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31隻反派
鴉九爺反手一掌將燕雙飛擊出去。
腹部的傷口離了那柄黑刃, 鮮血頓時潺潺滲出,卻是頗為不正常的艷麗紅色。
燕雙飛一擊得手,沒有再次攻上來。趁著這個時間, 鴉九爺快速撕下外衣,纏住傷口。
他的臉上一片沉重, 卻沒有多少傷心震驚,只深沉痛惜地望著燕雙飛。
「小飛, 究竟是何人把你變成這個樣子?哄你來殺我。我可是你的親外公,你不能信外人的鬼話。」這樣說著, 他的手卻伸到後面, 握住了腰側不離身的劍。
燕雙飛雙目無神,面無表情,只有嘴唇在動:「我變成這樣,還得多謝外公送我的信雕。就像當初, 你對我娘親做的事一樣。外面沒有人能找到落花谷,只有你的信雕有這個可能。是你把落花谷的位置, 宣告出去的。想要落花谷滅門的,最大的仇敵,就是你。」
「哈哈哈哈……」鴉九爺忽然放聲大笑,猛地鐵青了臉,寒光湛湛,「住嘴!寡廉鮮恥, 認賊作父的東西!你還知道為你娘報仇, 那你知不知道害她的人到底是誰?」
落花谷成名很久很久了, 久得沒有人能說出,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江湖上的。
奇怪的是,它的名氣很大、能力很強,卻極為神秘低調,沒有什麼人能說出個所以然。
「後來我才明白,落花谷為了保守秘密,所有與他們交易的客人,都必須奉上自己最重要之人。大多都是交易人的妻女。落花谷雖然與世隔絕,卻有自己的秘密消息渠道,你藏得再深的秘密,他們也能知曉。」
鴉九爺一共和落花谷交易了兩次,第一次,是三十年前。
因緣際會,他初次知道落花谷鍛造之術的厲害,有幸和落花谷之人牽線搭橋相識。
鴉九爺姓張,那時候他還叫張寒鴉,是師父收養的孤兒。他自小心思沉穩,忍人所不能忍,但骨子裡卻比誰都心高氣傲。
當時他再過幾年就要三十歲了,可還是籍籍無名的小人物,他太想成功,太想揚名立萬了。想得瘋癲魔障了都。
他的妻子是個大夫家的女兒,並不懂江湖上的事。她醫術普通,什麼都普通,救不了走火入魔的丈夫,便用自己來抵扣,換取和落花谷的交易。
當時,他們的女兒張幺娘才八歲。
張夫人被帶走一個多月後的月圓之夜,落花谷的人送來一柄劍。
來人告訴他,這柄劍的名字叫鴉九劍。
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誇我鍾可刜。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
這是唐朝詩人白居易為鴉九劍做的詩。鴉九劍本是特指鍛冶大師張鴉九鑄造的劍。
從那一夜后,它成了一個青年的名字。
成名江湖談何容易?若是一步步,直到人生遲暮,才能從小卒到大英雄,對心高氣傲的少年來說也太慢了。
他在比武的擂台上受了很多傷,在江湖的波詭雲譎里,逆風勇往。可是他永遠默默無聞。
不是沒有很好的機會,可是在這樣的機會面前,他的天資能力拚不過那些世家奇才。勉強嶄露頭角的時候,又有諸多的冷箭算計瞄準無根無基的他。
他受傷次數很多,講義氣,愛拚命,生得也算好。那家常去的醫館,大夫的女兒每回見了他,包紮傷口,老是低著頭。若他多問了兩句,她耳朵還會紅。
那姑娘生得真好看。無數次他從生死掙扎中醒來,見到的就是那張溫柔關切的臉。
他一生唯有師父對他好,第二就是這姑娘。
「我叫寒鴉,你叫阿九,我聽說唐朝時候有個大師,鑄造了一柄名劍,叫鴉九劍。寒鴉和阿九,天生一對。」
於是,江湖還未成名,少年先成了親,有了家,還有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囡囡。
這一切,都結束在他二十七歲那一年的中秋圓月。
張寒鴉和阿九沒有了,只剩下鴉九劍,和一個與劍同名的,突然崛起江湖的大人物。
「我求過落花谷的,跪在他們面前,不要臉面的磕頭。我所有的一切都能給他們,只要把我的阿九還給我。可是落花谷的人卻根本不屑一顧。」
鴉九爺目眥盡裂,恨意幾乎化作利刃:「他們不但不理會我,還威脅我替他們辦事,否則就叫我身敗名裂而死。」
燕雙飛不為所動,面無表情:「你說你後悔了,可為什麼你又出賣了我的母親?」
「因為囡囡也想念她的娘親!當初她八歲了,她一直恨我,她也恨落花谷。她一定要我把她嫁去落花谷,說要靠自己把娘親帶回來。」
二十年前的張幺娘,生得明艷動人,在江湖上的地位,就如同現在奇林山莊大小姐。
她若要一個男人愛上自己,只需輕輕一個微笑。
更何況,落花谷與世隔絕,谷中之人規矩嚴謹,甚少到江湖上行走。便是當初的谷主,哪裡見過這樣的世外仙姝?
