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182隻反派
聽到那個人說會心疼他, 鶴酒卿露出錯愕怔然的神情, 耳尖卻微微一抖紅了一片。
他緩緩笑了,清湛的眼眸澄明溫暖, 像流動著初春的河流:「心疼……我,為什麼……不在意我沒有表面看上去那麼好,也不介意我冷漠涼薄, 無論什麼時候, 無論我去哪裡,無論別人怎麼看,就算知曉我所有的缺點……都一直一直陪著我。你這麼好, 我有這樣好的你了, 哪裡還需要被心疼?」
「很久之前我就在想, 這個所謂的天生罪孽的命格一定是錯了,我分明這樣幸運。前世的鶴酒卿一定是做了很多很多好事的仙靈, 透支了太多功德,才會得到這樣的嘉獎吧。這個世界這樣美麗, 這個世界的生靈卻各有各的孤寂。只有我被赦免了。」
相比較起來,他更心疼這個人。
這個人不能被任何人看見,只有他才能聽到他的聲音,從一開始就被困在他身邊的方寸之間, 卻不因此恨他討厭他,還對他這樣的好。
有時候做夢, 會夢見這個人終於自由了。夢裡鶴酒卿笑著為他開心, 同時卻哭得停不下來, 一想到失去這個人,就彷彿未來什麼一片空白,什麼都想不了,只剩下被無盡無際的海水湮沒的孤獨。
醒來之後,嗅到那似有若無的幽香,聽到那尾音極輕的聲音,才滿心安然。同時,為自己的自私佔有慾而自我厭惡。
可是即便如此,也還是歡喜,慶幸這個人還在他身邊,真是太好了。
想讓這個人等等他,他會變得很厲害很厲害的,能看見那個人,能讓那個人觸摸到他,能給那個人所有他想要的一切。
以前的鶴酒卿總想那個人能抱抱他,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更想抱抱那個人。
那個比他更需要被心疼的人。
為了這個,無論前路多少高峰,多少險灘,他都能一路披荊斬棘走過去,站到山巔之上,夠到那輪明月。與此相比的小風小浪,根本不算什麼,哪裡需要被心疼?
鶴酒卿牽牽無名指:「我們心疼小白吧。我有你,不像小白只有它自己,它老了飛不動了怎麼辦?但願他們不會追來找我討回小白,我肯定不給。」
顧矜霄看著少年和仙鶴,想著三百年前沒有他的時候,唯有這一人一鶴相依為命,彼時那少年在想什麼。
想到三百年後那個白衣清俊笑容薄暖的鶴仙人,明明是那樣溫柔的人,卻時常讓人覺得虛無縹緲遙不可及,滿身霜華清寂。
無論顧矜霄把他抱得多緊,那個人也總像快要渴死凍死了,明明想要更多,卻總還記得回以小心翼翼的溫柔克制。
如果未來的他回到過去,一定告訴過去的顧矜霄,對那個人再好一些,什麼都不要查了,那只是他不想你看見的狼狽。永遠也不要離開他,可以在一起的時間並不多。
可是,若是這樣,鐘磬要怎麼辦呢,鐘磬也是眼前這個人啊。
這個人明明一生都在努力,不被黑暗沼澤侵染。卻因為顧矜霄,褪去無暇白衣,自願沉入他避之不及的沼澤污泥,忘記生前一切,與人間人心至惡一起銷毀,化為白骨幽魅。
顧矜霄忽然慢慢明白,未來的他為什麼想要他回到一切未曾開始的過去,也許是因為,未來的顧矜霄親眼看著那個人歷經一切黑暗,獨自行於荒原,終於走出黎明前的荒原,卻因為遇見了自己,永遠沉於九幽深淵。
而他即便回到過去,看著眼前一切,卻為了害怕失去三百年後的鶴酒卿鐘磬,不敢多說一句多做一句,唯恐改變了過去。
他為鶴酒卿做得,太少太少了,又哪裡當得起那一句很好。
這個世界已經對這個人很壞了,這個人只有他。
他不能仗著這個人一無所有,就用一點點微不足道的陪伴,哄騙來這無暇赤誠的琉璃心為他傾盡所有。
顧矜霄想起當初年少,他生於方士世家,父母均是玄門一脈的魁首道尊,他自己從小到大也一直受盡溢美讚譽,高高行於天階之上。
