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第八十六章
郁暖脖頸上儘是細密的汗水,面頰暈紅, 在凌亂的床鋪上抱著他的脖頸, 眼眸潤澤含著水汽, 支起身子對他說:「陛下, 您回了長安不準找野女人。」
陛下:「…………」
臨別前夜, 本有意溫存, 郁暖一夜都沒來得及說幾句正經話,現下一開口便非常攪興。
陛下冷靜道:「嗯。」
郁暖信他,但其實礙於原著里的戚皇這麼多後宮,其實想想還是有點迷離的。
其實本質上都是同一個人吧?沒道理他就完全沒有收後宮的心想。
郁暖眯起眼, 戳戳他的面頰, 兩根手指戳出一對酒窩,偏偏他這般無甚表情,看著她, 便顯得非常可怕。
於是郁暖立即鬆了手,抱著被子起身撇撇嘴道:「甚麼姐妹花小公主美貌清冷小道姑忠心耿耿小女僕……您最好不要想,不然我一輩子都不回去了。」
陛下:「…………」
他難得面色有些複雜,摸摸她深棕的長發, 把郁暖拉回懷裡,慢慢教育道:「你也該長大了。」
郁暖一把拍開他的手, 湊近盯著他的眼睛, 眯起漂亮的杏眼道:「您是不是還喜歡大胸長腿的女人?或是野性難馴的?還是臉蛋清純身材熱辣的?」
他閉眼面色平淡, 絲毫沒有回答的意思。
郁暖才哼一聲, 從他懷裡滾出來, 躺在床上翹著二郎腿道:「臭男人,討厭你。」說著又閉眼不理他。
皇帝自然知道,郁暖並不是真的生氣,她失了記憶后與從前並不全然相似,大多時候更不著調了,說話做事既軟又溫柔,禮儀各樣都是閨秀中的標杆,也比原先還要惹人憐愛,只一顆心卻跳脫得不成,全然不像是個正常女人。
嘰嘰喳喳能吵得他頭疼。
有時明明像是在開玩笑,小姑娘的神情爛漫柔和得緊,看著他時卻像是帶了點考量認真,轉眼又似天邊的雲絮,輕薄而捉摸不定,再抬眸時又是懶懶散散的軟和模樣,一身骨頭都要酥掉了。
於是他也並不多搭理郁暖,若要哄她,其實皇帝也並非沒有耐性,但他都能想象哄了幾句之後,郁暖可能又要抓著他問甚麼。
譬如這樣:
如果是美貌的小道姑,您喜歡甚樣的?姐妹花呢?喜歡長腿的多些,還是細腰的多些,姊妹兩個長得一樣,一個明艷一個清純是不是更好?你歡喜膚白的多些,還是小麥膚色的多些呢?您覺得若是沒有我在,後宮要收滿多少個才算圓滿?如果您有嬪妃,她們偶爾鬧起來會不會有一點點煩心?
每個問題都像是在閑聊,語氣軟綿綿的帶著散漫的笑意,話又特別多,但皇帝很清楚,每個問題都別有深意。
一旦回答錯,她能十天半個月不搭理他。
上趟郁暖問他,自己有無變化,他沒能誇在點上,也一日沒被搭理。
她就是剔手指也懶得與他說話,沒有擺臉色,也沒有鬧騰,就是不說話而已。
可見美麗的女人總有玲瓏七竅心,即便這個小姑娘沒有那麼聰明,但考驗她的男人時,仍能作天作地變化萬千。
娶個年少天真的妻子,便只有這點不好。
她太鮮活了,年長的男人很難徹底理解她的喜好和小心思。
就好比她愛的那些話本子,沒有邏輯也毫不動人,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比破銅爛鐵還不如,但小姑娘就是能看得眼淚水滴滴答答流,這大概也是話本唯一的價值了。
成熟久經世事的男人,和涉世未深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有時總難以互相理解。
郁暖也不搭理他了,她一個人蜷著閉眼睡覺,忽而想起他明日就要走,她怎麼也困不起。
她現下的心情很複雜,也覺得自己無理取鬧罷,老公都要走了,她居然說話還這麼無厘頭。
你怎麼這麼話癆又這麼傻啊阿暖!
