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再也無憾
殷玄進到偏殿,看到聶青婉站在銅鏡前,由幾個宮女們伺候著,他只是站在那裡看著,並沒有近前,鬧鬧被放置在妝台的桌面上,兩腳支起,脖子仰的老高,滿眼炯炯地盯著聶青婉,偶爾它會往前爬幾步,興奮地抬起前腿,在空中揮舞著,那架勢,明顯的是看得懂聶青婉在幹什麼。
殷玄心想,還真的是一隻神龜。
什麼都聽得懂,也什麼都看得明白。
婉貴妃從大名鄉回來得了一隻神龜,這事兒宮中之人都知曉,但真正見過這隻神龜的人並不多,除了龍陽宮裡的下人們外,就只有少數的其他宮裡的人。
內務府一直深居外圍,聶青婉平時也不朝那些個衙門裡逛,故而內務府的這幾個宮女,見到鬧鬧,真是好奇,頻頻地往鬧鬧的身上瞄,但也不敢懈怠手上的工作。
但眼神亂瞄,少不得就瞅到了殷玄,看到殷玄進來了,她們趕緊福身見禮。
有了她們的福身見禮,浣東和浣西也跟著見禮。
聶青婉一開始並不知道殷玄進來了,她挺認真,身子站的筆直,頭也沒有斜視,對著銅鏡,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但其實她只是陷入了某種回憶里,聽到了宮女們福身見禮的聲音,她這才側了側頭,往側門邊看了過去。
看到殷玄,她眉頭微挑,說道:「還沒穿好。」
殷玄走過來,上下掃了她一眼,又盯向她的臉,反覆確認她沒有表現出任何萎靡和嗜睡的癥狀之後,內心裡大大地鬆了一口氣,整個人的神經也跟著一松。
唇角扯了一絲放鬆的笑意,他低聲說:「朕有事兒去一趟御書房,你先試著,試好了也不要脫,先坐著休息,等朕忙完了,朕要回來看一看。」
聶青婉深知殷玄有多在意她,在意這次的封后,上一回封妃他都寸步不離地守著她,更不說這一次封后了,雖然他的龍袍還沒有做好,可他也不會在自己試衣服的時候離開,他捨不得,可他這會兒卻說,他要去御書房忙事情。
在她試鳳袍的時候把她一個人丟下,去忙事情,那這件事情一定十分的重要,而如今,能有什麼事情重要的讓他撇下她的?
上次封妃,陳溫斬搗蛋,中斷了流程,這一次封后,看似沒人搗蛋了,但她一個遺臣之女被封為大殷帝國的皇后,殷氏皇族之人大概不許的吧?
殷玄皇族縱然不插手任何朝廷之事,但封后、封帝、封太子這樣有可能會影響到大殷國脈昌運的大事,他們一定會插手。
就如同當年她封后,升太后,他們全族出動一樣。
想來這一回,他們也不會坐視不理。
那麼,這個時候殷玄去御書房處理的事情,很可能就跟殷氏皇族有關。
睫毛垂了垂,聶青婉出口說:「你去忙吧,我這還得一會兒試呢,衣服試完還得試鳳冠,等你忙完了我還不一定試得好,等試好了若哪裡有問題,我先宣了鰲姜,與他說說,也頗費功夫,所以你不用管我。」
點了點頭,殷玄說:「那朕先去了。」
聶青婉道:「嗯。」
又將她看了一眼,殷玄這才轉身離開偏殿的門,出去,出去后也沒停留,一股作氣地走出龍陽宮寢殿的大門,門外守著隨海和張堪以及禁軍,還有鰲姜等一些內務府里的太監們。
