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166隻反派
奉命處決道主司徒黎呵……
——奉誰的命?
有個聲音, 冷銳地迫問他。
天樞笑了,在三千雪嶺天道流,最至高無上者只有道主。除了道主, 還有誰能命令他?
——哪個道主?
十五年前還有哪個道主?自然就是司徒黎。
就是司徒黎, 要他殺了司徒黎!
——胡說八道, 怎麼可能?
若不是天樞親手所為, 親自經歷,他也覺得不可能。
黃天之上,降下淅淅瀝瀝混雜泥沙的濁雨。
天樞靠著寫著他名字的墓碑,仰面任由這冰冷的濁雨落在臉上。
十五年前, 他也才十七八歲, 因為沉穩持重天賦卓絕, 他早早跟著上一代天樞學習, 是這一代最早確立下的七星長老。
那時候的司徒道主也很年輕, 才二十七歲。
司徒黎生得面嫩, 性格活潑熱情, 只有鬼劍出鞘的那一刻,才會露出銳不可當叫人肝膽俱裂的鋒芒。
那一天也是這般的昏黃, 不見天日,彷彿天洪裹挾泥沙俱下人間的末日。
司徒道主秘密召見了他,對他設下諸多考核, 說有一個極其艱巨的任務, 只有通過考核的人才能完成。
就算再沉穩, 少年人心性里的英雄豪氣也促使他產生一種捨我其誰的自信。
他當然通過了, 而且完成的很好。
司徒道主很滿意,對他說:「你很好。當年我坐上道主之位時,也像你現在這麼大。一轉眼就十年了。你知道,我是怎麼當上道主的嗎?」
「據說很多年前,天道流可以和神靈溝通,想要成為道主的人必須通過神靈的審視,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神靈忽然再也沒有來過。此後想要當上道主,就要得到七星長老的支持。司徒道主是得到了長老們的擁護。」
司徒黎笑了,年輕活力的眼睛里卻顯出一絲晦暗,看著他說:「不是。那時候道主都要選擇德高望重之輩,七星長老也是。天道流暮氣沉沉的,和現在不大一樣。我和夥伴們一起偷偷下山闖蕩江湖,偶爾發現一個秘密——我們的道主做了違背良知的事,害死了很多人。於是,我仗著武功好,跑回無名天境去見他。他看了證據痛快承認了,我就殺了他。」
他永遠都記得,司徒黎當時的表情,好像是在笑,卻又像是悲哀。
那悲哀不是替被他殺死的道主悲哀,更像是為一種輪迴的宿命而悲哀。
當時天樞不明白,現在他的眼裡卻也出現了同樣的悲哀。
司徒黎說:「因為道主突然死了,我的武功最好,我還很聰明,還是個公正不阿的好人。同時很多人都覺得,上了年紀的人太保守太庸碌了,需要年輕人去改變天道流。於是我就當了道主。」
彼時,他聽到司徒道主對自己說老道主的死因,對於知曉這樣的秘辛,心裡轟然不安。
緊接著,讓他更不安的事情來了。
司徒黎撫摸著隨身佩戴的鬼劍,眼神複雜,不舍又嘆惋:「這把劍傳說是用封印了很多惡鬼的玄鐵打造,本來是那個人的佩劍。他創建了天道流,又放棄了天道流。最後,只留下了隨身的佩劍,作為印信。從前我不明白,神靈為何如此無情,現在卻忽然明白了。因為那個人或許覺得,天道流不該有道主。所以他不做這個道主。」
「誰能是天道之主?天道怎可有主?有了主人的天道,豈能公允?」
一句接一句砸向他,砸得他昏沉茫然。
那把鬼劍就從司徒黎手中到了他手中。
「天道流不該有道主,道主這個稱號,就從我這個弒殺道主之人終結吧。」
「從今以後,七星長老共同執掌天道流。」
那把鬼劍飲了主人的血,卻還是冷的。
他殺過很多惡賊,手中的劍一直很穩,那天走進昏黃的天穹下,卻冷得渾身發抖。
司徒黎臉上帶著釋然的笑,看上去還像個未被人世改變的少年。
他就這麼笑著,回憶著什麼,等到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司徒信回來。
告訴他,帶著孩子和鬼劍走,永遠也不要回來天道流。
「讓他做個普通人吧,普通的好人。」
不明就裡的司徒信只以為有人殺死道主意圖叛亂,含淚忍痛帶著三歲的少主逃亡,一路被天道流的人追截。
天道流的人是真的覺得他是叛徒,殺了道主,劫持幼主,更是盜走鬼劍。
唯有天樞知道真相,可他只能沉默。
直到這時,天樞才真的知曉了天道流,知道他們都是如何做事的。
表面的一群人在追捕司徒信,想要救回孩子。
暗地裡有一群人,對於叛徒執行必殺令,根本不希望司徒信回來,縱使犧牲少主也只要找回鬼劍。
天璇因為親眼目睹了父親死在司徒黎手中,一直想殺少主。
而天樞為了讓司徒信帶著孩子順利逃走,也帶人喬裝混跡其中,名為追殺實則是牽制天道流的人。
局勢混亂得,誰也不知道誰是誰的人。
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
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執掌正義,無愧於心。
所有人都警惕邪惡的可怕,有多少人明白正義的可怕?