她腦中亂糟糟的,但想了半天,卻想起自己有事兒沒做,於是騰一下起身扯著他,顛三倒四說道:「我、我要喝避子湯,您快叫人去準備,我都給忘了……」
今晚只一回,郁暖便不肯了,也累得有點糊塗,但想起幾月前生產的痛苦,也一點都不想再懷孕。
況且她現在的身體,也不適宜孕育子嗣。
他只是合著眸,溫和道:「不必特謂用,你暫時不會有孕。」
他說著便又不理她,像是睡著了。老東西裝得可真像。
郁暖自然信他的話,但心中的驚訝也止不住。
她不知道是自己生活中的哪一個環節,決定了自己不會懷孕,但細細想來,還是有些駭人的。
郁暖出了冷汗,卻也不曉得在害怕甚麼。
事實上她喜歡上他開始,難道沒這樣的成算嗎,若說她不曉得戚皇是怎樣可怕的男人,怎麼也說不過去,這理由聽上去就很傻。
於是郁暖想通了,便不肯細思,只拋在腦後,自己蜷成一小團睡著了。
當晚,她仍是做了一個夢。似乎和以前夢見的沒什麼不同,仍叫她揪心昏沉,醒來卻忘得一乾二淨。
身邊冰冷而空蕩,他亦不在身邊了。
問了周來運家的,郁暖方知他在今日寅時便已離開山莊。餘姚山上雖有守軍駐紮,卻非是整個軍隊的本營,而他是個向來極端守時刻板的男人。
她坐在床邊,有些發怔,長發披散在床鋪間,襯得面色更是蒼白。
郁暖本想著,早起還要問他一些事,可現在這樣的事體卻變得無限小,全然佔領不住丁點心地兒。
她一下坐起來,對周來運家的輕聲道:「他現下到了哪裡?」
周來運家的道:「這個時候,您再梳洗也趕不上了,不若用了早膳再歇息一會子,等晌午的時候……」
郁暖卻道:「我……只遠遠的瞧一眼。」
周來運家的明白過來,於是點頭,給她很簡略的梳了妝,便帶著郁暖去了山頂的無像寺,那兒有一處高塔,雖不能俯瞰豐都,卻能隱約見到城門。
或許緣分足夠,她的姑娘還能瞧見隊伍的末尾。
郁暖沒什麼難過的,但只是有些惆悵。
她提著素色的裙擺上塔頂時,恰好又開始落綿綿細雨,郁暖只得撐著傘在塔上瞧,素色的衣袂在雨中微拂。
其實她甚麼也看不見,能見到的只是隱約的一道,但也止不住心頭的癢意,又鼻頭酸酸的要落淚。
皇帝下巡離開時是不容許百姓圍看的,故而那條大道四周蕭條而整肅,只有附近住著的百姓能悄悄把窗棱開條縫隙,一睹皇帝下巡的長隊,後面黑甲的兵士一直綿延至豐都長街的尾端,卻從頭到尾軍紀端整分毫不亂。
郁暖裹著厚厚的斗篷,抱著暖爐垂下眼眸,看著遠方新月湖中因為落雨而四起的煙波。
陛下離去前那幾日,也不曾責怪她不懂事。
男人只是把她抱在腿上,一句句溫聲叮囑她要好生用藥,不能睡得太夜,捏著她的手腕碰碰胸口,抵著她的額頭問我們阿暖還疼不疼。
接著他哄她睡下,才復起身批摺子,皇帝每日都沒有空閑和歇息,卻並不露出多少疲憊。
但郁暖卻知道,他這樣的一國之君,日子過得丁點都不輕鬆。和心愛的女人談情說愛的時間都要硬擠,根本不像話本子里說的那樣有空閑。
待到全然瞧不見了,已是半個時辰以後,郁暖一直站在那兒,直到整座豐都都漾起浩渺的煙波,遠方白蒙蒙的雲霧繚繞起來,她才收了傘,一步步向高塔下走。
離去前又見到那位老僧,郁暖只是遠遠的雙手合十,卻沒有再上前說甚麼的心情。
只感業大師卻走上前,對她合十道:「女施主又至無像寺,老衲見您神色憂慮彷徨,不知能否為您一解其惑?」
郁暖看著他,微笑著輕聲道:「方丈是塵世外之人,我身處紅塵之中,我的困惑,您無法解答。」
方丈卻捋著花白的鬍鬚,緩緩搖頭道:「此言差矣,佛法能通融萬物,能解萬惑,這也是我佛緣何精奧之處。」
郁暖想了想,只是挑出一樣煩惱,說道:「如果因為一件虛無縹緲的事情,而耗費心力,讓它成為我的心結,並且疏遠了本該極重要的人,又要怎麼辦?」
方丈嘆一聲,緩緩道:「佛法有雲,諸法因緣生。一切是非糾葛皆因彼端緣起,故而老衲認為,虛無縹緲的只是您眼見,實則根實而凝。老衲無可解,一切也只看緣法爾。」
郁暖莞爾一笑,對老和尚俯身禮過,轉身離去。
方丈說的話,其實並沒有太多的參考性,太玄的解釋往往沒什麼代入感。但細細思索來,卻覺得也沒錯。
她內心的恐懼,定然有所依據,即便夢境不是真的,她也需要釐清干係。
不然很有可能,只會給旁人和自己,都帶來痛楚罷了。
她蜷著腿躺在帳內,閉著眼卻不曾真兒個睡著,心頭一點點煎熬著,血肉被勺子颳走了,只餘下最本真的那顆心在脈脈跳動。
她真的做對了么?
