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第 66 章
縱觀歷朝歷代, 直到大吳,搞改革的皇帝還好,搞改革的臣子基本死於非命。哪怕如商鞅這種得到極大的信任與支持,打掉舊貴族, 成為新貴的人,在新王繼位之後, 還是難逃車裂。
賈琰賈伯衡, 上有老、旁有妻、膝下無兒,目前並沒有以身殉國的打算。而以他親愛的舅父兼岳父林海大人的本事,就算皇帝動心想要改革,林海就算無法打消皇帝的念頭, 也會果斷的閃開這種要命的差事。
林尚書的確是這麼想的,他還沒見著自己的孫輩呢,對於用自己的身家性命去給皇帝開疆拓土, 他興緻不大。不過,從被彈劾到今日,兩天之間他帶領戶部上下查閱自前朝末尾到如今的鹽課稅收, 形勢也不妙就對了。
大吳朝已歷三代,看上去在前朝戰亂之後,經過數十年的恢復,如今已經要步入盛世。可林海以一個老鹽政的眼光, 敏銳發覺了其中的隱憂:江南鹽稅近幾年逐年下降。或許這種情況不是從前些年開始的, 但是最近七、八年, 已經非常明顯了。
不管是鹽商想做什麼也好, 盤踞江南多年的東海侯黃家也罷,對朝廷顯然不是好消息。而前朝的直接滅亡原因就是鹽商不想交稅,他們寧可掏錢去餵飽朝上諸公,也不願意正經交稅。商人們只想醉生夢死,看著自己的錢滾錢,無人約束。
這樣發展下去,就是官商勾結在鹽場里開出一朵黑色的金錢之花,而最後結果很清晰:前朝覆滅,大吳建國,鹽商被□□皇帝殺了一批。但在流了那麼多血之後,金錢的力量依舊讓前朝留下的鹽引制度存在,到如今,顯然又一批有想法、有圖謀的人盯上了鹽稅。
真正做過鹽政的人才知道這裡面有多少不能告人的內幕,比如京中那麼多豪門顯貴,他們在鹽課上究竟抓了多少?比如,販私鹽究竟要往死里查,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比如,如何敷衍朝廷每年派到江南的御史……
楚王司徒闊在賈琰回京的第二日也入宮面見端平皇帝,父子屏退眾人在紫宸殿密談,司徒闊就道:「難道以林尚書輔佐父皇多年,也會隱瞞嗎?」
司徒韶笑道:「痴兒,若是他說了,我無能為力,他要怎麼辦?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做老了官的,都明白這個道理。既然如此不如不提,林海在江南見到的是京中這些滿嘴仁義道德的清流大臣,和勛貴家的漂亮公子哥兒永遠見不到的。或者他們也知道,卻習以為常,呵呵,又或者被錢堵住了嘴。」
「父皇說的是,朝廷派往江南的御史?」
司徒闊也兩次出門觀風,底下官吏究竟是個什麼形狀他也略有耳聞。可是對於皇帝來說,司徒闊耳聞是不夠的,他需要這個兒子知道的更多、更明白。皇帝將他叫來,就是讓他去林府,要謙恭有禮的拜會林尚書,至於能從林海嘴裡掏出多少東西,就看他的本事了。
這是個有難度的任務,司徒闊卻明白,只是皇帝對他的期待和厚望。楚王入宮的消息是瞞不了人的,可是眾人都以為皇帝想讓楚王處置朝臣的時候,楚王居然回府了……這一下不知跌碎了多少人的眼鏡。比如榮國府一等將軍賈赦。
賈恩侯將軍在聽說之前狙掉賈雨村的御史,開始彈劾林海,他恨得在家拍大腿,怎麼就將女兒的婚事交給妹妹了呢?萬一妹夫林海有個好歹,他原本可以賣個,不是,可以聯姻個好人家的女兒不是要砸在家裡了?