十五年後,三千雪嶺之下。
司徒信被假鬼劍一劍穿胸,和當初的司徒黎一樣,死在他收養的孩子司徒錚懷裡。
不知道臨死之前是不是想起了小時候,他也是在街上流浪,忍飢挨餓被欺凌。
偷偷下山的司徒黎迷路了,讓小乞丐帶路。
「我給你錢,你給我帶路。」
他害怕得直發抖,小聲囁喏:「少爺我不要錢。」
「那你要什麼?大點聲說,沒吃飯啊你。」
被提醒才發現餓得快暈過去了,小乞丐吸吸鼻子:「能不能給我半個饃饃?我給你帶一天的路都行。」
「你多大了。」
「十歲。」
「哇,跟我一樣大,你怎麼瘦得像個七八歲的小猴子。要不這樣吧,我管飯,你幫我帶路,帶三天,不行太短了!一個月吧,三個月……啊不管了,以後再說。」
司徒黎給了他司徒信這個名字,他弄丟了司徒黎的孩子,逃亡路上收養了另一個乞兒,給了他司徒錚這個名字。
司徒信送走了司徒黎,司徒錚送走了司徒信,就像一個圓。
若是有浩淼的宇宙意志居高臨下看見這一切,就會發現一切都像是命中注定。
司徒黎殺了天璇的父親上一任老道主,天樞奉命殺了司徒黎。
司徒黎死的時候,隱瞞了司徒信。司徒信臨死之前,也隱瞞了司徒錚。
於是,司徒錚走到這無名天境,走到天樞面前來,問出這種種無可言說的真相,看見這最開始的起筆落點。
天風吹拂在這石砌的祭壇之上,隱隱約約的編鐘之聲,磬石之聲,神聖又清凈。
層層累累,站滿了天道流的人,卻好像一個人也沒有那樣死寂。
台下的天璣拾階而上,走到司徒錚旁邊。
他誰都沒看,只看著台上那個面容沉穩如山石,如淵渟岳峙的男人。
「你明白了?」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少年清澈的眼裡溢出,他面上的神情卻失去了一切鋒芒稜角,連那從始至終縈繞他眉梢眼底的孤獨冷銳都沒有了。
只有如這五月夏日天光和風一般的柔軟純白。
他終於明白了,司徒信為什麼不否認司徒黎不是他的父親。
一開始他也覺得,這是因為師父和林照月一樣,想要保護容辰,犧牲他去接過這仇恨。心裡不是沒有怨,也不是沒有難過的。
只是比這更多的,是過往他們相依為命師父對他的愛護。是孑然天地之間,還有容辰與他之間的牽繫。這點餘溫足夠衝散所有的孤寒。
直到現在,他終於懂了。
在師父的眼裡,是因為司徒黎的死,因為容辰的丟失,才讓他們兩個人相遇結緣。從這一點上,司徒錚就是他的兄弟,已故的司徒黎就是他的父親。
一株樹死去,腳下的山石里,靠著死去樹的養分,長出一株雜草。
……
沐君侯也明白了。
當日玉門關,他因為一系列的事,心念動搖舉棋不定,鶴酒卿在他掌心寫下一個道字,讓他看看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什麼樣子。
彼時,那位通曉一切的鶴仙人對他說:「錯的事情分寸對了,就是正確。正義的事情多走了半步,就是邪惡。此為,道。」
分寸,即是道。
離太陽最近的地方,是三千雪嶺至高處,也是執掌天道人心正義的天道流。
……
在三千雪嶺山腳下,兩個人在下棋。
一個白衣勝雪,銀絲綉著麒麟紋,麒麟踩著衣擺下火色祥雲紋。
另一個也是白衣,黑色的紗幕從頭遮掩,只看見露出來一隻手,修長纖薄如半透明的玉。
「他為什麼一定要死?」
「因為司徒黎發現,天道流在買賣那些本該被處決的惡人的命,出夠了錢,該死的人就可以不用死。生死簿上實在不能抹消的名字,到時候也會有人配合他們,死的就只是他們找來的替身。」
林照月落子,抬眸看向他,沁涼的聲音平淡:「我說得是司徒黎,不是老道主。」