很多事,陛下都不會說,故而她也不懂得,皇帝究竟是以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這件事。
他年少時便孤傲不可一世,而所有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停頓,故而他只會向前走,即便心口鮮血淋漓千瘡百孔,也只會迎著朔風向前,面色平淡的負隅獨行。
這是為皇者的宿命,所為所行,皆不與心相襯。
即便是最心愛的女人,也不能使他哪怕有一日,放棄朝政和國事。
但郁暖偶爾,也只想讓他輕鬆一些,不必總是操心那麼多。她也想哄他開心,為他解乏。
而不是,一味的煩擾他。
但夢境卻那麼真實,還有很多疑惑的地方,實在無法解釋。
她更不甘願被他徹底禁錮掌控,而他對於很多事的表現,也太過平淡,或許內心是有看法的,卻讓郁暖覺得大多數事情對他而言,都無足輕重。
她也隱秘的想要……讓戚皇低頭,讓他認輸。
所有的事情都那麼矛盾,可她只是個再平凡不過的女人,並不多聰明,也並不果決,更算不得善良美好。
她只想過平淡悠閑的日子,撂開所有的煩惱,一切悲傷都不用經心,和自己愛的人飲月對酌,閑聊家事。
但卻沒有任何法子。
身邊只剩下阿花妹妹,小小的一團窩在襁褓裡頭睡得香甜,頰邊是一團淡淡的紅暈。
郁暖親吻了女兒的小臉,對著雨中的黑夜慢慢獨酌,靜靜的釐清思緒。
她越吃酒,便越發清明起來。
郁暖一邊想著,邊有些醉醺醺的打開長窗,外頭的寒雨下得很大,有風混亂的掛過她的長發,而她的衣袖在風中鼓鼓飄起,些微的雨露撒上她的鼻尖和眼睫,郁暖清醒了很多,慢慢睜開眼。
心中一片瞭然。
她或許做不到抵抗他。
但她卻能縮進自己的蝸牛殼裡,哪兒也不去呀。
無論是征服他的慾望,還是擺脫噩夢的決心。
這些都使得她必須沉穩下來,在這個地方稍稍休憩一番。看清他,也看清自己。
隔日郁暖從床上起身,邊梳洗邊叫來奶母,對著銅鏡看自己的長發慢慢堆疊,柔聲問著有關阿花妹妹的事體,譬如睡得香不香甜,昨夜醒了幾趟,進了多少奶。
更多的她也沒問。
這樣的人家,就連公主排泄的東西都要保存好,再一趟趟交給大夫分辨情況,郁暖全然無須擔憂,因為所有的事情都有人操心,可她卻忍不住要親自問過一些的。
用了早膳,郁暖沒去阿花妹妹的屋子逗她,只是找來了周來運,吩咐他把沒整理的物件皆規整好。
其餘的早就整理好了,只那些古董名畫,還有各色金銀珠寶,皆是江南官員和富戶孝敬陛下的,倒不存旁的想頭,有些甚至只是認為,能把禮送到皇帝手頭,也是件榮幸的事體。
除了些書籍和值得參考的古卷,皇帝全都給了郁暖,眼皮都沒掀一下,不說看不上,瞧都沒瞧。
倒是郁暖還拿著一長串單子,坐在他書房的榻上,跪著爬在窗棱上一頁頁好奇的翻看。
翻了半頁她沒怎麼看懂,一樣東西的名稱都有十幾個字兒。她有點懵,接著也丟在一旁了。
如果非要給她,就拿去給阿花妹妹當嫁妝好啦,故而原先也不曾動過分毫。
可是現下不同,她忽然想在江南住的久一些。
周來運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長相干凈普通些,也並不常路面,但的的確確是餘姚山莊的管事,一應的會客和每日採買以及奴僕的擇選,還有更多主子不關心的事體,皆是他作的分辨。
