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141隻反派
四月一日,立夏。
玉門關早晚卻還是春寒料峭。
洛陽京都派遣特使, 慰問不幸蒙難的哥舒文悅老將軍。
馬車裡伸出一隻戴著火麒麟戒指的手, 戒指中間鑲嵌的寶石, 被大漠的陽光耀得, 令人無法直視,如同一滴鮮紅的心頭血。
「恭候特使大人。」
林照月腳下不停,赤紅披風隨手解下,素白如霜的衣袍一絲不苟。唯有衣擺上的麒麟紋,隨著他的走動, 在風裡躍然蓄勢,彷彿欲將擇人而噬。
溫雅和煦的特使大人,面上的表情很乾凈, 既無威勢也無冷厲。一言不發走到靈堂,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林照月伸出手,宮內派遣的天使內監立刻雙手奉上諭旨。
眾人跪下聽宣。
短短几句話聽完, 卻神色各異, 起伏變化頻頻。
這聖旨意為兩重,一是安撫哥舒一族, 二是重查兇案始末。
然而,「林大人, 兇案不是很清楚嗎?就是玉門鬼劍……吾等已經往各處派發通緝令……」
有人小心翼翼遞話, 溫潤清雅的林特使卻看也不看, 帕子凈了凈手, 向外走去。
寂靜的空氣里, 沁涼冷靜的聲音,淡淡地說:「鬼劍鬧了數月,查了這麼久,這麼多人卻不知道他真身,他一個人能有三頭六臂不成?又是如何進得大營,殺到老將軍那裡?外賊還是內鬼……江南第一盟做主的是誰,讓他來見我。」
半月之間,林照月恢復舊商道,沿途安插運輸鏢隊與駐軍互通,平定被鬼劍鬧得紛亂的玉門商路。
其中,林照月在玉門關的第三日,外出巡查時,突遇馬賊刺殺。
容辰不在,身邊駐軍護衛盡亡,林照月垂眸,蒼白修長的手指放在刀柄上。
霜影夾雜紅光,斬斷漫天黑羽箭矢。
麒麟刀出,大漠碧空彷彿聽到瀟瀟竹林穿風。
漫漫血舞,如同蜀中夏日傍晚,火燒雲耀紅的竹葉。
他睜開眼,似一尊溫潤無暇的璧玉,拂了拂白衣外隔絕塵沙的霧紗錦綃。
半空落下的赤狐輕裘,隨手從容披上。
那雙清澈如江月的眼眸,看著唯一的活口,毫無情緒的聲音,冷靜淡然,說:「我知道誰派你來的,你可以點頭或者搖頭,點頭只死你一個,搖頭……我想看到大漠上長出蜀中的竹林,正好需要三百口血肉墊墊肥。你的部族人口加牲畜只有兩百七十多口,雖說不夠用,剁得細緻些,勉強也就差不多了。」
容辰單騎馳騁而來,扔下一包東西,是部落營帳上刻著圖騰的駝鈴,還有頭髮。
那人軟倒在地,膝行倉皇去打開,發出不知是劫後餘生還是悲怨怒絕的聲音,哭笑不知。
玉門關的駐軍姍姍來遲,就聽到鬼劍被抓住的消息。
順藤摸瓜牽扯出一樁震驚朝野,撼動邊境的大案。
攪得天下不得安寧的鬼劍,與玉門關諸多勢力勾結,他們為鬼劍掩護,鬼劍替他們排除異己,誅殺敵對。
其中甚至有關外諸國的手筆。
背後牽線搭橋出主意的人,出自江南第一盟高層,正是明面上的盟主。
上層鬥法,為得是對付實際掌控第一盟十五年的哥舒文悅,真正奪取盟主之位。
作為殺手的鬼劍,是十五年前與哥舒文悅爭奪江南第一盟實權,被陷害謀反滅族的將軍遺孤。
「哥舒文悅,十五年來霸據江南第一盟,公器私用。第一盟內哥舒舊部與玉門關哥舒一族駐軍勾結,排除異己,陷害忠良,貪贓枉法。後為了阻止罪行敗露,哥舒餘孽武力對抗特使調查,意圖殺人滅口,被當場誅殺。余者,從犯,押解入京,聽候聖裁。」
查沒贓銀千千萬,盡數押運入洛陽。
此案之大,牽扯之廣,不止是蒙難的哥舒文悅晚節不保,死後聲名狼藉。
唯有林照月,雷霆手段,智謀無雙,經此一案聞名朝野,天下盡知。
一眾物資犯人押解進京,沿途觀望者,萬人空巷,水泄不通。
馬上的白衣公子,光風霽月,清貴溫雅,眉宇之間不喜不悲,彷彿璧玉雕鑄的玉人。
