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自請廢后
從魯氏木鋪出來,殷玄的心情好的沒話說,瞎子都看得出來他十分的眉飛色舞,落在聶青婉身上的目光像蜂蜜的汁,像永不落的光輝,甜中滲著永恆。
殷玄實在太高興,又問聶青婉要不要去逛街,聶青婉說太晚了不想去,剛從陳府出來的時候殷玄就問過聶青婉要不要逛街,聶青婉說不去,那會兒殷玄的心情低落,想的是她可能不是不想逛,是不想跟他逛,但現在他不那樣想了,她接受了他的簪子,那就意味著她打心底里接受了他這個丈夫,這如何不讓殷玄激動?
這一激動就很想跟她恩l愛,也就不再多問,聶青婉說不逛街,殷玄就直接吩咐隨海回宮。
回到宮裡,殷玄壓根忘記了晚上他讓甘城做的事情,一進寢宮就迫不及待的把聶青婉一把抱起扔到了床上。
恩l愛過後聶青婉照樣的有氣無力,虛軟地被殷玄抱著去溫泉池洗了個澡,換了乾淨的裡衣,然後放回床上。
殷玄彎腰將地上的衣服一一撿起來,扔到簍子里,又將剛剛取下來的聶青婉的髮飾都拿到妝奩台上,那根紅木簪子被他極為小心地放在最明顯的位置,放好,又將聶青婉縫給他的那個荷包也拿過來,放在了紅木簪一起。
做好這些,他拿了一個新床單去換,又將聶青婉抱起來重新放回去,他剛剛雖然要的急,但沒有晚飯前那會兒凶,故而也不給聶青婉擦淤青葯了,就拿了擦她箭傷的疤痕葯給她擦了。
擦好,殷玄收起藥瓶,去重新洗了一下手,這才又躺回去,摟著聶青婉,準備入睡。
結果,還沒閉眼呢,就聽到門被輕微地敲響了。
現在已經極晚極晚了,剛回了宮殷玄就讓王雲瑤和浣東浣西她們都回去睡了,不管是御林軍還是禁軍,殷玄也讓他們都回去睡了,隨海也被殷玄給趕走了。
但這會兒,門又被敲響了。
不用想,絕對是隨海。
殷玄側頭看了一眼身邊早已疲憊地睡過去的女孩兒,看了很久他才緩緩地抽開胳膊,另一隻手小心地扶著聶青婉的額頭,把她的頭放在柔軟的枕頭上,撥開她額邊的髮絲,低頭沖著她的鬢髮親了一下,這才輕手輕腳地下床,穿了龍靴,走到門口,隔著門問一聲:「什麼事?」
隨海也隔著門,稟報:「皇上,甘城那邊遞信了。」
殷玄一時怔愣住,慢半拍地反應過來晚上還有一件大事兒在進行,他都色令智昏到把這事兒給忘了。
殷玄無語地拍了一下額頭,往龍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這才對隨海說:「到偏殿去。」
隨海應了一聲『是』,趕緊去偏殿。
殷玄隨意拿了一件衣服披在身上,也去了偏殿。
主僕二人在偏殿見了之後,殷玄還沒來得及問甘城那邊是不是已經成功了,隨海就把剛剛甘城那邊派來的人說的話說給了殷玄聽。
大意是甘城在吃晚飯的時候雷威帶了酒肉過去,與甘城一塊吃,這麼一吃,就沒走,到現在還留在那裡,甘城想了很多種辦法脫身,都沒能成功,甘城又不敢輕舉妄動,怕打草驚蛇,故而,夜晚的行動就沒有做。
殷玄聽了,眉梢微微一挑:「現在雷威也還沒走?」
隨海說:「是呢,甘大統領派來的士兵還在等皇上回話,問行動是不是改天。」
殷玄背起手,漠然地看向牆壁一角,心中想的是,雷威和甘城同守皇陵,早年有出生入死的情義,現在有共守崗職的情義,一起喝酒吃肉,並不奇怪,但奇怪的是,時間不對,偏就在今天,而且吃到了深更半夜也不走。
殷玄輕微地眯了一下眼,雷威是殷天野的親信,如今也只聽殷天野的調遣,若非殷天野使派他,他不可能一直纏著甘城不走,那麼,殷天野為何要派雷威去纏著甘城,還是在今天晚上呢。
殷玄想到今日張堪說聶青婉去過煙霞殿,那麼,是見了任吉嗎?若見了任吉,那她就定然知道了他晚上要做的事情,她要查太后死亡的真相,就不會讓他在這個時候把屍身運回皇陵,所以,無奈之下,她聯繫了殷天野?