郁暖也很少聽周來運家的提起過她丈夫,偶爾兩人見面,也只是點頭對目,並不多言。
周來運非常習慣這位女主子的脾性了,事實上從前在長安的時候,他雖一眼沒見,但也曉得這位是個腦筋古怪的主兒,雖則看似恪守禮儀,但事實上就論她給每隻貓咪都添屋子,再有幾十號專門的奴僕侍候貓咪的想頭,卻實在不太尋常。
故而郁暖忽然又叫把原先懶得瞧的物件都整理了,他也並不覺得分毫奇怪。
郁暖又添上一句:「捨出小半來,拿去布施罷。」
有了孩子,她也想要積些德,雖說這事兒虛無縹緲的,但總是安心甚好。
周來運家的行禮念是。
但其實女主子對金銀沒有概念,那些金銀古董,舍一小半去布施,也是件大事兒了,整個江南近年也沒災沒害,這些錢都做薄粥搭長棚,卻不知要布施到哪一年去。
周來運的動作很麻溜,主子說的甚,他一字不落的穩妥辦圓,花費了些人手,連半日都不用便成了,也不過是花了一些銀子,便在餘姚山下搭了長棚,窮人們領白面還能得些銅錢,即便豐都富庶,但郁暖的手筆仍很闊綽了。
長棚搭在那裡,為的便是女主子在山上便能瞧見。
於是郁暖給阿花妹妹戴了兜帽,抱著她在樓閣上往下瞧。餘姚山不在豐都中心,也不近貧民窟,她不曉得周來運使了甚麼法子,才把事辦得這樣妥當,來領錢財布施的人這樣多,卻叫郁暖有些微訝。
事實上,她來到《為皇》的世界,其實對於很多事都沒有概念。
因為被人保護的很好,所以也不懂得柴米油鹽綾羅綢緞的貴重,多數時候只有皇帝捧出很多新奇的玩意兒討好郁暖,他不拿那些當回事,郁暖也便不太有感覺。
又如何知曉,自己到底花了多少錢布施,那麼些前均攤下來,不是個小數目。
妹妹剛出生沒幾月,在郁暖懷裡包的像只小粽子,一雙黑曜似的眼睛骨碌碌轉著,好奇瞧著外頭的景緻,小肉手扭來扭去,奶聲奶氣要從襁褓里掙出來,一心只想吃手手。
然而發現她娘裹太緊,於是就眨巴著眼睛放棄了。
郁暖親吻妹妹的小臉,又引得妹妹一眨不眨的瞧著她。
小母親笑著在阿花臉上連親幾下,新生兒的肌膚太嬌嫩,於是惹得小寶寶扁扁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郁暖又拿出金鈴鐺來逗她,阿花妹妹又滴溜溜瞧著鈴鐺去了,張著嫩嫩的小口,啊啊幾聲表示滿意,哈喇子流在圍兜兜上也不害臊。
小寶寶不能經常受風,於是她便使人把孩子抱下去。
郁暖看著下面人頭攢動的景象,雖則不甚清晰,卻還是有些安慰。
她從前不知如何才能使心情寧靜,現下卻覺得,或許做些善事,也能令自己開心一些,不必總想著男女之情。
這樣的日子,一連便是小半年。
她和陛下時常通信,但有時他處理國事繁忙,也時常小半月沒有回信。
郁暖也不急,只是一個人在江南養著孩子,偶爾去無像寺聽人解佛經,半聽不懂,但偶爾也能聽懂一些。
即便是皮毛一般的佛理,也能讓她思索良久。
到了春日裡,郁暖便抱著阿花妹妹去新月湖遊船。
陛下不在的時候,新月湖郁暖從不拘束旁人泛舟,雖則每趟她出遊時,周來運家的都會問她,要不要封了整片湖泊,郁暖卻搖一搖頭。
她不是戚皇,倒不是覺得多麼過分,只是不認為有什麼必要。