張幺娘嫁了過去,起初還半個月一封信,一年後卻突然沒了音訊。
「最後一封信上,寫著: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鴉九爺似哭似笑,「我不知道,她到底看到、知道了什麼。」
那時候,鴉九爺已經靠著和女兒的信雕,摸到了落花谷大致範圍。
可是,無論他怎麼走,怎麼找,都找不到入口。
哪怕好不容易劫持了落花谷的人,也沒有用。
那些人無一例外,不是閉口不言,至死方休的攻擊。就是忽然七竅流血而死。
最可怕的是,落花谷某些人,除非燒成灰燼,否則就算砍下他們的四肢腦袋,都會不斷的蠕動。
落花谷的人極其護短,就算有一個人死,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兇手,甚至還會殃及三代。
鴉九爺發現了這個毛骨悚然的秘密,更小心謹慎了,便蟄伏了下來。
「然後,又是十幾年,你出來了。」鴉九爺神情複雜,「你和那帶走我女兒的人長得極像。我本以為,你是我的親外孫,你是你娘親的孩子,一定跟那些畜生不一樣。我以為我終於有希望報仇了,可是我錯了,你做著跟他們一樣的事。」
從燕雙飛的嘴裡,全是對自己母親的抱怨不滿,嫌棄她不慈、苛刻、管束,對自己的父親,她的夫君不敬,虐待周圍的一切人。更重要的是,阻礙自己的婚事,讓他十九歲了還不能娶親成家。
鴉九爺一聽,心如刀絞,他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女兒這麼多年,過得是什麼日子了。
「幺娘做出一副不近人情的樣子,拚命阻撓,為得是林家的姑娘不步她後塵!」
鴉九爺笑得比哭還難看:「我崢嶸江湖一生,什麼都沒了,妻子女兒外孫……都是因為落花谷。江湖上多少人前風光的大英雄,還不是落花谷眼中拴著鐵鏈的狗。但我比他們強一點,你雖然跟賊人生得像,但你比他蠢多了。我是打算利用你復仇,滅他落花谷的滿門!可惜啊可惜,就差了一點點,我就能親手……」
燕雙飛雙目無神,嘴裡平平地說著沙啞的話:「我不相信你。我娘說了,我們在這世上,最大的仇人是外公。落花谷算什麼,從內輕輕一戳就破。可是落花谷紮根其上的野心慾望,卻是根除不掉的。無數的落花谷還會起來,下一個,或許就叫烈焰庄。」
鴉九爺的臉上很平靜,像是毫不意外張幺娘會說出這番話。
燕雙飛舉起手中的寒刃:「她了解你,你不是想要報仇,你是想要得到落花谷的鍛冶秘密。人的野心真可怕,連你自己都能蒙蔽。我本來就要動搖了,忽然想起來你剛剛進來,對燕雙飛說的話。」
——只要落花谷的秘密還沒有落到敵人手裡,落花谷就一定能東山再起,外公會幫你。
鴉九爺握緊劍柄,後退了半步:「我死不足惜。可我得先找到我的阿九。我的確早就知道了去往落花谷的路,可是我打算在你成親那一天成事的。有人動了我送你的信雕,那個人比我厲害,他技高一籌,破解了谷口的陣法。那個人雖然滅了落花谷,可他也害死了你娘。我必須先殺了他,不然下了黃泉,阿九問我為什麼沒保護好囡囡,我沒法交代。」
「你不需要交代。」
一隻纖細秀美的手,從后輕輕搭在鴉九爺的肩膀上。她的聲音悅耳動聽,很熟悉很親切,所以被另一隻手蒙上眼睛的時候,叫人生不出絲毫的抗拒。
這熟悉悅耳的聲音,親切地在耳邊說:「阿九,她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知道你做下的所有事。」
那隻手離開了,光明再現眼前,鴉九爺發現,本該在他掌心,與他形影不離三十多年的鴉九劍,此刻,就插在他的心口。和他的心跳一起鼓動。
竟然是溫熱的,像年少時候每一次從死亡里醒來,阿九撫去他臉上冷汗的手。
同樣的話,也從雙眼無神,面無表情的燕雙飛嘴裡發出,像是頻率一致的重奏。
鴉九爺跪倒在地,終於看清身後之人。
本該是牆壁的地方,悄無聲息出現在一個,一身的紅衣少女,帷幕遮住了她的臉。
他倒下的角度,剛剛好看清她的臉,瞳孔慢慢放大:「居然……是你,怎麼會……」
紅衣少女輕輕頜首:「你若是能想到,也就不會死了。我娘說,我和外婆生得像極了。」
「阿九,阿九在哪裡?」鴉九爺雙目已然看不見,固執地伸手抓著她的裙擺。
「就在你心口啊。」紅衣少女纖塵不染,平靜極了,「落花谷有三等的武器,上等要燕家血脈。二等的,要陰曆陰時所生的女人。還有一種,是滿懷愛意或恨意的怨靈。你猜,她是哪一種?」
鴉九爺緊緊抓著劍柄,把他的阿九牢牢擁入懷裡……
「君勿矜我玉可切,君勿誇我鍾可刜。不如持我決浮雲,無令漫漫蔽白日。」
紅衣少女曼聲而吟,手裡牽著一個蒼白瘦小的小孩子的手,慢慢走出去。
小孩子另一隻蒼白的手上,勉強握著一柄寒鴉一般的長劍,長劍拖地,一路滴著淚一樣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