腸子都悔青了,賈將軍恨得不行,氣不順就要找麻煩。如今家中上下都躲著他,前幾日因著他瞧上了一個人收藏的扇子,讓賈璉無論如何給他弄來。賈璉倒是很有記性,他直截了當的,用詞委婉的告訴父親:不行。
賈赦怨他不會辦事,賈璉又道,若是因為幾把扇子就弄出人命,這樣的本事,也不是什麼光彩。賈赦惱羞成怒,直接叫人將賈璉拉倒,就地打了一頓。這下賈寶玉和賈璉真成了難兄難弟,老太太聽說也是連連嘆氣,不過她早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什麼德性,連罵都懶得罵,只在晚間多上一炷香,盼著林家平安無事。
賈琰與黛玉回家的時候,賈敏嚇了一跳,連聲埋怨他們怎麼就回來了!越是這個時候,越該穩坐釣魚台,一切如從前一般。
作為女婿的賈琰不好說話,黛玉上前挽住母親笑道:「娘,我們常回家,這也不是像從前似的?」她眨眨眼睛,賈敏拿她沒辦法。賈琰也跟著道:岳母,我與佑年是自家孩子,出了這樣的事情,我們怎麼可以躲在莊子上享清閑呢。
父母就是這樣了,雖然嘴上斥責,心裡還是高興的。賈敏還是歡歡喜喜的看著小夫妻隨她進門,讓孩子們坐下,還問他們在莊子上怎麼樣。
賈琰裝作「那裡真是一點也不好玩」的樣子,賈敏許久沒笑的那麼開心了,她道:「就你們弄鬼,若是老爺哪一日清閑了,也去莊子上修養一陣,也不失為樂事。」
「娘,怎麼爹爹身子不適?」黛玉趕緊問道,賈琰也坐直身體,一臉擔心。賈敏卻笑道:「沒有,他好著呢。我是說為官做宰又如何,你父親忙的時日也長了,難免有些絮煩,想要歇一歇。」
岳父如今也是站五望六的人,賈伯衡嘆道:「若不是為了小輩,岳父若想歸隱田園,也是能夠遂心愿的。」黛玉看了他一眼,明白伯衡這樣感慨其實並非說他自己,梁林孫三家都是梁老大人旗下。其實看到現在都難免言必談梁鴻廣老大人就該知道,當年這位帝師是何等煊赫,說一不二。
那麼更該明白,老大人為何臨終前不許三代之內出仕,實在是為了保全兒孫。君臣相處之道,需要各退一步,人臣煊赫太過非好事。他明白,皇帝也明白,林、孫二弟子和梁家兩兄弟全明白。所以在賈琰,許正行、孫家兄弟—現在主要是孫釗,這些年輕人還立不起來的時候,林海同孫高兩個人誰也不能退。
否則聯繫的如此緊密的三家,就要面臨後繼無人的窘境,這種後果對於他們三家都是承受不起的:梁家還得在孫子輩才能出仕、林家人丁稀落、孫家底蘊積累不夠。
而這個問題,黛玉和賈琰也都知道,無論如何,不到最後關頭,林海都不可能萌生退意。
窗外夕陽灑滿院子,人影交錯,然後就聽到腳步聲,賈敏身邊的大丫鬟低聲稟報:「外頭有一位年輕公子,說是姑爺的至交好友,要見姑爺。」
賈琰很意外,他哪個朋友能找到這來?再說梁家兄弟、孫家兄弟,林府門房都是認識的,他笑問道:「他留下姓名沒有?」
「回姑爺的話,那位公子自稱季寬。」
賈伯衡不至於火燒屁股似的,可也極其意外:「他?他怎麼來了!」他來不及解釋,匆匆去了門口,將司徒闊迎了進來。這位楚王今日很低調,甚至放棄了最喜歡的騎馬,而選擇乘車來到林府門口。司徒闊笑道:林府好嚴整,若不是提了你的名字,我還要被攔在外頭。
「七爺既然不肯說自己是誰,那門房自然不可放人,哈哈。不過說來也真是不巧,我那幾個小廝都沒在這裡,要不然七爺就免了這一遭麻煩。」賈琰同司徒闊說笑著,將他請入府中。看見他的第一眼,賈伯衡就知道,楚王必定是來找林海的。
他沒有直接問,將人帶到正廳請坐之後,才道:「七爺請先坐一會,按往日時間,岳父他老人家也很快到家了。」二人相處許久,這點默契當然是有的,司徒闊也是一笑。賈琰安排好了他,又讓人去內院傳信,說友人前來拜訪岳父,他在前廳陪著就好。
消息傳到後院,黛玉低聲對母親說道:「您瞧,果然被我說中了。」他們成婚的時候,賈琰就將那對司徒闊當年送給他的白玉杯給了黛玉,並且講了那個「棲靈寺偶遇」。黛玉當然就知道了,所謂季寬,就是七皇子司徒闊。
「那我們就裝作不知道,」賈敏有些遲疑:「需不需要派人請你父親回來。」她也上了年紀,自打女兒成婚之後,也開始依靠女兒了。黛玉卻不贊同,既然裝,就裝到底,索性假裝不知道。父親那邊尤其不要提前打招呼,反正過不了一會他就該回家了。
黛玉拉著母親:「娘,我們只叫人好生伺候就是,我看咱們母女怕是要獨自用飯了。」
果不其然,這天晚上,司徒闊在子時一刻才離開林府,林海與賈琰這對翁婿一直在書房熬到了寅時初刻。楚王走後,黛玉安慰母親讓她先睡,自告奮勇說要去抓賈琰離開書房,讓父親休息。結果她也被徵用成了勞力,在書房幫著兩個人整理了許多資料,其中不乏一些等閑四五品官員都沒法知道的秘聞。