這般做有些太霸道了,不是她習慣的準則。
阿花妹妹現下會奶聲奶氣的叫娘了,郁暖又教她說父皇,可是妹妹不太會說這樣複雜的,於是便只教了怎麼叫爹爹。
遠處有一條畫舫經過,那是江南豐都的貴女,有幾個在二樓探頭,好奇的瞧著郁暖這頭。郁暖聽見那頭傳來清凌凌的笑聲,便也露出一些笑意。
餘姚山邊的新月湖雖沒有封鎖,但尋常人家卻很少來,因為在這塊區域特謂山清水秀,權貴人家來的多些,未免得罪,便少有普通人家來這兒泛舟的。
忽然,遠方有「撲通」一聲,濺起一朵水花,周來運家的在前頭皺眉,走進裡頭對郁暖輕聲道:「有人落水了。」
郁暖正在畫舫里認真的教妹妹學父皇,可是怎麼叫,妹妹都只會道:「戶昂……喝戶……」
郁暖:「…………」
她道:「撐進些瞧瞧,若他們不能救,免不了咱們的人要施援的。」
忽然有人落水,若是她們沒有配備合適的人手,在湖心水深處或許不得救,那便是一條性命。
船向那處靠攏,郁暖畫舫上懂武的婢子也跳下河。她只能聽到那處一片慌亂,在驚呼聲中,郁暖的婢女仰托著落水女孩的脖頸,把她救上了畫舫。
那女孩倒也頑強,並未昏迷不醒,餵了幾顆葯,又清了胸腹的水后便悠悠轉醒。
畫舫不大,郁暖讓周來運家的抱著阿花,又命令道:「讓她們的船停一停,把這位姑娘送回去罷。」
那姑娘面色憂慮蒼白,抬起的杏眼柔弱可憐,披著毛毯打寒顫,卻只是勉強的笑了笑。
郁暖看得出,應當發生了甚麼事體。但她實在沒法管這些,便沒有理會。
等兩艘船都靠岸了,郁暖才叫人把那女子給抬回去,並未出面。
那艘船上的貴女卻下來幾個,言道是那姑娘的家人,特來感謝郁暖。
聽著像是來感謝,卻更像是在打探她,畢竟方才郁暖手下的人把他們的船叫停,語氣並沒有多恭敬。
由於郁暖礙著她們的事體,又多了幾分不爽快。
郁暖太懶散,只是在畫舫里撩開一道帘子,緩慢悠靜道:「舉手之勞,不必言謝,幾位姑娘請回罷。」
其中一個姑娘清聲道:「你救了我妹妹,鍾家自有厚賞,還請你告訴我,你家住在哪兒,也好讓我備些禮兒去。」
郁暖聽到鍾家,便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舊的江南總督被砍頭,家人流放西南,而鍾氏一族彷彿有位繼任的總督。
她不想理會這些,便使周來運家的出去處理。
於是周來運家的便下了畫舫,對幾位貴女一禮,微笑道:「我家夫人住在餘姚山上,您若想送禮,通報一聲便成。」
其中一位年紀輕些的,還待再皺眉分說,領頭的貴女卻蹙眉發怔道:「就是河岸邊的餘姚山?」
周來運家的點頭道:「是。」語聲分明含笑。
領頭的鐘姑娘一怔,思索幾遍,又看周來運家的氣度持重,心中更定。
她咬牙帶頭跪了下來,低著頭顫著聲恭敬道:「是臣女不識夫人,叨擾了夫人清閑,謝禮隔日定會由臣女的母親親自送來。」
周來運家的明白主子心性,更遑論主子是甚麼身份,更不是她們能搭上線的。送個謝禮也不曉得誰沾光了。
於是她只道:「不必了,姑娘有這份心便好,我們主子愛清閑,也望您理解。」
她話中有話,更是意指她們方才行為有失禮節,擾了主人的清凈。
那位鍾姑娘一併受了,凡事皆恭敬應著。
想她父親繼任來,豐都一向是她這位嫡長女橫著走的地兒,哪會有這般情形呢?
