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神威審判
殷玄將聶青婉摟的很緊,有力的雙臂鐵鉗一般禁錮著她,聶青婉從他的肩膀處抬起頭,看到了他淋雨的身子,看到了那花色宮傘上的祥雲圖案,以及前方淅淅瀝瀝的雨,微涼的秋風從面頰上刮過,帶起他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以及御用龍涎香,還有那極淺極淡的始終不曾離開過他身子的息安香。
聶青婉抬起手,輕撫著他的髮鬢,殷玄微微地頓了一頓,這才稍微鬆開她一些,看向她的面容,然後他看到她也在看他,很認真的眼神,很專註的眼神,這一對漂亮的杏目里不再是疏離,不再是冷漠,不再是她回來的這段時間的漫不經心,而是滿眼的溫柔憐惜和愛意。
愛?
殷玄想到這個詞,無聲地自嘲。
縱然她對他有愛,也僅是因為她那一顆母愛泛濫的心吧。
可他要的不是她的母愛之心,而是她的女人之心。
殷玄強硬地拉下聶青婉撫摸在髮絲和臉頰上的手,能得她如此溫柔的對待,他當然貪戀,可他厭惡她總是拿他當孩子看,他是男人,如今也是她的男人了!
雖然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並不長,可他實打實的已成為她的男人了,她休想再用對待孩子的心態來對待他!
殷玄攥緊聶青婉的手,目光里綳著一股很森冷的寒意,可聲音又十分溫柔,沖她說:「不是說不來嗎?」
聶青婉說:「吃飽了,無事可做,想到你在這裡,就來看看。」
殷玄勾唇冷笑,想著你是因為朕在這裡才想來看的嗎?你是因為太后的屍身在這裡,你是因為聶家人在這裡,你是因為任吉在這裡,你是因為……你要親自來收帳,所以才來的。
殷玄抿了抿唇,唔了一聲,說道:「那進去吧,外面風大雨大,小心受涼。」
聶青婉點點頭,想鬆開他的手自己走進去,可殷玄不讓,緊緊地扣著她的手,幾乎是以半摟著的姿勢將她帶進去的。
剛殷玄突然之間跑出來了,大臣們也顧不上他,只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拓拔明煙身上,嘰嘰喳喳地在那裡聲討她,譴責她,恨不得當場就將她抽筋剝皮了。
好在,雖然憤怒到了極點,可大臣們還是有理智的。
知道今日聶北一定不會放過這個罪大惡極之人,他們就等著。
大臣們綳著臉,渾身都充斥著怒氣等著案子水落石出。
當殷玄帶著聶青婉進來了,大臣們立刻轉移了注意力,紛紛朝聶青婉見禮,聶青婉淡笑地回應了他們,這才把目光落在拓拔明煙身上。
拓拔明煙已經知道她是誰了,當她目光落過來的時候,她渾身一抖,顫的如同糠篩,渾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臉上血色褪盡,慘白無邊,牙齒咯咯地上下打架,寒意從腳底直躥而上,逼近心臟,她清晰地感受到被她目光籠罩的瞬間她內心斷裂的聲音。
拓拔明煙紅著眼,眼中明明裝滿了恐懼,可她還是用盡所有勇氣,抬起眼皮,與她視線對上了。
聶青婉說:「明貴妃怎麼也在這裡?」
拓拔明煙完全沒辦法說話,她揪緊了袖子,目光發直發愣地看著她,她張了張嘴,她很想喊一聲『太后』,可她發現,她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她就那般紅著眼睛看著她,一眨不眨的。
無人知道,此刻她的內心如何的驚濤駭浪。
也無人知道,這一刻她的內心是如何的煎熬和慶幸。
她不回話,大臣們也沒說話,不是大臣們不想說話,也不是大臣們說不出來話,而是今天的這件事情,是與三年前的太后之死有關的,這是大殷皇室里被掩蓋的醜聞,涉及太后,涉及明貴妃,甚至還涉及了皇上,這樣的醜聞,如何能向外人說?