黛玉自認也算有見識了,可依舊讓朝中官員的那些「辦法」「做法」驚的啞口無言,她這一晚上,就在驚訝與平靜中度過了。
雞鳴三聲,朝陽初起的時候,書房裡父女、翁婿三個人六對黑眼圈,彼此相視而笑,然後被追過來的賈敏揪回正房吃早飯。賈敏一面看著丈夫,一面抱怨丈夫自己勞累就算了,還要帶著孩子們一起。又說到底年紀大了,孩子們也跟著熬上一夜,白日里一定要盯著他們喝上一劑養氣湯,固本培元。
黛玉和賈琰裝成乖孩子跟在父母身後,朝陽全然越出的那一刻,黛玉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不知何處,前面的老夫老妻已經走遠了,賈琰站在她身邊喊道:「佑年?」
「哦。」黛玉這才道:「我方才想到了一件事,這事會是燕王或者楚大學士在背後攛掇嗎?爹爹沒說,可是……總有些不放心。鹽務已經很敏感了,如果加上儲位之爭,還有昨日楚王來訪,明明是晴天白日,卻讓我覺得山雨欲來。」
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哪怕是擁有至高權力的皇帝陛下,也不能控制事態的發展。賈琰也很擔憂,不過他悄悄握著黛玉的手,帶著她向前走。「不管是晴天霹靂,還是山雨欲來,咱們一家子總是在一起的。何況,」他笑著安慰黛玉:「種田的農民會遇上天災、做買賣的商人也會遇上人禍,做官的人嘛,遇上什麼都不奇怪,不要緊的。」
從這一日開始,皇帝下令楚王入戶部,跟著尚書林海了解一點國計民生。不知道出於什麼念頭,或者不想讓楚王太引人矚目,皇帝又讓燕王去了禮部,這還不算,才十歲出頭的寧王,被皇帝下令開府出宮。一連串舉措讓眾人眼花繚亂,賈琰與石光珠陪著司徒闊忙的暈頭轉向,每日里跟數字打交道。
而康廷美的彈劾,由皇帝下詔說林尚書曾經與他上奏過鹽政弊端,當時以為是老生常談,卻沒想到鹽課糜爛至此。這等於皇帝出面將責任攬了過去,讓林海尚書平安落地,林海不僅沒有失勢,反而在某種程度上承擔起了一個太傅的職責。
各方親友鬆了一口氣,而站在相反立場的人,則暗恨不已。
董春雨帶著弟子康廷美站在殿門口,看著林海同孫高並肩而去,又見大學士楚縉叫住他們,三人離去。康廷美擔憂道:「老師,楚大學士這是什麼意思?弟子發現,他對為燕王張目已經有些……」懈怠,或者說不感興趣了。
這麼多年下來,董春雨對楚縉這個人也算有些了解,他知道這位首輔大學士,其實沒有自己那麼熱衷所謂「正統」。他沒有提楚縉,只是對康廷美說:「無論如何,立嫡立長是公理,誰都不能否認。陛下就算喜愛幼子,提早令寧王開府置官署;又偏愛楚王,但依舊無法將燕王徹底忽視,咱們秉持本心就是了。」
內閣學士顧協一貫不與董春雨等來往,這日卻也湊了過來,笑道:「春雨兄可知曉,咱們那位首輔大人同林尚書、孫大人說什麼嗎?」
董春雨哪裡知道,顧協笑的好像肚子都疼了,好一會,他低聲道:「他想為自己的第三個孫子求娶孫家姑娘,若是不出變故,楚、孫兩家,也要聯姻了。」
「這樁婚事……」賈琰想了一會:「之前聽說,楚夫人同孫家嬸嬸見面的時候,也提過他們家排行第三的孫子同孫家妹子年紀相仿,不過應祥和應勉都不太願意。」
從五品不用上朝,聽說此事的賈琰正和媳婦在家八卦這件事,黛玉對此有不同看法。
黛玉笑笑:「你是楚王參軍、應祥兄之前跟著楚王觀風辦差、梁家小弟玄真也常被皇帝派去楚王府跑腿,有心人眼裡,雖然長輩們沒有明說,可是梁家、孫家包括父親都應該偏向楚王。這明擺著是想通過聯姻示好,他們兄弟不樂意妹妹的婚事和這事攪合起來也不為過。只是,其實這樁婚事,我覺得還不錯。」
賈琰笑道:「我覺得也不錯,不過,到底要看看孫叔叔的意思,還有孫老爺子最近已經病的不能起身了,今年的鄉試,不知道應祥能否參加。若不成,就要再等兩年……」
黛玉臉色肅然,是了,正經說起來,如今只有梁家女婿許直,和林家女婿賈琰在朝中。孫鍾雖然入仕,可是作為皇帝的孫女婿,已經變成了武官路子。下一個能指望步入仕途的就是孫釗,耽誤三年,就是少了三年的時間歷練。
更意味著,下一個三年,朝廷上還是只有許直和賈琰撐著,這樣是不成的。而黛玉認為楚家同孫家的婚事,好就好在了,楚大學士拿來聯姻的這個孫子是二房次子,且已經有了舉人功名,也算是少年才子了。不論日後如何,起碼此刻算是一個有力的強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