案情震驚朝野,一則是此案駭人聽聞,牽扯過多。二則是林照月手段狠厲,主事之人當場剿殺,不留活口,縱使人證物證俱全,也難免叫人非議。三則他畢竟出身江湖,無官無職,對封疆大吏卻說殺就殺說辦就辦,未免也太過猖狂。
然而,彈劾的奏章雪片一樣飛入宮內,卻都無聲無息。
皇帝的風疾又一次犯了,他早年登基,思慮深重,如履薄冰,不知何時就生了頭疼病,自從上次閩王叛亂受了刺激,就越發來勢洶洶。
縱使閩王伏誅,白衣教退守閩越,朝野內外安定了一陣,也沒有讓他寬心養病,反而莫名其妙的像是越來越嚴重了。
聽說是因為,不知從何處納了一位傾城美人,時常召幸左右,連懷有龍嗣的寵妃都要靠邊,虧損了身體,這才誘發風疾。
然而後宮安定,皇帝有疾,眾人也只得私下議論一陣罷了,皇帝對那位美人愛重非常,不許任何人非議半句。
林照月歸京,本就沸沸揚揚的官場,越發燎原。
事態中心的林照月卻似是不覺,將一干人物送達刑部,便從容回府。
本該交給戶部的上億贓銀,先一步送達宮內,緊著這批銀兩的用途,朝臣便又有一陣說法要面聖。
重病的皇帝卻都拒了。
夜半時分,林照月私下入宮面聖。
陳奏當朝無數文武大臣與哥舒文悅的書信賬目,燭影之下,皇帝面色晦暗不明。
林照月立於堂下,長身玉立,似是病弱畏寒,披了帶兜帽的薄披風:「在下還有一言,當初在閩王麾下潛伏,略有耳聞,書堂實則暗地裡掌控在一些重臣手中。當初閩王叛亂,書堂消息蔽塞不通,實為可疑,便是有人生了異心,首鼠兩端,想要留條退路。」
皇帝大怒,一時猜忌心起。
拔劍四顧,四面楚歌,卻不知信誰,無人可信。
林照月拜別:「在下一介江湖草莽,因緣際會,牽扯此等家國大事。雖是世事所迫,事態既了,自該回歸江湖。陛下保重。」
「林卿何出此言?朕還未論功行賞,江南第一盟……」
林照月再拜:「第一盟餘孽既除,現今群龍無首,陛下自可委任信重之人接管。」
然而,連書堂換了無數個堂主,都能叫人暗中滲透把持,閉塞他的耳目。哥舒文悅是忠誠,卻將利刃一般的江南第一盟,搞成一堆銹鐵,專往自己人手心扎。
滿朝文武,各有心思,他又能用誰?
但林照月就不同了,這是個毫無根基的江湖人,如今更是因為督辦哥舒之案,得罪滿朝之人。這樣的孤臣,又打從一開始就衷心於他,根基不穩,只能依靠他。此人手段智謀又一樣不缺,自是難得的能臣幹將。
皇帝心意已決,頓時百般挽留。
哥舒一案很快結案,朝臣一看並未牽扯到他們,也都偃旗息鼓了。
皇帝多次設宴,當眾誇耀林照月,儼然視為親信之人。
林照月所得封賞日益,出入宮廷頻繁,不止是江南第一盟,連京都拱衛安防似乎也落在他手中。
這幅獨攬大權的樣子,看得朝堂重臣匪夷所思,心驚憂怖,卻不知其然。
然而,皇帝自從生了風疾,時時發作,行事與以往判若兩人,再不能聽他們擺布。
他們卻不清楚其中另有緣由,皇帝自然不會無緣無故,突然這麼信賴林照月。
凡有所為,必有其因。
不外是,皇帝病重,備受頭風折磨,又聽聞書堂以往消息欺瞞於他。
鶴酒卿是真有神通,朝中大臣每年派往太白山求葯之人,從未斷絕,一車一車的至寶,幾乎要堆積成山,卻難以覓其仙蹤。
然而臣子卻怕他這個皇帝沉迷丹藥長生,反倒瞞騙斥其為故弄玄虛之輩,叫皇室得罪仙人。
「朕如今病重,他們也無一人為朕求醫問仙……林卿,朕就指望你了。」
「陛下,鶴酒卿此人素來不染紅塵之事。這些真有道法的方外仙士,無不怕折了他們的因果修行,縱使找到此人,恐怕他也未必會出手。即便他出手,術業有專攻,他也未必就通醫理。但這天下不止他一個方士,有一個人,她絕對願意出手救人,並且一定會治好陛下的病。」
「比鶴仙人更有神通,朕怎麼沒有聽過?」