縱然眼前這人是皇后沒錯,可她來自晉東遺臣之地,是,大臣們很在意這個,不單在殷氏皇族心中,就是在這些大臣們或是百姓們心中,晉東遺臣,或者說,所有的遺臣們身份都是低賤的,他們只能供奉大殷皇室,卻享受不了皇室的任何待遇。
但眼前這位娘娘,偏偏從遺臣之地來,卻貴為了皇后。
不知道該不該說,那便不說。
聶北和聶不為以及聶西峰還有任吉看到她進來了,紛紛朝她投去一眼,恭恭敬敬地上前見了禮。
這一動作出,大臣們又駭然一驚。
剛皇上進來,聶不為和聶西峰以及任吉動都沒動,別說見禮了,就是參見的話都沒有,實在太過放肆,可見了皇后,他們居然如此的恭敬和謙卑!
大臣們咻的一下又把目光移到了聶青婉身上。
聶青婉誰也沒看,只扭頭看向殷玄。
殷玄說:「你剛來,不知道情況,坐下聽一聽就知道了,明貴妃是來懺悔贖罪的。」
聶青婉挑眉,殷玄卻是不管不顧地拉著她,坐在了他剛剛坐的那個鳳榻上,她要坐到他的邊上,他也不允許,直接摟著她的腰,把她圈在了懷裡,然後整個肩膀都往後靠在了寬大的鳳榻背上,手指慵懶地把玩著她的小手,目光卻涼薄地撩起,看向聶北:「繼續吧。」
聶北看一眼聶青婉。
聶青婉掃了一整圈屋子,亦掃了一整圈屋子裡神色各異的人,笑著說:「看來今天這裡會非常熱鬧,聶大人,皇上讓你說什麼,你就說吧,我也聽聽。」
聶北垂眸,把剛剛所說的話全部對著她又重複了一遍。
聶青婉聽后,笑著說:「還有這等奇事。」
聶北說:「怎麼不是呢,而能發生這種奇事,單憑一個明貴妃壓根做不來,若沒有人暗中相幫,她哪可能害得了太后,太后深居紫金宮,而當年嚴守紫金宮的禁軍是陳溫斬所領,那天陳溫斬不當職,可禁軍卻在,太后出了那麼大的事情,禁軍們卻聞風不動,這若不是被某人策反了,如何會有這種現象,而能策反宮內禁軍的人,除了皇上,應該不會有別人了吧?」
聶北如刀般冷戾的目光又鎖在了殷玄身上:「明貴妃縱然能制香,可太後身邊有任吉形影不離地伺候著,她想在任吉眼皮子底下動手腳,壓根不可能,除了皇上有這個本事外,也沒別人了吧?」
他又冷冷一笑,說道:「一夜之間血洗紫金宮,封鎖紫金宮,把太后的屍身秘藏於此,除了皇上,也沒別人有這個本事了吧?」
他鐵面無私地,一字一句地問殷玄:「皇上,你可認罪?」
大殷千百年的歷史上,從沒有一個人敢這般質問皇上,也沒有一個人敢當著皇上的面來說這樣的話,就算皇上真有罪又如何,誰敢斷?誰敢判?誰敢說?
沒人!
可聶北就這麼當著文武百官們的面,指責皇上,問責皇上,還說皇上有罪!
大臣們知道,他們現在要做的是厲喝聶北,讓他不要以下犯上,藐視皇威,亂了君臣之禮,可是,這個時候的他們壓根說不出來話。
其實他們心裡也清楚,這件事情,謀害太后這樣的大事,僅一個明貴妃又如何做的到?
且那個時候的明貴妃,誠如聶北所說,只是一個亡國之女,在宮中無權無勢,如何能害得了太后?縱然她被太后宣進去伺候了,以香來害人,可太后是什麼人?能是她輕而易舉就害得了的?太后對所有人都有戒心,唯獨對皇上,那是一心一意,從不多心。
所以,除了皇上,在那個深夜裡,誰會莫名其妙跑到紫金宮,去加害太后?
而那天,太后並沒有通傳拓拔明煙。
大臣們垂眸沉默,他們已猜測到了真相,而正因為這樣的真相,讓他們心力交瘁,悲痛欲哭,大臣們紛紛落了淚,有些不敢再往下聽了,他們怕聽到那個可怕的真相,他們怕皇上毀了他們心目中最美好的樣子。
他們大殷的神,死了,死在了他們最敬愛,最出色的皇上手上!
大臣們的臉色非常難看,站在那裡,形如僵木。
殷玄壓根不關心那些大臣們是什麼表情,此刻又在想什麼,他淡垂著眉目,把玩著聶青婉的手,聽了聶北那句『皇上,你可認罪』的話,唇角的諷刺很濃,他譏俏地抬起臉,看向了從進來開始就抱臂立在一側的聶不為和聶西峰以及任吉。
如果他不認罪,他們是不是想以下犯上,對他這個皇上動手?