世人說他目下無塵,目中無人,可他平視而去的確看不到一個可堪伯仲的人,離他最近的也只在俯首半山之上。
不論他如何平和言語,旁人也彷彿感到鋒芒倨傲而坐立難安。他不可能為了照顧他們,就站在原地等待他們趕上來。亦不願因此藏拙隱匿,博得什麼平易近人的謙遜之名。
顧矜霄不覺得有什麼好傲,只覺得他理所應當一覽眾山小。
後來有一天,世間動蕩頻頻,魑魅魍魎橫行天下,玄門精英盡出卻杯水車薪。
連方士之中,也有人被衝天戾氣侵染心智,犯下累累惡行。
無數先輩身隕,才探得最終源頭,乃是黃泉之下九幽深淵和人間的界壁模糊了。
九幽之惡,關押眾多極惡之鬼魅。這些鬼魅,卻是以人心人間之惡為食,依附人心至惡而生。
界壁一破,就像種子遇見沃土,自相繁衍而生。
因此唯一的辦法,是選取至純至聖,有大能的方士親自前往作為陣心,鎮壓封印界門。
當時有能力的大人一個個都因此隕落,這個陣眼的要求無人能達到,看來看去只剩下山巔之上那一人。
顧矜霄當初是自願的。
並沒有任何陰謀逼迫。
只是,他在九幽之下百年,靜靜地想了很多。
有一日遇見那個聲音清冷薄暖的鬼魅,聽他描述他眼裡的九幽荒原多美麗。
那個鬼魅陪著他,放了他,背著他走出漫漫無際的九幽荒原。
顧矜霄從人世醒來,看著與他沉睡前相差無幾的人世,忽然笑了。
你看,世界上總是一些人肆無忌憚搞破壞,摧毀攪亂局面,卻總要好人去犧牲,去拯救世界。
人心的戾氣怨恨慾望,讓陰陽顛覆不平,卻要純凈無暇的琉璃心去填補祭奠鎮壓。
好不容易維持來的和平世界,卻還是留給那些人繼續爭權奪利,滋生更多的戾氣惡意,為九幽之下製造更多的魑魅魍魎。
終有一天,再次打破界壁,直到犧牲再多的人也沒有辦法封印,人間與鬼域合二為一。
顧矜霄笑了,想到九幽之下的鬼魅,想到那個人描繪的世界。忽而覺得,也許人間與人,才更像人們畏懼害怕的地獄與魔鬼。
「曾經自我犧牲,鎮壓九幽的玄門天才從九幽荒原回來了,那個號稱佛祖也嘆息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的地方,他居然活著回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如果沒有人鎮壓,界壁怎麼辦?換誰去?」
「不用了。」那尾音極輕,華美淡漠的聲音說,「誰都不用再去了。」
顧矜霄回來了,回來的那一瞬間,卻已經不再是少年時那個剔透無暇琉璃心的天才少年。
他變成了一個比任何鬼蜮人心都可怕的大魔王,隨心所欲恣意妄為,一出手就乾脆毀了所有人的力量。
即放棄飛升成仙,轉而窮極玄門秘術的方士一脈,因顧矜霄的一己之力,斬斷天地靈氣與人間的牽繫,收集所有方術密錄,將一切有攻擊性的術法列入禁術。
幾千年前,有始皇因長生夢斷,一怒之下焚書坑儒,使得方士一脈十不存一。
萬萬沒想到,幾千年後他們玄門之中也出了這樣一個暴君。
明明因為界壁封印一事,玄門早已沒落,從九幽回來的老祖宗已然是無冕之王,站到所有人之巔,無數人想要投入他門下效忠。他已然得到一切,堪稱天下至尊,想要什麼都唾手可得。
可是,就是這樣的人,卻親手毀了整個方士一脈,給了本已搖搖欲墜的玄門最後一擊。
無數人猜測,他在九幽荒原遭遇了什麼,才會性情大變,成為這樣一個暴君。
沒有人知道,他沒有遇到什麼,那樣彙集一切強大的陣法,什麼魑魅魍魎能接近他分毫?
除了無限寂靜慢慢流過的時間,他就只遇見一個鬼魅,一個美好無暇,眼中所見皆是美好的鬼魅。
鬼魅不明白,為什麼九幽之下至惡至邪的魔物,可以得到這樣好的祭品?難道上天比起好人,更願意嘉獎惡人嗎?
