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3.173隻反派
照影穿透他的心, 夢境結束了。
他在另一個漫長的夢境里醒來。
滿目暗紅, 遮天蔽日的怨念惡鬼, 炙熱如地獄業火的岩漿。
人間?鬼蜮?無所謂。
他忘了自己為什麼在這裡, 也忘了自己是誰。
只記得,三百年了, 有一把劍殺了他, 帶走了他的心,他要找到那把劍, 讓自己的心活過來。
在這個夢境里, 他是蒙昧無形的魔魅, 以人世天生的罪孽惡業為食,報復這人間鬼蜮。
鑄劍池燃燒的火焰里, 他聞到了熟悉的血液的味道,看到那個葬身火海的少女。
「想報仇嗎?我可以讓你再活一年。」
他慵懶輕慢,邪惡又溫柔地看著那個喚醒他的殘魂,以她的人生再度蒞臨人間。
這一次,他的名字叫林幽篁。
那時候,他還沒有自己的意念和靈魂, 只是一團誕生於人心惡念的鬼魅。
麒麟山莊里,這鬼魅附著在以少女的骨皮鑄造的美人扇上,跟著死而復生的林照月。
看這璧玉無暇光風霽月的君子,被這人世至惡折磨, 在入魔和本心間掙扎, 等著他終有一日屈服墮落, 化作滋養魔魅的新的惡業。
他漫不經心地等著,忽而有一天,被一聲空靈的琴音驚醒。
懵懵懂懂醒來睜開眼,望見一雙清冷空靈的眼睛,像雪天交界處一泓清澈的鏡湖。
那琴音就像點化精魅的帝流漿。
聽到看到的一瞬間開始,幽魅忽而有了自己的意識,開始一點點的匯聚自己的人形。
但當時他還不知道,眼前的人於他意味著什麼,他只是跟著林照月,安安靜靜地聽了十天的琴音,好舒服,好喜歡。
可是,那個人走了。
林照月說,那個人是方士。
方士,他知道的,就是生來註定要殺死像他這樣的魔魅的人。
他依舊做著地獄業火里爬回來的林幽篁,秋水在天清如月里,剛剛親手殺了未婚夫燕雙飛。他親手製造的活死人,奉他的命清洗著整座莊園。
復仇自來是一件格外叫人愉悅的事,可那時候他的心情很不好。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不好,罪孽和殺戮也不能讓他有一絲愉悅,好像有人剜出他的心,風把胸口的空洞一寸寸研磨。
就在那時候,忽而有所覺,抬眸就看到那個人,隔著庭院的水榭瑤台朝他走來。
好像整個世界都微微一亮,有了色彩。
鶴仙人問他:「如果你是賀九,我才是幻影,為何我在這世間兩百年,你才現身?」
他不知道,但現在他知道了。
因為這兩百年裡,沒有顧矜霄啊。
沒有能叫他化形的帝流漿。
他是因為那個人,由一團惡念凝聚的幽魅化作人形。
每一次相遇,每一次相識,每一次相見,都叫他一點點復活醒來。
麒麟山莊西苑,他蒙上那個人的眼睛,輕慢似有若無的邪氣,誘惑地問:「我是誰?」
聽到寧靜平和的聲音,從容和緩:「你看,墨都滴到紙上了,幫我拿一張新紙。」
像花開時節的春雪,落到臉上甜絲絲的涼。
說來清冷,毫無溫度,卻叫人眷戀。
那個人回眸看他,清冷無塵的眼眸有漫不見底的寧靜,輕輕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什麼名字?