他們中的一個人,或許能跟他這個皇上打成平手,或許壓根不敵,所以一下子來了三個。
他們是打算若他不伏罪,他們就以武力制裁他嗎?
殷玄掀了掀眉,正要開口,站在一邊因為看到了聶青婉而受到莫大刺激的拓拔明煙猛的回魂,大聲沖聶北說:「太后是我殺的,跟別人什麼關係?」
聶北眯眼,眼中滿是不屑:「就憑你?」
拓拔明煙說:「就憑我,你不要小瞧我,我能制出殺得了太后的香,就能想到辦法殺她,我老早就想殺她了,但她身邊有任吉,身邊時常跟著陳溫斬為首的禁軍,我壓根找不到機會,可那天,陳溫斬休沐了,禁軍換了人帶,我趁那天把太后殺了,當然了,我那天也利用了皇上,我不單恨太后滅了我整個拓拔氏,我還恨她不把我許配給皇上,是,我知道我配不上皇上,可我喜歡他呀,我不介意做奴做妾做婢,可就算是這麼卑微的企望她都不給我,她能給我風光和嘉獎,卻堅決不允許我與皇上有任何沾染,所以那天我就給皇上下了迷魂香,讓皇上喜歡我,聽從我擺布,這一切都是我做的,你們也看見了,在那之後,皇上很寵我,也很愛我,那迷魂香原本是能迷惑皇上一輩子,讓他一輩子都那麼的寵我愛我的,但是,他心中一旦有了真正所愛之人,迷魂香就會失效,他是被我蠱惑的,不然皇上那麼敬愛太后,視太后如同自己的生命,哪可能加害太后呢?你們覺得可能嗎?」
她說到這裡,心中巨痛,眼眶又紅了,她抬頭看向殷玄,再看向殷玄懷裡的聶青婉,失聲悲笑:「當真人算不如天算,三年了,皇上沒有遇到所愛之人,可三年後他遇到了,而三年前你們沒有查到太后的死因,三年後卻查到了,我無話可說,我也不後悔,這三年我過的很幸福,皇上對我很好。」
殷玄聽到這話,眉心深深地蹙起,看向了她。
聶青婉嘴角勾著淡笑,扯開被殷玄握著的手,殷玄又低頭看她,雙手一抓,又將她的手抓到掌中,嚴絲合縫地扣住。
聶青婉說:「你鬆手。」
殷玄越發握緊了,連帶著把她的腰摟的也更緊,他抿唇:「不松。」
聶青婉說:「明貴妃對你痴情一片,你這個時候應該去安慰安慰她,或者,你應該站出來保護她,畢竟她也是你的女人,你怎麼能讓她為你去死呢?謀害太后這個罪名一旦坐實了,她會死的很慘的,再者,當真是她一人所為嗎?」
殷玄知道懷中的女子是誰,也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她已經容不下他了,她也容不下拓拔明煙,大概她在想,三年前他們聯起手來害了她,這三年後,她也要將他二人誅在一起,她是多麼睚眥必報的人,就算讓他死,她也不會讓他死的舒坦,她以前不知道他是愛她,愛到能夠殺她也要得到她,現在她知道,她知道他是多麼的愛她,可她還要讓他和拓拔明煙死在一起,她就是故意的,故意這樣膈應他,故意這樣懲罰他!
殷玄幽黑的眼眸緊鎖住聶青婉的臉,聶青婉卻似乎不願意再看他一眼似的,扭過了頭,看向拓拔明煙,說道:「你對皇上一往情深,我自佩不如。」
拓拔明煙張了張嘴,眼中含淚,卻在這一刻,露出了最美的笑,她沖聶青婉說:「可皇上對你一往情深,從來沒變過。」
這話像打啞迷,但聶青婉聽懂了。
聶青婉笑了笑,說道:「原本我覺得我是晉東之地出來的,好像不方便插手你們大殷帝國的事情,但如今我既貴為皇后了,晉東也早已歸附大殷,那也就沒有什麼分別了,現又聽到了這樣的事情,就忍不住想問一嘴,三年前大殷太后的死,當真是你一人所為?」
拓拔明煙說:「是。」
聶青婉說:「哦,沒看出來,明貴妃還有如此能耐。」
這話不知是褒還是貶,可大臣們都不是傻子,連皇后這個外人都覺得憑拓拔明煙一人之能不可能殺得了太后,他們又如何會信?