戚虜自領命帶著御林軍們駐守在了紫金宮四周后就一直沒有再撤回,張堪領禁軍守龍陽宮,殷玄身邊就沒什麼人了,李東樓尚沒有復職,所以殷玄也不帶什麼人,不說他身居九重宮闕內了,就是行走在外,以他的身手,也沒人能近他一里一寸,動他一絲一毫。
之前倒也不用禁軍們跟著,但今天不行了。
殷天野和殷德來了,他身為皇上該有的儀仗一定得擺出來。
往左邊看了看,殷玄沖張堪說:「帶上禁軍,隨朕去御書房。」
張堪一時有些懵,但還是趕緊應一聲,長臂一呼,喊上禁軍們跟在殷玄身後,圍攏著御輦,去了御書房。
在去之前殷玄讓來傳話的太監去把殷德和殷天野帶到御書房,太監走了后殷玄這才動身。
等殷玄的仗隊到達御書房了,遠遠就看到了殷天野和殷德的馬車,他二人已經下車了,就站在原地,等著殷玄。
殷玄下了御輦,殷天野和殷德上前見禮,余甚也趕緊上前見禮。
隨海以及張堪和禁軍們紛紛向殷天野和殷德見禮。
看到殷德和殷天野,隨海震驚,張堪以及禁軍們也震驚,他們已經有很久沒有看見這兩位貴人了,話說從太後去世后,昌王殷天野就沒再入皇宮,文丞相殷德倒是在封官那天進了一次宮,後來也沒再進宮,這忽然之間來了皇宮,肯定不是來敘舊的。
隨海雖然勾頭哈腰,恭恭敬敬地行禮,可眼眸還是控制不住地在飛速地轉動著,他猜測,這兩位貴人這個時候進宮,肯定是因為三天後的封后大典。
隨海眼眸轉了轉,微掀眼皮,看了殷玄一眼。
殷玄面色淡淡,看不出來情緒,他只是在殷天野和殷德行完禮后出聲問:「七叔和昌王怎麼進宮了,找朕有事兒?」
殷德看著他,指了指御書房:「進去說吧。」
殷天野不言語,只視線若有若無地落在殷玄的身上,雖然殷天野有三年多沒進宮了,可不代表他有三年多沒見殷玄,他還是時常會見到他。
除卻在宮裡,他們見面的地方也挺多,皇陵是一個地方,殷氏族地也是一個地方。
在殷天野的印象里,小時候的殷玄孤僻、俊美,透著尖銳的邪氣,雖然被血脈正統又高貴者排擠,可他就是有本事全身而退;長大后的殷玄因為長在太後身邊,不再孤僻,但一樣的俊美,邪氣微斂,尖銳被暴漲的實力替代,全身充斥著浴血之氣,令人不寒而慄;而稱王后的殷玄,光芒斂盡,貴氣逼人,眉宇間不再充斥著殺氣,可變得深不可測。
以前還能看到他笑,偶爾也還能從他的笑容里窺視到他的內心,可後來他就不笑了,宛如行屍走肉,你再也難從他的一眉一眼裡看出來他在想什麼。
那個時候殷天野覺得,太后不愧是太后呀,她從那麼多的殷氏皇族中獨獨挑選了殷玄,便選中了最強王位繼承人。
太后的手,果然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當然了,殷玄也可能當真擁有帝王之才。
這幾年殷玄治國,也確實深得民心,就連他們這些殷氏皇族,都對他讚不絕口,但唯一讓人擔心的就是子嗣問題,以前碰到了,話嘮的殷氏族人們都會在殷玄耳邊嘮嘮叨叨,殷玄雖聽著,可殷天野看得出來,他並沒有聽,那眉眼都是死如潭水的。
如今,眼前的男人依然貴氣,渾身充斥著王者之威,那一眉一眼看上去也冷淡如斯,似乎與世界絕緣一般,可仔細去瞧,卻發現他不一樣了,那眉眼雖冷淡,卻透著毫不自知的溫柔,說話間唇角明顯的飛揚,出賣了他表面上的冰冷。