那人的聲音不緊不慢,如這雪域之上甘冽的風:「我說的就是司徒黎。十年後司徒黎發現了真相,老道主的確做了贖惡的買賣,但那些惡人從此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作惡。同時那些金錢被用來彌補受害者。」
天下人都知道的,天道流很窮,沒錢。
連神聖的無名天境,都只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子。
但普通人還要活下去,活下去有時候就需要這麼世俗的東西。
懲惡容易,揚善卻難,消除罪惡生長的孽土更難。但難的事,也必須有人去做。
「老道主為什麼不告訴司徒黎真相?」
那人落子的速度一直都一樣:「因為不正確,也不該。正義不能妥協給金錢。尤其對少年人,不能讓他們發現成年人的無能為力和對現實的妥協讓步。也不能讓他們知道,有時候正義是無用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正義雖然有時候無用,甚至會扭曲成破壞力更強大的邪惡,但是代表希望的少年人還是應該滿懷信仰去相信,相信黑白分明,善惡有報,正義終會戰勝邪惡。成年人必須保護這種天真純粹的正義,就像大人不得已捂住小孩子的眼睛。」
林照月手中的白子遲遲沒有落下,似是悵然若失:「他們總會長大,總會發現的。」
而那些長成大人的少年,有些會成為庸碌的大人,有些成為不好不壞的普通人,當然也有一些,永遠停留在少年時。
那人平靜地說:「沒關係,那時候就會有新長成的少年。為了司徒黎那未曾改變的十年,庸碌衰朽的成年人,選擇以一個反派的姿態死去,就像大樹挪位給幼苗,何嘗不是一種不錯的落幕方式?不是所有人都需要壽終正寢,老死榻上。」
人們都說,屠龍的少年有一天會變成惡龍。焉知那不是老去的少年,為了讓新的英雄誕生,戴上的假面。
畢竟,有時候沒有反派,只有無能為力的眾生凡人。
但人們需要希望,需要有壞人死去,英雄不朽,迎來黎明天光。
林照月終於落子:「司徒黎可惜了。那個位置不適合太純粹乾淨的人來坐。和光同塵,卻要心智堅定。不被裹挾左右,不懷疑自己,也不去因情感偏好影響抉擇。行走深淵邊緣,而不被引誘掉落。等閑之人在那位置上,不能做不好不壞的庸人,就只能做自我犧牲的祭品。或者,也可以兩手乾淨,讓旁人犧牲作累累白骨。」
幕紗下的人頓了頓,第一次出現其他的情緒:「這個位置你能坐。」
「我?先生抬愛了。」林照月唇邊一點淡笑,「恐怕唯有那個人能做到。可他為什麼忽然撇下這一切,袖手旁觀?難道他真的是仙人,天道流也只是他體悟世情的一局棋盤?」
棋局難以為繼,下到最後索然無味,乾脆棄之不理,亦或隨意傾盤。
幕紗下的人依舊平靜,以既定的速度落子:「他去創建了書堂。」
「書堂!撇下天道流不管,就是為了建造一個書堂?」
「因為天道流解決不了的問題,書堂可以解決。」
林照月若有所思:「這倒也是。可惜書堂也藏污納垢,終非凈土。」
「所以,他同時還建了江南第一盟去監管。第一盟倒得更快。他剛剛抽手,哥舒文悅和冷謙就迫不及待同室操戈。」
林照月怔住了:「你若是告訴我,海外琅嬛閣也是他的手筆,我一點也不驚訝了。」
那人落子,淡淡地說:「是又如何。活的久了做的事自然就多,總會留下來一些東西。同理,留下來的東西,多多少少都會與他有關。」
林照月正色,眸光微微一利:「那先生又是誰?為什麼你什麼都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