但是,他們想這樣相信。
他們寧可把一切罪責推在一個女人身上,也不願意把這樣的罪孽安在他們最敬愛的皇上身上。
拓拔明煙說當年皇上是被她用迷魂香迷住了,受了她的蠱惑。
她說她愛皇上,可太后阻攔,她就恨太后。
她說太后滅了她整個拓拔氏,她也恨太后。
所以這麼多的不滿和恨累積起來,釀成她殺太后的局面完全能理解。
她也說的對,皇上那麼的敬愛太后,視太后如同自己的生命,哪可能會下手殺太后呢?一定是這個妖女利用自己擅制香的手段讓皇上失了心竅,才幫她做成這等謀逆之罪!
大臣們即便知道這是自欺欺人,可他們也願意這樣的欺騙自己,尤其,子殺母這樣的大逆不道之事在民間都是被唾棄的,更何況在皇室!
皇室是整個大殷的臉面,尤其當年的太后和皇上,在百姓們的心中是何其的美好,母親子孝,堪比典模。
三年後,讓他們撕開這層美好的典模,露出裡面醜陋的真相,他們不願意!
而且,這樣的真相一旦傳出去,大殷必將動蕩,實對社稷不利!
太后在他們心中確實是神,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可這個神已經死了,太后不在了,如今掌握著大殷萬里江山萬千子民的人是皇上,皇上膝下無子,若就此遭難,帝位就會空懸,而一旦面臨了帝位空懸的危機,殷氏皇族就會全體出動,爭奪帝位,那勢必又是一場血風腥雨。
他們身為臣子,上輔皇上,下撫黎民,如何能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大臣們權衡再三,心中已有了計較,等聶北再緊咬著皇上不放的時候,李公謹率先擋住聶北的話,冷聲說:「聶大人,明貴妃既已承認了罪行,這案子就這麼結了吧,太后泉下有知,知道當年殺她的人被你抓出來了,她也會泉下有知的。」
聶北說:「兇手不止明貴妃一人,不把兇手抓完,她還是死不瞑目。」
李公謹說:「我聽著這事就是明貴妃一人所為,跟別人都沒有關係。」他扭頭看向周圍的大臣們,問道:「你們以為呢?你們也認為兇手不止明貴妃一人?」
大臣們連忙起鬨,紛紛嚷聲說:「哪可能還有別人,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實,就是這個恩將仇報的女人害了太后,以大殷律法,她要被處五馬分屍,死不能入葬,拋屍亂葬崗,永世不得輪迴,就是投胎也只能為畜生!」
聽著大臣們這樣的維護殷玄,聶青婉表情不變,隻眼梢往殷玄的臉上掃了一下。
殷玄一直都在看她,他的眼中耳中其實已經沒了任何人,也沒了任何聲音,他只是用著貪婪的目光看著她的樣子,大臣們以為他們面對的人是誰?當真是一個從晉東之地來的華皇后?就算他們為他開了罪,她也同樣會誅他,利刃之手從來不在別人手上,而是在她手上。
聶北面對大臣們這樣的反應,當真是氣極。
聶不為和聶西峰原本是一動也不動的,可此時,他二人的眼中殺氣瀰漫,渾身躥出很濃的戾氣,若非聶青婉在場,他們會毫不客氣地以劍驅離這些人的,叫他們站在這裡礙事!
聶不為和聶西峰都沒拔劍,可那寒冽的劍氣似乎自身上潰散開來,一層一層地籠罩在了每一個大臣的頭頂,大臣們心頭震駭,沒有武功的文臣們嚇的連忙往武臣們身後鑽。
聶不為冷笑。
聶西峰冷笑。
任吉一直沉默地站著,眼睛落在聶青婉身上。
因為大臣們的袒護和阻攔,又加上拓拔明煙一口咬定殺害太后之事是她一人所為,即便聶北有心把真兇再繞到殷玄身上,拓拔明煙也能以她用迷魂香蠱惑皇上為由,將罪責又攬到了自己身上。
她是打定了主意一人承擔,可她一人擔得了嗎?她有那麼大的份量?她有那麼大的臉?她憑什麼以為她一個區區亡國之女,卑賤之人堵得住此等罪大惡極之事,讓她償罪,也是污了太后聖名,而向天下人宣告太后是死在這種女人手裡,簡直是對太后的侮辱!