待她們被勸離了,一旁的兩個女孩才輕聲道:「鍾大姐姐,這是怎麼一回事兒?那貴婦人是誰?」
方才那貴婦人並未出面,纖白的手撩了帘子,嗓音清麗端莊,其餘可都是僕從來接待。
除了鍾姑娘外的兩位,可都不曉得什麼人這麼大派頭,連總督的嫡長女都能這般不在意。
鍾姑娘哪能說這個?
也只是她身份特殊些,才從爹爹那頭聽聞了些,皇後殿下住在餘姚山的事體,旁人不知,但總督卻曉得。
這般,為的便是能叫皇後殿下清凈些,不受叨擾,能時刻照應著,外人不知為何無像寺現下都不開山門,可鍾大姑娘卻有些清楚。
是以,鍾姑娘只是蒼白著臉,輕聲道:「是位咱們都惹不起的貴人。」
另一位粉裙的貴女不解道:「鍾大姐姐是豐都頭一份尊貴,誰能教您惹不起呀?這女子難不成還能是.……」
話沒說完,卻被鍾大姑娘打斷:「即便是她未嫁時的身份,也不是我們能攀上的。」
語中的意思便是,嫁人了更高攀不上。
她這麼一說,其餘兩人皆面色一白。
那可是甚麼身份啊,難不成是長安那頭的人?聽著便高高在上的駭人。
先頭還以為是哪家的外室,一艘畫舫不算氣派,有些古樸普通的樣子,在湖泊上毫不起眼,卻不曾想是個這般大人物。
連鍾大姑娘都這麼說,可見小畫舫上的那位夫人身份太過貴重,起碼要比江南總督夫人厲害許多。
但鍾二姑娘掉下水,卻是她們……
其中一位咬唇,慢慢道:「那這位貴人,應當不會過問那事兒罷?」
鍾大姑娘搖頭道:「我也不知,但這位夫人應當不喜張揚,甚至對這件事沒有看法。」不然也不會救了人,便將人立即送回,一句話也沒有問詢。
郁暖是不曉得她們的看法,只是有些倦怠起來。
那家人姓鍾,那落水的姑娘便是鍾家的庶女。原著里她還記得,這位庶出姑娘後頭還入了宮,但陰差陽錯的,時間線或許紊亂了,故而陛下沒有遇見這個女人。
郁暖想了想,便意興闌珊的下了船,回到莊子里后,便給皇帝寫信去了。
她也沒提到這日遇見的鐘家姑娘,只是告訴他,阿花會叫爹爹了,又敘述了一些她的日常。用詞清淺而婉約,彷彿自己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
每趟陛下回信,總是很簡略,郁暖也估計他的日常沒什麼好看的,但總是忍不住想象一下,心癢得很了,便有些惱他。
再思索一下,左不過就是那些,她更關心兒子些。
信剛送出,郁暖便收到了一則消息,是周來運家的在她用點心時告訴她的。
陛下對喀舍爾用兵了。
郁暖有些驚訝,比原著里的時間線更早,卻不知她不記得的這些時日,那位緗平公主有無下降喀舍爾草原。
攻打喀舍爾,實則也是為了能鞏固整張版圖,內憂外患早晚要解除,但不成想卻在西南封地之前。郁暖不曉得,這樣的順序變化,和她有什麼關係。
又或是說,陛下這麼做是為了甚麼。
彷彿無論怎麼做,最後去除的都是極北顎族,如果他先取喀舍爾,那麼目的又在於哪裡?
