年仰頭問他,純凈的瞳中滿是戀慕和期待。


  「好看。」簡默盯著他,洶湧澎湃的情緒在眼底暗流。他握緊少年拉著自己的手,另一手抬起來去摸他的臉。


  他想吻他。吻他的月樓。他失而復得的月樓。


  「簡、簡默……你捏疼我了……」少年的神色有些害怕。


  簡默驟然回神。然後扔下蕭白落荒而逃。


  那一晚他做了夢。夢中他和明月樓抵死纏綿。


  然後在某個瞬間,明月樓的臉突然變成了少年的稚嫩面龐。


  簡默驚坐而起,去浴室放涼水把自己沖了個徹底。


  蕭白長大了,不能再把他當小孩子一樣放在自己身邊。簡默去跟蕭衍說,應該讓蕭白去軍校鍛煉鍛煉。蕭衍說他正有此意。


  開學前一晚,蕭白跑來找簡默,幹了件驚天動地的事兒。


  剛從浴室出來的簡默一眼看到躺在自己床上的少年,只覺一陣眩暈。他一把拽開門,色厲內荏道:「少爺,麻煩你……」


  想想不對,他決定自己離開。


  可是少年大聲叫他:「小默!」


  半隻腳踏出卧室的簡默,腦子裡「轟」的一聲。


  「小默,是我啊,我是你的月樓……你不是來找我的嗎?小默……」


  簡默轉身,雙目赤紅地看跪在床上,傾身喚他的少年。


  * * *

  蕭白沒能按時參加新生典禮,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地發高燒。蕭衍氣得要死,恨不能殺了簡默。簡默跪在那兒任憤怒的獅子一樣的蕭衍對他又打又踹。


  蕭白掙扎著爬下床,扶著扶手下樓梯,下到一半差點沒滾下來。簡默衝過去把人扶穩了,抱下來。蕭白跟簡默跪一起,求他爸,說他上輩子就跟簡默是一對兒,讓蕭衍成全他們。


  蕭衍簡直要氣出心臟病,點著蕭白的鼻子罵:「這他媽是成不成全的事兒嗎?你才十五!」又轉頭向簡默,「我兒子才十五!十五!你個畜生!」


  蕭衍又抬腳要踹,蕭白撲過去護在簡默身前。蕭衍氣得原地轉圈,「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元帥,我向您保證,在少爺成年前,這種事再不會發生第二次。」


  「你……!」蕭衍氣得不知說什麼好。


  蕭白不願意:「老爹,您也知道我十五了。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大人了。法定的未成年而已。您不是常說,男孩子十三歲就應該是大人了。按照您的邏輯,我已經成年兩年了。而且,您不是十四的時候就把我媽娶過門了嗎?我還比您晚了一年呢。」


  「你……你個小畜生!」蕭衍氣得坐進沙發里喘粗氣。眼看著蕭白一張小臉煞白,冷汗順著額角淌,渾身不得勁的樣子,身為親爹,還是心疼大於發怒。揮揮手叫二人滾下去。


  那之後的日子是無比甜蜜的。


  軍校管理嚴格,只有極少的幾天特定假日學生可以離校回家。每次放假,蕭白都是第一個衝出校門的。簡默永遠在街對面等他。等他飛奔過來,舉著他轉一圈,把人塞進車裡,吻個天昏地暗。


  他答應蕭衍在蕭白成年前再不幹混賬事兒,可架不住蕭白這隻小妖精總想吃肉。基本上除了沒真刀實槍地干過,能用的道具和部位都用遍了。


  蕭白17歲那年,首都星爆發了一場瘟疫,人口死了三分之一。蕭衍身為帝國元帥,一直工作在最前線,不幸染病,醫治無效,撒手人寰。臨死前對簡默說,我把我兒子託付給你了。雖然有你在,他應該能繼承我這位子,可我也不想他像我這麼累。這孩子打小兒沒娘,我也沒能照顧好他。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開心就好。


  蕭衍這棵大樹倒了。蕭白還只是一個軍校生,簡默有能力沒名分,著實兵荒馬亂了一陣子。不過當時還在瘟疫期,蕭衍的政敵也沒分得出太多精力對付一個小孩子和一個「門客」。


  瘟疫帶走的不只是平民的性命,還有許多高官政客。瘟疫一過,時局動蕩,中央權力大洗牌,各種反攻倒算。


  蕭白早就作出態度,完全放棄蕭衍的軍政勢力,只做一個純粹的富家子弟。奈何身處漩渦中心,總會遭受許多「無辜波及」——


  能在中央軍校出人頭地的,只有極少數是貧民子弟,絕大多數,都是像蕭白這樣的「貴族子弟」。


  蕭白的一個同學,生日就比蕭白早一天。蕭白受邀參加對方的18歲成人禮。


  聚會場所富麗堂皇,畢竟到來的都是軍政大佬。蕭白能來,純粹是私人關係好,否則以他現在的身份,是無緣這種場合的。


  任誰也沒能想到,這種戒備森嚴的地方會發生爆炸。


  大廈的下層被炸毀坍塌,上層搖搖欲墜。所有人命懸一線。


  而在困住蕭白的那間房間里,還有一個尚未引爆的重磅炸弓單。房間里的其他人相擁而泣,蕭白靠著被擠壓變形的大門,跟門那側的簡默探討了一下怎麼拆除炸弓單,可惜無果。


  倒計時還剩下30秒。


  簡默說:「月樓,別害怕,下輩子,我還去陪你。」


  蕭白沒應聲。


  簡默叫他:「月樓?」


  門那側的蕭白哽咽著問他:「如果我不是明月樓,你會愛我嗎?簡默。」


  驚濤駭浪在一瞬間掀起。


  簡默終於知道,原來蕭白和他一樣,為了能和對方在一起,給自己套上了一層密不透風的皮。


  何苦呢?

  何苦呢?

  「還剩10秒了,簡默,你告訴我呀。」蕭白在門那邊哭。


  可簡默還無法從無力承受的震驚中恢復過來。


  「你是不是恨我騙了你,讓你背叛了你的月樓。你是不是要恨死我了……簡默,你跟我說句話吧,最後一句。只有3秒了……」


  「……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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