聶北冷著臉看向殷玄:「皇上就要這般做縮頭烏龜嗎!」
大臣們指望不上了,拓拔明煙又想一力擔罪,聶北是不會再從那兩邊打突破口,他就要讓殷玄自己承認,他做的事,他可能當著別人不承認,難道當著他懷裡的太后,他也不承認?
敢做不敢認,婉妹妹也會瞧不起他!
殷玄不應聶北的話,他只是看著聶青婉,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對她溫柔地說:「朕在你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
聶青婉說:「明君。」
殷玄說:「朕不是問這個。」他想了想,又道:「這會兒我不是皇上,我只是你的夫君,你跟我實話說,我在你眼裡,是個什麼樣的人。」
聶青婉看著他,不答。
殷玄說:「回答我,婉婉,回答我。」
聶青婉漂亮的眼睛轉著在他的臉上掃了一圈,說道:「你想我怎麼回答。」
殷玄微怔,那一刻,心中的希冀和眼中的光亮一下子就全部都灰滅了,他想她怎麼回答,他想聽她說,他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可以陪她共度餘生,照顧她,呵護她,陪伴她,他不期望她能說出愛他的話語,可是,隨便一句安慰他的話,或是應付他的話,她都不願意說。
殷玄一時心如死灰,緩緩鬆開了她,將她安置在了旁邊,他站起身,從進來開始就沒有正眼抬一抬的他,將目光落在了一屋子裡的眾人身上。
那目光還是一如繼往的深邃詭譎,充滿了帝王威儀,可有誰知道,那其實是一雙已經失去了任何希望與光彩的眼睛,而那墨潭深處又埋藏了多少的心傷與眼淚。
他用那種凌駕眾生之上的帝王威儀的眼睛將屋裡的人全部看了一遍,然後張開一直緊抿著的唇瓣,輕聲說:「朕……」
他原本要說:「朕有罪,太后確實是朕一手主導殺害的。」
但是,話還沒說出口,就只說了一個『朕』字,拓拔明煙卻如同瘋了一般,哈哈大笑出聲,笑的眼淚鼻涕橫飛,張著手臂,揮舞著,大叫著,嘴裡瘋狂地喊著——『太后是我殺的!太后是我殺的!我殺了太后!我殺了太后!我終於殺了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就那樣放聲喊著,衝出了煙霞殿,衝進了雨霧,衝出了宮門,然後就這麼一路瘋癲著沖了萬丈城門,她的嘴中一直不停地喊著『太后是我殺的,太后是我殺的』的字眼。
今天雨大,宮女和太監們都換到了屋裡值守,外面沒什麼人,可站在外面的人全部都看到了她瘋癲的樣子,聽到了她所說的話。
一路所過,聽到了她所說的話的太監宮女甚至是侍衛禁軍們全都瞠目結舌。
被她這麼一鬧,聶北再也無法繼續了,而殷玄,在短暫的驚愕之後,立馬追了出去,他當然不是為了追她而追她,他只是不能讓她這麼衝出去,他的罪他自己擔,他跟聶青婉之間的恩怨他自己算,他不需要別人為他算,更不需要別人為他擔!
殷玄知道拓拔明煙打的什麼鬼主意,她想一力擔下這個罪,她想讓他對她終身愧疚,她想讓他記她一輩子,可他不願意!
在紫金宮,關著門,她想怎麼瘋都行,可她不能在外面瘋,不能讓天下人真的把這一宗罪都算在她頭上。
殷玄知道,不管這罪算在誰頭上,到最後,他與拓拔明煙都會死。
雖然都是死,可由她擔罪,還是由他擔罪,性質就極不同了!
他這一生,只願意與一個女人有牽扯,不管是什麼樣的牽扯,他也只想跟她一人掛勾,旁的人,他不想沾染一分,即便是愧,他也不願意拿出來,他是很小眼也是很保守的男人,他只想把他的一切都進獻給一個女人,給他心底最心愛的女人,給他的婉婉。
他不需要拓拔明煙的這份情,更不需要她用命來救贖他,她沒這個資格!