所以鬼魅偷走了這隻祭品,放他回人間,以身相替。
顧矜霄也不明白,為什麼人間人心做下的惡,付出代價挽救犧牲一切的,卻永遠都是無辜無暇的好人?為什麼九幽之下的鬼魅,比人間人心更美好。難道,人間才是地獄?
一群破壞力極強的人,擁有破壞力極強的能力,會是什麼樣的結果?
動輒左右凡人命盤,隨意逆轉陰陽生死,貪嗔痴恨之下奪舍竊命,若非還沒有能顛倒天地乾坤的本事,他們都敢叫天地日月換新顏。
但若是一群螻蟻的破壞,能有多大?
沒了毀天滅地的方術,所有生生死死的相鬥,就只當看他們在陰陽兩界內玩過家家了。
做了這一切的顧矜霄,可想而知,已然成為所有玄門之人眼裡,罪大惡極,罄竹難書的暴君魔王。
可這暴君魔王卻不在乎,他消失了。
他去了哪裡,難道是去顛覆另一個世界了?
沒有人知道,他只是去兌現承諾,他答應了那個鬼魅,一定會回來找他。
然而黃泉碧落再無蹤跡。
他是不是死了?鬼死了是什麼?會去哪裡,會轉世投胎嗎?
方士本就遊走在陰陽之間,而在幽冥更久的顧矜霄,漸漸會分不清陰陽生死界限。
時間慢慢過去,找著找著記憶也會模糊,他開始不記得了。
九幽之下的那些過往,彷彿一個半夢半醒時候的幻覺,彷彿一個夢。
真的存在過那個鬼魅嗎?
他真的還在等你嗎?
找到了又能怎麼樣?為什麼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道,不記得了,但總是要找的。
有一天,他看見一個人,廢墟之中塵埃落下,那人白紗蒙眼,清冷從容淺笑,彷彿春風暖意浸潤過的聲音清冽溫雅。
抱劍而立,似春酒傾注玉盞,對他說:「道兄這是何意?莫非是誤會了什麼。」
他第一眼看見,就覺得好喜歡。
只是,對於那時候的顧矜霄來說,行走在深淵邊緣太久,天光的明媚清澈固然美好,他卻不想再伸手摘取。
沒想到,那個人卻化身為仙鶴,來接走了他。
原來,你也喜歡我啊。
彼時,他們都已經不記得對方,也不曾認出對方。
鶴酒卿是歷經黑暗纖塵不染羽化得道的鶴仙人,顧矜霄卻不再是當初剔透琉璃心的方士少年。
可是,那個人還是喜歡他了。
可是,即便如此,顧矜霄還是不能停下尋找那個人。
他遇見了林幽篁,遇見了那個叫鐘磬的魔魅。
起先並不覺得兩個人有什麼關係,皎潔清冷的太溫柔,邪惡恣意的太狂妄。
便是同一張好看的臉,在兩個人的臉上也一個清冷俊美,一個冶艷瀲灧。
追著一把真假難辨的劍,追著魔魅的影子,一路看盡人間的悲喜黑暗和餘溫。
麒麟林家兩代人的血仇之惡。璧玉無暇清貴風雅的林照月,明明滅滅生出的野心之惡。書堂淼千水微生浩然的人心博弈之惡。
從玉門關的大漠黃沙,到閩越舊都的白衣教,再到繁華的東都洛陽,權謀之惡與天家之惡傾軋,便是連勝出的帝王,最終也要湮滅在下一場謀算里。
最後是三千雪嶺天道流,離太陽最近的地方,以正義為名的邪惡。
那把劍斷了。
照影也出現了。
真相帶來的卻是一切傾塌,不復存在。
未來的顧矜霄,站在命運的交界口,請他回頭。
是不是因為,回到三百年前,一路看著那個人跌跌撞撞,始終皎潔無暇,才終於發現,是他讓那隻鶴掉下了深淵?