「陛下聽過,只是被蒙蔽了。陛下可知,當初閩王不惜得罪白帝城主,也要冷洛設法劫走琴醫顧相知,就是為了醫治他的心疾。臣幼時罹患遺傳舊疾,恐活不到成年。僥倖遇到她遊歷經過,為我彈奏十天琴曲,自那以後,雖有複發,如今也一日日大好了。」
「啊,竟然真能以琴音醫治人,傳言說她活死人肉白骨,莫非也是真?」
林照月回神,冷靜地說:「在下並未親眼見過,不敢斷言。但琴音活命之法,確實無人不愈,縱使肢體斷裂,只要留存一口氣,也被救活。陛下這點癥狀,自是手到擒來的。」
「那林卿為何還不去為朕請這位神醫來,可是她有什麼要求?朕都答應。」
林照月神色微斂,凝眉正色道:「並非如此,聽聞陛下初犯風疾,臣便立時去請她了。她本已答應入京,不料半途突然殺出一個人,強行劫走了她。臣無能,不敵一合之力,眼睜睜看著……」
皇帝滿心歡喜化作失望:「這個人是誰?竟敢如此大膽?」
「那個人叫鐘磬,是個會邪術的妖人。此人曾助過閩王叛亂,此舉揚言是為閩王復仇,劫走顧相知,恐怕就是為了阻止她為陛下醫治。」
皇帝立時大怒,頭疼風疾更甚。
「對付此人不易,臣自當儘力,但恐怕心有餘力不足。」
於是,林照月得到可調配一定大內侍衛,周邊兵力的玉符,奉命全力追查妖邪鐘磬,找到琴醫顧相知。
藉此,林照月大權獨攬,一時之間,朝野內外,無人敢直纓其鋒。
唯有皇帝身邊,那位放在心尖尖的美人,與他平分秋色。
白薇站在庭中迴廊,林照月必經之地,狹路相逢,不避半分。
兩人的面上卻都不動聲色,沒有半分外露銳意,反倒都是一派溫和雅緻。
「不知在下該稱太后,還是該叫白薇夫人?」
「林公子好手段,別人說你智計無雙,陛下和我可是清楚的,玉門關之事如何。本就是閩王一系手筆,林公子在他身邊做事,如今去剿匪斷案,不外乎是答一紙早就知曉答案的試題罷了。旁人說林公子多智近妖,委實是誇錯地方了。」
林照月眼底如薄冰清透,卻是淡淡:「不及夫人有聽風閣,自是料事如神。在下博得虛名,徒增猜忌而已,不打緊。陛下病重一日甚一日,早些找到琴醫才是要事。不如,夫人為我指條明路,該往何處找尋?」
白薇秋水一樣的瞳眸蒙著一層瑩潤動人,看向別處,略有憂愁:「你要找的人在何處,我如何知道?但鬼劍在何處,聽風閣倒是摸到一二線索。你我皆是為了陛下分憂,自然知無不言,聽說,鬼劍最早現世的地方,是三千雪嶺,天道流。如今,可是又出現了。」
「多謝夫人。」
「不必客氣,這是為陛下,你我的恩怨,來日方長。」
兩人擦肩而過,白薇徑直回到宮內,掌心展開,卻是一道紙條。
自然是擦肩那一刻,林照月遞過來的。
白薇看信的時候,一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子,俯身盈盈一禮。
清甜的嗓音道:「魅主,我去了。」
白薇伸手扶起她,輕柔的為她理了理側臉的碎發,蹙眉道:「委屈萱兒了。」
假白薇嫵媚一笑,風韻天成,搖頭道:「不委屈,若是叫魅主犧牲,委身那個狗皇帝,才是委屈了我們一眾姐妹。魅主為我們做的足夠多了。」
白薇眼底有疼惜隱忍:「再忍忍,等紫芮誕下麟兒……」
叫萱兒的假白薇莞爾:「薇姐姐不用心急,若是紫芮不成,多一個我就多一個機會。」
她又盈盈一禮,娉婷步出宮門,上了前來接人的鸞轎,透過輕薄的白紗,回望了一眼。
白薇低頭看著掌心的紙條,上書一個錚字。
於此同時,出宮的林照月手中,也有一張紙條,寫得卻是:辰。
林照月只看了一眼,神情不變,隨意揉碎紙張,張開手便是一撮紙屑,撒入魚池,被盡數吞食。
錚,是司徒錚。
辰,自然就是容辰。
「真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