殷玄追出去之後,大臣們愣了愣,也趕緊追出去。
聶北看向聶青婉。
聶青婉喟嘆一聲,仰頭看了看這花色滿天,金壁輝煌的宮殿,輕輕開口喊:「任吉。」
任吉立馬上前,原是想喊一聲太后的,可最終沒有聲張,喊了一聲:「皇后。」
聶青婉說:「撐傘。」
任吉一愣,接著眼眶一紅,簡直喜極而泣,撐傘的意思就是伺候,也就是說,從這刻起,他又回到她身邊了。
任吉哽咽著說:「是,老奴這就去拿傘。」
說完就屁顛屁顛地去拿傘了。
傘拿來,聶青婉就往門外走了去。
聶北在背後喊她:「這怎麼弄,拓拔明煙這麼一鬧,殷玄這小子就又躲過一劫了。」
聶不為說:「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聶西峰說:「如果白天不能誅他,那晚上我來,殺了他,就說是太后索命。」
聶北額頭抽了抽,對於這兩位哥哥粗暴的言行十分無語,可他沒阻止,他也想給殷玄一刀呢,倒是聶青婉,笑著側頭說了一句:「他活不過今天,不用你們動手,現在這事兒既鬧到了外面,那五哥和九哥就不方便出面了,你們回去吧,讓十六哥跟著我就行了。」
大臣們已經走完,冼弼一開始不願意走,但他想看拓拔明煙到底跑外面做什麼了,最終也還是走了,浣東和浣西剛在隨聶青婉來的時候就被殷玄命令守在了門外,她二人沒進來,連李東樓都沒進來,還有戚虜,都沒有進來,拓拔明煙來的時候也沒帶一個婢女,所以此時此刻,這個屋裡就只有聶北,還有跟著聶北的勃北,聶西峰,聶不為,任吉,當然,還有聶青婉袖兜里的鬧鬧。
只不過,鬧鬧一直呆在袖兜里,沒出來,倒也感覺不到它的存在。
無外人,這話也不會被聽去。
聶青婉說罷,聶不為和聶西峰抿了抿唇,卻什麼都沒再說,背身一轉,眨眼就不見了。
等屋內真正空曠下來,聶青婉這才又將整個屋子打量了一遍,然後邁步走到鳳床前,提起裙擺,上了腳蹬,站在那裡,看著冰棺里的女子。
任吉說:「還得把太后您的原身放到皇陵去,不然一直放在這,實在不行。」
聶青婉看著冰棺里的自己原身的面容,說道:「嗯,我知道,我心中有數。」
任吉便不說了。
聶青婉又走下來,往門外去。
出了寢殿的大門,就看到守在那裡的浣東和浣西,浣東和浣西沒有聽到寢殿里的聲音,也不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事情,只看到剛剛明貴妃發瘋一樣的衝出來,嘴裡還說著瘋言瘋語,皇上也沖了出來,最後是那麼多的大臣們跟著衝出來,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很奇怪的表情,浣東和浣西正納悶著呢,就看到自家娘娘出來了。
浣東立刻上前,浣西也上前。
原本兩個丫環是要攙扶聶青婉,然後跟她問一問,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每一個人都那麼奇怪。
結果,話還沒出口,就看到了跟在娘娘身後的男人。
不,是太監。
那人穿著太監的服裝,但是,她們卻從沒有見過!
浣東咦了一聲,眼睛落在任吉身上。
浣西也一瞬不瞬地看著任吉。
任吉眼皮微掀,看了她二人一眼,卻什麼話都不說,只衝著聶青婉道:「娘娘,我們得快點兒,不然不知道拓拔明煙會做什麼。」
聶青婉低嗯一聲,腳步加快,快走進雨霧的時候,她又扭身,沖浣東和浣西說:「你們不用跟上了,回龍陽宮去,就坐鳳輦回去吧,讓張堪和禁軍們也回去。」
吩咐完,她就隨著任吉走了。
可事實上,張堪和禁軍們已不在。
剛來的時候,謝右寒也是跟著的,只不過,他連紫金宮的大門都沒能進,被留在了外面,與戚虜,張堪,李東樓甚至是隨海一起,站在外面吹冷風。
剛明貴妃沖了出來,皇上也沖了出來后,隨海立馬跟了上去,戚虜和張堪還有李東樓也趕緊跟了上去,如今外面就只有謝右寒了。
聶青婉走出來,看到他,對他說:「你回華府去,把我寫給你的信交到華氏葯門之人的手上,今天不要進宮了。」
謝右寒有武功,自然聽到了拓拔明煙衝出來的時候說的那些瘋言瘋語,謝右寒眉心微蹙,視線在聶青婉身後撐傘的任吉身上兜了一圈,沒有應她的話,而是防備地盯著任吉,問聶青婉:「他是誰?」
聶青婉沒回答,只腳步一抬,走了。
任吉武功高強,撐傘的同時亦用內力驅散了周遭的風,別說風刮不到聶青婉臉上和身上了,就是雨,也休想淋她一絲髮梢,就連鞋面,走在雨中都是滴水不沾的。
謝右寒眯眼看著這一切,雙手輕微捏緊,直覺得那個太監為郡主撐傘的樣子甚是愛護。
愛護?