想來這一切改變皆因婉貴妃,不知道殷德看出來了沒有。
殷德說去御書房,殷玄沒反對,率先轉身,往御書房去了。
殷德跟上。
殷天野跟上。
隨海和余甚再隨其後,隨著進到御書房伺候,張堪領禁軍們守在御書房門口以及四周。
進了御書房,殷玄坐在龍椅后,讓隨海去搬了兩把椅子給殷德和殷天野坐,等他二人坐了,殷玄這才抬頭看著他們。
殷玄心知肚明他們進宮是來幹嘛的,但他裝作不知,出口道:「有什麼事情就趕緊說吧,朕還有事,沒空在這裡耽擱。」
聽了這話,殷德重重地哼了一聲:「身為皇上,你這個時候不在御書房處理國事,還要去哪兒?有什麼事情比國事還重要?」
如今確實有一件事情比國事還重要,他二人既是沖著這件事情來的,那還是攤開了講明白的好,殷玄可不願意封后那天再來一場意外。
沉思熟慮地想了想,殷玄淡聲說:「今天內務府送了鳳袍,婉婉正在試穿,朕剛在陪她,聽說你們來了,朕就過來了,與你們說完了事情,朕還要回龍陽宮。」
殷天野聽著殷玄以『婉婉』來稱華北嬌,不免嘴角抽了抽。
最初的時候,殷玄封華北嬌為婉貴妃,殷天野也沒有多想,如今看來,封婉貴妃那會兒殷玄就知道華北嬌並不是華北嬌,而是太后了。
所以,殷玄既知這個人是太后,還如此的寵她,是不是說明,殷玄其實老早就深愛著太后?老早的時候,到底是從多早的時候?是他還是太子的時候,還是他被封為王的時候?還是更早?那個時候的太后著實風華無雙,令男兒們痴迷嚮往,可旁的男兒們都能愛上太后,唯獨他不能,偏就他……
忽然想到那天所接到的信,忽然想到太后之死,殷天野濃眉狠狠一擰,沉冷地抿著唇,指尖不其然的就點上了桌面,抬頭掃了殷玄一眼。
殷德在與殷玄說話,聽了殷玄的話后,殷德也不跟他廢話了,他直言道:「七叔知道你很寵這個婉貴妃,你想封她為後,這原本沒什麼可說的,但她的身份是晉東遺臣郡主,這樣的身份,沒資格被封為皇后。」
殷玄輕挑眉頭,絲毫不氣,只波瀾不驚地說:「七叔既不同意,早怎麼不說?現在都快到大典了,你來反對了,這個時候你讓朕怎麼收回聖旨,又怎麼向朝臣和大殷百姓們交待?如今各方流程都差不多到位,就等著大典來臨,你中途讓朕罷場,那朕的顏面何在,殷氏皇族的顏面何在?」
殷德噎了一下,忍不住拿某個人來墊背:「我老早就想來了,是天野不讓我來。」
殷玄聞言看向殷天野。
殷天野苦笑,就知道七叔會拿他當箭靶子,他攤了攤手,無奈地說:「我是覺得皇上的後宮之事由皇上作主,我們雖身為殷氏皇族之人,卻無權過問皇上的後宮之事,所以就沒讓七叔來,但七叔說的話也沒錯,你封華北嬌為婉貴妃沒什麼問題,要封她為後,著實有點兒不妥,她來自晉東遺臣之地,在大殷皇室眼裡,她就是奴,如今要封一個奴為後,殷氏皇族確實不會允許。」
殷玄聽之冷笑,那一晚雷威以喝酒之名拖住甘城,讓甘城無法將太后的屍身從紫金宮轉移到皇陵地墓,保準是受了殷天野的指令,而殷天野能傳那樣的一個指令,無外乎他很可能已經知道了什麼,就算不知道太后的屍身在紫金宮,就算不知道太后之死,那他也一定知道如今的這個婉貴妃就是太后,不然,他何以會出手?