郁暖認為,必須有一個原因,是她並不知曉的。
想了想,她覺得和自己大概沒關係,於是便也不曾煩擾。
她知道,如果是戚皇陛下,做甚麼事體都是有條不紊,極有理性和邏輯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她沒什麼好擔憂的。
郁暖偶爾聽聞這些政事,也會心生一些仰慕之情,他比原著里隔著紙張看見的更動人心弦。
這樣的男人,更叫一個女人心癢而欲要征服。
她不知道自己所謂的征服是什麼意思,或許只是想讓他在某一日能夠對她真正敞開心扉,而不是凡事都神秘莫測,讓她只知果而不曉因。
郁暖妄圖用距離和時間的渺遠差距,讓他們都想明白自己的心。
但她卻發覺,陛下彷彿並不心急。
這個男人,就連回信都是冷靜而慢條斯理的,就像是打報告一樣,一條一條對仗工整,對兒子的描述也是那樣,不知背後存著甚麼感情。
便讓郁暖覺得,時間和距離的差距,只是給她帶來了煎熬,卻並非是皇帝。
她覺得這樣回去,是一件非常丟面子的事體。
然而並不等郁暖再思索她下一步該怎麼辦,又有一道信件傳入餘姚山莊。
她的母親南華郡主得了重病,需要郁暖歸去侍疾病,信中說,郡主身子一向不算好,思女成疾,春寒料峭時最易得病,前些日子染了風寒,一直不見好,如今都燒起來了,整個人都糊塗得不成了。眼角皺紋憔悴深刻,她昏迷中卻還念著女兒的名字。
郁暖看著信紙久久不言。
她知道自己不記得了。
但聽到這裡,卻仍有些難過。
說不清是為了甚,但聽到南華郡主病成這般,郁暖仍是有些想要……回去看看她。
在這個時代,一場風寒或許便能要了人的命。
她做不到無動於衷,隱有哀愁蒙上心口。
而她從來沒有過母親,自小便是孤兒,若有一個女人以母親的身份誠心待她,那她一定也會孺慕至誠。
她想,或許之前,自己與南華郡主很好很好。
郁暖沒有過多的糾結,還是準備回長安了。
可是當她說與周來運家的聽,忠心的僕從卻皺了眉,輕聲道:「夫人,這可不成,您踏入長安城陛下怎會發現不了啊……」
郁暖思索一下,便笑了笑道:「那你代我去罷。」
她沒想好怎麼面對皇帝,見到他一時想起噩夢,一時又覺得他高深難測,自己也要被他玩弄於鼓掌。
這個當口,見面不好。
於是隔日,周來運家的便輕裝上陣,乘著馬車遠赴長安了。
她一行總共帶了三兩馬車,其中兩輛都是江南特產,而郁暖和阿花妹妹便坐在第二輛,穿著樸素的衣裳扮作奴僕。
郁暖仍有些忐忑。
她賭的便是一件事情。
那就是陛下即便知道她回來,也不會強迫她。
所以只要她作出不想見他的模樣,他那樣紳士溫柔的男人,一定不會勉強。
他在郁暖心中的形象很矛盾,但至少在她上餘姚山後遇見他,他就是這樣溫和著縱容她的,更像個長輩般行事克制,極有原則。
周來運家的也只是嘆氣,依著郁暖的想法去做。
事實上,她和郁暖都明白,只要她從餘姚山下來,她的動向都會被稟報給陛下。
但自家姑娘這般,也不知是有恃無恐,吃定陛下寵她,肯陪她遊戲,還是真的不懂得了。
因著南華郡主的病,郁暖中途都不曾停歇多少時候,她只想快些歸長安去,看看南華郡主是否有事,或是……即便是最壞的打算,她也得回去。
城門口不曾遇到幾何盤查,郁暖的路引很硬,盤查的人甚至不敢詳查,便放了行。
忠國公府距離皇城很近,從城門口歸去還要一段時日,郁暖便抱著阿花妹妹,自己也蒼白著臉打瞌睡。
這幾日來的顛簸,都叫她疲憊不已,雖還是按時吃藥,但郁暖自己也知曉,心口的疾病一直困擾著她,從未消散過。
她睡了一會兒,才到忠國公府門口。
周來運家的下了馬車,親自去與守門者分說,由於她的身份是家僕,便從側門進入。
郁暖一下車,便跟著周來運家的,抱著阿花妹妹去南華郡主的正院。
她抱著個孩子,又沒有修飾容顏,遇見她的僕從皆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恭敬行禮。
偏郁暖並沒有感覺似的,著一身奴僕衣裳垂著眸。
當郁暖問起南華郡主身邊的丫鬟,有關她娘親身子的事體,那丫鬟卻嘆著氣道:「大小姐,夫人不好了,身子一日譬如一日沉些,葯也用不進,飯也吃不牢,心心念念著您吶!那可真是盼得海枯石爛……那可可真是……」
這丫鬟邊說著,還擠出淚花兒來,那袖管擦著眼角,胸口起起伏伏,看著快要歇氣兒了,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郁暖認真覺得,有些浮誇,很迷離。
但她認為這也很正常,畢竟主子病了,侍候的丫鬟難過也算是忠心。
郁暖跟著周來運家的進了主屋,剛一踏入,便見朦朧的紗帳間,有一道人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