他什麼也不知道,只是看著那雙眼睛,就覺得靈魂微微顫慄發抖,讓他不知所措,就像跋涉走出九幽荒原,懾於這世界一無所知的聖境之美。
無數的話語凝結心口,喉間,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只能徒勞的,獃獃地說一句,這個人,可、真好看啊。
在這懵懂茫然的失神中,他看到三百年前關押他的佛寺,那方漫長狹小的天窗一隅。
忘記了自己在等有個人回來找到他,忘記了自己在傾聽仙鶴振翅的聲音,只記得那度惡的鐘聲,人間上達神靈傾聽的磬石之音,空靈又寂寞的好聽。
「不方便說沒關係。你們少莊主住的是西邊,下次記得別走錯了。」
……「我叫顧矜霄,你叫什麼名字?」
「我沒有生氣,想不起來沒關係,下次見面再告訴我也一樣。」
……「我會回來找你的。」「真的嗎?」
……下一次見面,他一定為自己取一個,叫這個人記住的名字,想起他來就覺得美好微笑的名字。
「鐘磬,我的名字叫磬。」
「鼓瑟鼓琴,笙磬同音,好名字。」那個人說,筆墨在紙上書寫下這個字。
人間奏請於天上神靈傾聽的聲音,他的神靈終於聽到了。
梧桐樹下,魔魅鐘磬和他的顧矜相依。
「知道你喜歡本尊,就算本尊失憶忘記你,也還是走到本尊身邊來。忽然就心跳得很快,心裡就像漫天在放煙花一樣。我以為自己並非人類,孑然一身,無來處無歸處,並無所謂。但世間有人記得我,愛我,我竟也是會像平凡的普通人一樣失態無措。」
當時一廂情願的自欺,原來竟是說中了啊。
就算他忘記了,那個人也還是回來找他了。
可是,明明第一個遇見的是林幽篁,可那個人走向了仙人一樣完美的鶴酒卿。
是不是顧矜霄眼裡的賀九,是鶴酒卿那樣美好的仙人,而不該是魔魅鐘磬?
可是,三百年前的賀九是什麼樣子的?
夢境像席捲顛倒天地的海水暗涌,鐘磬又一次回到被他自己的劍兵解的那一刻。
回到他們相遇,回到那個九幽之下的荒原,回到他年幼之時的夢境里。
夢裡,他還是一個嬰孩。
生他的人說著憎恨的詛咒,將他棄於荒野。
他一聲不哭,狼群彷彿也因為恐懼這天生罪孽的存在,不敢吃他。
養屍人收養了他,看中他天生罪孽的命格,想把他煉成半人半鬼之物,卻被他反過來弄死了。
他拿了養屍人的錢去山下私塾上學認字,教書匠老先生很是嚴厲。
小孩子最是知道沒爹沒娘的孩子可以隨意欺負。他的書本總是被踩臟丟掉,要到處找尋,衣服不是腳印就是泥水。做了這些的人卻先一步去老先生那裡告狀,於是他便還要天天挨罰。
有一天,幾個驕縱的小姑娘又一次圍著他吐口水,讓家奴對路過打柴的他拳打腳踢。同窗的男孩子把他按在地上,逼他學狗爬。黃昏他發燒醒來,掙扎著出去了一趟……
第二日,聽說私塾里的兩個最是跋扈的男孩子,讓一個女娃把幾個小女孩騙出來,不知怎麼玩鬧中,有一個人被按到水裡淹死了。他們害怕之下,乾脆在私塾里放了一把火……
那個老先生最後被村裡私下處死了。
那一天他才知道,原來最高大兇狠的同窗,是這位老先生的老來子。
他靜靜地看著遠處的火光,誰說他是天生罪孽之體了,明明人間的人心比他更惡啊。
村裡人做了這樣的事,卻有些心虛,總覺得到處鬼氣森森,請來附近有名的道長來為亡靈超度。
一位道長看到人群里的他,問他願不願意跟隨他去修仙問道。
他就跟著去了道觀。
有一日,師父叫他去房中,目光晦澀看著他的臉,說你真美。
他彎著銀灰色的眼眸笑了……
第二日師父屍解仙去,他便帶著度牒遍訪名山大川,尋訪仙人。
有些是沽名釣譽之徒,有些是真正有本事的隱匿高人,他總有辦法學會那些他想要的東西,以最快的速度融會貫通。終有一天發現,所遇無一人能教他。
最後一位師父說,紅塵人心是最佳修行之處。如此,便該去人間一遭了。
人間人心有何可修行的?不過是比誰更惡,難道還能惡過他這個天生罪孽命格嗎?