有些事,最終紙包不住火。
從知道華北嬌就是太后的那時起,殷玄就知道,時日一長,很多事情就會漸漸的被掀開,那些塵埋在深宮裡的秘密,那些不可見的齷蹉,全會被裸露出來。
殷天野是聰明人,知道婉婉是太后,又見他如此寵幸婉婉,一定會想的更多。
殷天野之以所不讓殷德進宮,是因為他其實也是贊同他封婉婉為後的。
憑殷天野的能力,他完全可以勸阻了殷德,可他沒有,還是縱容殷德進了宮,那麼,他的本意不在於反對他封婉婉為後,而是故意來看他為難,說直白點兒就是看戲。
殷玄漠然道:「封后旨意早就下達,還有三天就是大典,這個時候朕不可能收回成命。」
殷德也知道這事兒不好辦,他提議:「那便暫緩封后,緩個一兩年,之後就不了了之了,你想怎麼寵她都行,你想為了她空懸后位也行,但唯獨不能封她為後。」
殷玄笑了一下,不冷不熱的語氣說:「若她誕下皇長子,七叔還反對朕封她為後嗎?」
殷德道:「不管她誕下幾個皇子,后位都不能給她。」
殷玄說:「那七叔就別想大殷皇室後繼有人了。」
殷德一愣,瞪著他:「為了一個女人,你要絕皇室之後?還威脅七叔?」
殷玄冷笑道:「七叔的手伸這麼長,管這麼寬,朕哪敢威脅你,絕了皇室之後,自有殷氏之人添上來,不如七叔一併把朕這個皇上也換了,那樣的話你就更省心了,如何?」
如何二字一落,殷德嚇的心一抖,立馬站起身,往地上跪去。
殷天野默默地抿了一下唇角,卻坐在那裡沒動。
隨海也因為殷玄的那句『不如七叔一併把朕這個皇上也換了』而心驚膽寒,嚇的也趕緊跪了下去。
殷玄雖沒發怒,可明眼人都聽得出他已經怒不可遏了。
余甚原本站在殷天野的身後,見殷德跪了下去,他也趕緊跪了下去。
一室人,除了殷天野沒跪外,都跪了。
殷天野嘆了一口氣,做著和事佬:「皇上都這麼大的人了,怎還說這種氣話,七叔年事已高,想管也管不了你幾年了,他之所以管這麼寬,是因為他心繫皇上,心繫殷氏,心繫大殷江山,你要理解他的無奈和苦心。」
殷玄沒應聲,只雙手撐著龍桌,從龍椅里起身,他走下來,走到殷德面前,彎腰將他扶起來。
等殷德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后,殷玄看著他說:「七叔,你是看著朕長大的,朕做事向來有分寸,斷不會讓你擔心的事情發生,華北嬌確實來自晉東遺臣之地,可她心繫的是整個大殷,這點兒你往後就會知道了。」
殷德瞅著面前的帝王,問一嘴:「你非要封她為後嗎?」
殷玄鄭重地說:「嗯!」
殷德道:「不讓你封她為後,你連皇上也不做了?」
殷玄垂了眼,說道:「朕身為皇上,卻連給她一個后位的能力都沒有,那這個皇位,朕寧可不要,七叔若當真要反對到底,那就把朕一併換了。」
殷德怎麼可能會把殷玄給換掉,他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皇上年紀輕輕,後生可畏,治國有方,早年追隨太后,南征北戰,戰功顯赫,有他治理江山,或者說,有他坐在帝王寶座上,大殷國民們才會安心,朝臣們才會安心,就是殷氏族人,也十分安心。
換掉他?
不可能的。
那麼,不換掉他,就只能依了他。
殷德恨鐵不成鋼地用力瞪了殷玄一眼,扭頭沖殷天野說:「來扶我。」
殷天野站起身,過去將殷德扶過來,扶過來后殷德二話沒說,直接就著殷天野的手,朝著門口走了去。
到了門口,殷德轉身,沖還站在原地的殷玄說:「這大殷不僅只有你一個皇上,還有整個殷氏皇族,如若有一天,她利用皇后權威威脅到了大殷江山,那你不要怪七叔不給她活路,亦不要怪殷氏族人們插手你的後宮之事,亂大殷者,必誅。」
——亂大殷者,必誅。
這話是誰說的呢?
是太后。
殷玄道:「七叔放心,你沒有機會誅她。」——你亦誅不了她。
最後那句話殷玄沒說,他只是揮了揮手,讓殷德走了。
等殷德和殷天野離開,余甚也跟著離開。
殷玄短暫地站了一會兒,帶著隨海和張堪以及禁軍,又回了龍陽宮,這個時候聶青婉剛穿好鳳袍,梳好鳳髻,戴好鳳冠,轉身欲往榻上坐一會兒。
殷玄進來的時候看到的正是聶青婉轉身間的樣子,玉容生煙,鳳冠耀目,長袖震開之時盪起傾城之勢,風華氣度宛若舊人,霎時間,殷玄的眼眶就紅了,他走上前,輕輕擁住她的腰,把她擁入懷裡,在這一刻,他覺得此生漫漫,卻再也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