除了皇上,誰敢對娘娘表現出這麼明顯且強烈的愛護?
且,此人還是太監。
且,郡主受的坦然而然。
謝右寒確定自己不認識這個太監,而郡主不管是進宮前還是進宮后,身邊都沒有這樣的一個太監伺候,剛來的時候還沒有,可是出來的時候卻有了。
謝右寒心中一驚,倏地扭頭,看向了身後的紫金宮。
那一刻,他的眼皮急急地一跳,有一個駭然的念頭自心底萌芽而生,他臉面一寒,立刻甩了甩頭,告訴自己,別瞎想。
謝右寒抿了抿唇,又對著紫金宮看了半晌,這才抬步,撐起傘,往宮門外去了。
他回華府,把聶青婉交給他的信轉交到了華氏葯門之人手上,華氏葯門的人看了那信,當下就去找了軒轅凌,不久之後,華氏葯門的人連同華子俊一起,隨軒轅凌一起,進了一家藥鋪。
大雨傾盆,風聲嗚咽,這樣的雨天,本應該呆在屋裡寫寫字,看看書,逗逗鳥,彈彈琴,畫些畫,或者跟愛人你儂我儂,享受靜謐時光,一天到晚忙碌的人也許能閑一下子,在家睡個懶覺,抽上一抖煙,咂巴一嘴,可是,因為突如其來的一場宮廷風暴,這些悠閑都沒了。
拓拔明煙衝上了萬丈城門之後就嘶吼了起來,她是要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害太后的人是她拓拔明煙,她是在以這種方式保護殷玄。
雖說下雨天人少,可到底還是有人的。
經過城門周圍的人聽到了拓拔明煙這話,守在城門四周的侍兵們也聽到了這話,然後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大殷帝國繁榮昌盛的帝都懷城一下子沸騰了,百姓們紛紛跑出來,還管什麼大雨,還管什麼生計,不管是有生意的沒生意,在家的還是在路上晃的,還在店裡忙的,還是食客浪客聽客,全都蜂擁而來,擠到了城門這裡,然後,他們真的看到了城門之上有人站在雨中巔笑,嘴裡說著『太后是我殺的,我殺了太后』的話。
太后!
這兩個字,足以引起所有百姓們的重視。
而『我殺了太后』這五個字,又是何其的令人恐慌和震驚,而震驚過後,百姓們的內心又掀起怎樣的狂天巨潮。
殷玄趕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他看到了底下那密密麻麻的,如同這接連不斷的暴雨一般的百姓們,他看到了身後跟來的那些大臣們,他知道,大臣們會抓住這個時機,徹底撇清他的嫌疑,他們會越過他這個皇上,向百姓們宣布,三年前太后的死因,他們會將聶北的話複述一遍,會將死亡的十字架釘在拓拔明煙身上。
拓拔明煙是生還是死,他在意嗎?
他不在意。
他已經不虧欠她了,所以她是生還是死,跟他又有什麼關係?
只是,她臨到死了還想算計他,殷玄簡直怒不可遏。
他臨身雨霧中,冷冷地看著那個在雨中發瘋發癲的女人,掌中無聲蓄力,怒氣幾乎要蒙蔽了心智,就在他抬手想要親手了解了那個妄想在他心中佔據一席之位的女人,然後他再來澄清太后死亡真相時,隨海大叫著猛地衝上來,將他的手狠狠一拽,又將他狠狠一抱,哭著說:「皇上,這樣挺好的,難道你不想活下來,跟太后恩愛一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