顧矜霄原本不在乎鎮守九幽荒原,最後湮滅在白骨黃沙之中,隨風而散的宿命,可是鶴酒卿替他在乎。
就如同此刻,鶴酒卿不在乎這些人世風波磨難,可是顧矜霄卻為他而疼。
為什麼一定要分清三百年前的鶴酒卿和三百年後的鶴仙人鐘磬?明明都是這個人啊。
只要他好就夠了,至少有一次,這個人可以是幸福的。
跟這個比起來,未來改變不改變,顧矜霄是否會消失,都無所謂了。
在十七歲的最後一天,鶴酒卿因為從山匪手中救下一群婦孺,卻被人以保護受害者清譽為理由毒殺。
暴雨,腹內的絞痛,少年慘白的臉色,閃電如游龍舞。
「所有的錢都給你,拜託大叔,送我到最近的醫館。」
男人拿了錢,卻將他棄置於截然相反的荒野林地。
「滾吧!不滾,要不要老子下一站直接送你去閻王殿?」
暴雨又冷又大,沖刷著草地泥土,將少年的白衣染臟。
黑色的血污從嘴角溢出,蒼白顫抖的手指靜靜抓著地上的草莖,攀著生刺的樹榦。
那清冷的聲音卻還是從容溫柔,安慰顧矜霄:「你別擔心,這裡這麼多植物,一定也能找到解毒的藥草。我一定能找到的,你別怕。」
顧矜霄,這一次卻不想只是看著,等著萬中無一的奇迹來救他。
無論是什麼樣的未來,我都不要了。
雙手結印,無數的天地靈氣草木精魄匯聚於身。
少年手中的草莖斷裂,腳下一滑跌落下去,隱忍的銀色瞳眸微微放空睜大,凌空的那一瞬,一隻修長的手指穩穩抓住了他。
鶴酒卿抬頭望去,看見三千白髮如雪,那人目若寒潭,眉宇尊貴倨傲,神情卻沉靜溫柔,對他緩緩展顏而笑。
顧矜霄將怔愣的少年拉上來,抱琴彈奏一段,讓淡青色的音波治癒那個人所有的傷痛。
他收起琴,拿出一柄油紙傘,替那個人擋住所有的風雨,用除塵清潔的術法抹去白衣上所有的狼藉。
一柄傘彷彿隔去所有風雨喧囂,傘下唯有一片靜謐安寧。
他用衣袖一點點擦乾鶴酒卿臉上的薄汗雨水,靜靜地看著那雙清澈倒影著他的銀色眼眸,輕輕地問:「還疼嗎?」
「不疼。」
「冷不冷?」
「不冷。」
「餓不餓?」
鶴酒卿從怔愣中醒來:「是你嗎?我能看到,能摸到你了……」
顧矜霄撫摸他眉眼的手指被那人握住,對方溫熱的手指,讓他微微一燙。
卻想起,三百年後的鶴仙人,掌心的溫度比他還低。
顧矜霄頜首,眸光一瞬不瞬看著他,聲音微微低啞:「我叫,顧矜霄。你可以叫我阿天。」
那是三百年後,其中一個你為我取的名字。忘了告訴你,我一直很喜歡。
「也可以叫顧矜。」
這是鐘磬喜歡的名字。
鶴酒卿一眨不眨看著他:「我叫鶴酒卿,這個名字好聽嗎?」
顧矜霄點頭,眨去眼底的水汽:「好聽。我好喜歡。」
鶴酒卿笑了,笑容很淺,眸光瀲灧又溫柔:「酒卿醉意太甚,長夢不醒固然好,可是總要留一點清醒,我字為鐘磬,好不好?」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顧矜霄說。
「我可以摸摸你的眼睛嗎?」
「當然可以。」
鶴酒卿憐惜小心的撫過那霜白的發,指尖撫過蒼白脆弱的臉,摸到那雙好看卻讓他心裡微微一疼的眼眸。
眉睫投下的陰翳,淡淡的郁色和寂寥。
「你真好看,」鶴酒卿的聲音透著薄暖,「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沒有……」
不等他否認,那個人卻小心溫柔將他擁入懷裡:「都過去了,以後我會保護你的。不會讓你冷,也不會讓你孤獨,會一直陪著你抱著你。」
顧矜霄一動不動:「……」
竟然忘了,現在的他可以回抱那個人了。
他聲音微微不穩,低低地回:「好啊。你要一直記得,因為我會記得,永遠都不要讓我一個人。」
「永遠記得,身體忘記,靈魂也會記得。」那隻鶴那樣暖,緩緩笑著說,「我十八歲了,可以喜歡你了嗎?」
「可以。」
「可以親親你嗎?」
「你可以,不對我問可不可以。」
鶴酒卿眼眸微彎:「可是,我好喜歡好喜歡阿天。不想讓阿天有一點不開心,也不想你有一點不喜歡我。」
「不會,只要是你,我就喜歡。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我都喜歡。」
現在是,過去是,未來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