值此之時,人間已然過了五十載春秋,正逢亂世。
他很簡單便考到了功名,做官卻不過如此,冷眼看著一群聰明人顛倒王朝,他們自己也成為亂軍刀下鬼。
他又去投軍,殺人的買賣最是直接。一步步高升到升無可升,他砍了那剋扣軍餉叫將士去送死的無能將軍,扯旗自立。
挑了個他喜歡的地圖,一路打進皇宮,那龍椅坐來卻也不過如此。
站在那個位置上,果然把人心貪婪醜惡看盡,多少剔透玲瓏心,都要蒙塵染黑。
他殺了很多人,有更多的人填充朝堂上的位置。
江山繁華,國庫充盈,帝王的享受也不過一餐一衣。
他忽然發現,皇帝不過是替這群臣子賣命的苦力,還是被盯著下崽,世世代代要賣命的長工,真無趣。
他喜歡酒,很少卻能醉。
唯獨一次醉了的世界里,遇見一個人。
……
叮咚。
水滴擊碎平靜的湖面,層層漣漪平復,分不清水面之下和之上的世界。
白衣的仙人蒙眼的白紗緩緩脫落,露出一雙銀灰色瞳眸,無喜無悲的面容,淡泊超脫。
紅衣墨裳的魔魅,好似玄衣潑灑硃砂,紅瞳桃花眼瀲灧冰冷,似笑非笑,輕慢凌厲。
鐘磬眉眼微彎,呢喃:「賀九的過去,我也記起來了呢。」
鶴酒卿靜靜地看著他,輕輕地說:「你的記憶跟我的不一樣,我沒有殺他們。」
鐘磬忽而愉悅笑出聲,眸光像月色溫軟桃花瓣,聲音卻冷漠:「要我讚美你是出淤泥不染的蓮花嗎?不愧是鶴仙人,可我是魔魅啊,從來不是什麼好人。」
「如果做一個好人,就是被人肆無忌憚踩在腳下,也要自縛雙手不能報復,那我情願做一個恣意妄為,滿身罪孽的魔魅,至少暢快。」
「你真的是賀九嗎?這世間會有人受盡欺凌,從腐爛的沼澤污泥里一步步爬出來,卻纖塵不染滿身清輝嗎?」
「我不信。」
紅瞳的魔魅微笑,眼裡卻無一絲光亮:「明明沒有做錯任何事,卻生來背負罪孽。無論走到哪裡,所遇所見皆是世間黑暗。人為什麼那麼壞?」
「你記得嗎?第一次被逐出山門,因為賀九說起幼年時的經歷,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兩位高潔無暇的同門高士認定,世間不會有那樣無緣無故的惡毒,定是賀九故意編造出來嘩眾取寵。對稚子蒙童懷有如此惡意的人,便是本行不正,不堪為友。」
「一個割席斷交,一個奏與仙師。那兩位自是仙風道骨,神仙中人,被他們所摒棄的人,便是沒有任何理由,旁人也要跟著側目了。」
鶴酒卿頜首,銀灰色的眼眸清透澄澈:「記得。明月當空叫,黃狗卧花心。那兩個人只是閱歷有限,算不得什麼大錯。雖有悵惘,不是同道中人罷了。」
鐘磬眼眸冰冷:「我的記憶里,我下山之前,把他們帶走了,好叫他們親自體驗一番。畢竟,我是個品行不端本心不正之徒啊。」
「還有那個雪夜,那個小女孩應該不大吧,還不到十三歲,我到現在都不知道,她為什麼只是路過就要專門倒回來,對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拳打腳踢一頓。賀九差一點死在那一夜。你做了什麼?」
鶴酒卿頓了頓:「最後那半塊饅頭掉在雪地里了,天黑看不見,我花了點時間找回來。」
鐘磬嗤笑:「真沒出息,是不是一邊哭一邊吃完了。」
鶴酒卿抿唇笑了下:「啊,那時候有點難過。不過,想要活下去,不能哭,怕吵醒屋檐的主人,如果被趕出去,那一夜就過不去了。」
「你猜我做了什麼?我爬起來,跟蹤她到家,放了一把火。」鐘磬眸光冰冷,笑著淡淡地說,「很暖和。」
「你說,前世賀九是不是比我更壞?不然為什麼只有他遇到這些?說出去別人不但不信,還要說他是個心術不正的騙子?」
鶴酒卿怔然:「他只是人間不幸之人其中一個縮影,或許更倒霉一些。所以,他才想做個好人,改變這一切。」
鐘磬嗤笑一聲:「十七歲的時候,賀九從一夥山匪手中救了一群官宦家眷。結果為了保護那些人的名節,抹殺知情此事的人。他們一面謝他一面給他的水裡下毒。路上他搭乘一輛牛車勉強逃走。那村夫拿了全部的錢,還故意繞路把他帶到跟醫館截然相反的山林里撇下。那天下著暴雨,路很難走,不是毒發就是摔死。當好人有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