殷玄越想越覺得是這樣,皇陵周邊只有兩撥兵隊,一撥是他的,一撥是殷天野的,想絆住甘城,只能讓殷天野出手。
而當今天下,能讓殷天野二話不問就願意出手幫一幫的人,壓根沒有,就算是殷氏皇族宗親,他也得問個原委,就算是他這個皇上要徵調他的兵,也得給個由頭,但偏偏,還有一個人,什麼原委和由頭都不用給,只需要一封信,寥寥數語,就能讓他肝腦塗地。
殷玄垂了垂眸,雙手無端的在身後握緊,有些不是滋味地想,她以太后之名聯繫了殷天野,那麼,此時的殷天野,也知道她回來了嗎?
原本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屍身不能運回皇陵,那就得先斬殺了任吉,讓她斷了左膀右臂,也斷了紫金宮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哪怕她聯繫上了華子俊,他也有的是辦法讓華子俊進不了宮,查不了太后的屍身,可是,想到她今天給他擦汗的一幕,想到她接受他送她木簪的一幕,殷玄內心裡就沸騰著一股至極的喜悅,他想,她不會捨得他死的,但他若真的殺了任吉,她也許怒恨之下真的會送他上西天。
殷玄喟嘆,打心眼裡不承認他沒有任吉重要,但至少,任吉於她,也確實很重要。
只是,不殺任吉,卻也非得把煙霞殿的主殿封了不可。
殷玄沉吟半晌,沖隨海說:「去傳話,就說行動暫時取消,讓甘城配合雷威守好皇陵,再派人把皇陵庭院都打掃乾淨。」
隨海不多問,殷玄怎麼吩咐他就怎麼聽,現下也很晚了,甘城那邊可能也支撐不住了,就等著這道旨意呢,隨海福了福身,應了一聲『是』之後連忙出去,把話傳給士兵。
士兵聽了,趕緊回去向甘城彙報。
甘城知道行動暫時取消了,也不伺候雷威了,直接仰頭一倒,裝醉睡了。
隨海出去后殷玄又在偏殿了站了一會兒,原本想傳戚虜過來,讓他帶人去秘密將煙霞殿的主殿封了,但瞅著時辰太晚了,就想著明天再辦,索性又重新回到寢宮,脫了衣服,上了龍床,摟著聶青婉睡覺。
第二天寅時三刻不到殷玄就醒了,旁邊的女子還在睡,他也沒驚擾她,悄然無聲地下了龍床,將黃幔重新搭上,喊了隨海進來伺候。
等穿好龍袍,殷玄揮手讓隨海出去,他自己走回龍床前,拂開了龍床兩側的黃幔,彎腰下去吻了吻聶青婉的臉,又輕輕地啄了一下她的唇,拿出帕子擦了擦她額頭的薄汗,跟往常一樣,散開了她的裡衣,又去開了一扇窗戶,讓她能夠睡的涼爽些,再差人去喊王雲瑤和浣東沈西,等到她三人過來伺候在門外了,他這才去上朝。
陳德娣今日起的很早,寅時三刻沒到她就起了,也可以說她幾乎一夜沒睡,她躺在冰冷的鳳床上,睜眼到半夜,後半夜她勉強讓自己閉眼睛睡覺,因為她不能用一張蒼白而黯淡的臉去見皇上,她要用最美的樣子去見他。
可即便這樣勸自己了,還是睡不著,何品湘和采芳極不放心她,非要晚上陪著她,她不讓,讓她二人都下去了。
這一夜,是屬於她一個人的。
而今天,也屬於她在後宮中的最後一天。
何品湘和采芳來的很早,她二人也幾乎一夜沒睡,昨日的搜宮,皇上的罰跪,婉貴妃的猖狂,讓這兩個資深的奴婢也意識到了東宮危險,意識到了自己娘娘地位的岌岌可危,意識到了天要換主,東宮要易位。
這麼個時候,她二人怎麼睡得著呢?
睡不著,翻來覆去,熬了一夜,天還沒亮,二人就急急地起床,收拾了一番,來伺候陳德娣。
進了寢宮,發現陳德娣已經醒了,一個人坐在寬大的鳳床上,對著一扇打開的窗戶看著。
那窗戶外面蒙著灰塵般的晨藹,陽光尚未蘇醒,地平線還是一片蒼茫的淺褐色,火樹銀花卸了妝容,輝煌宮燈凋了光芒,如同它們風光的主子,即將要沉入泥土裡。
陳德娣就那般坐著,看著,一動不動,直到何品湘和采芳進來了,她才像是有了意識般,一點一點地將頭轉過來,沖著何品湘略有些沙啞地說:「去把鳳袍拿來。」
何品湘微怔,心底隱隱地有一股很不好的預感,她低聲問:「這個時候拿鳳袍做什麼?」
陳德娣扯了扯唇,大概極想扯出一抹笑來,可扯了半天,笑沒有扯出來,倒扯出了一身悲苦,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不要問,去拿吧。」又對采芳說:「你也去,把鳳冠也拿來。」
何品湘和采芳對睇了一眼神色,彼此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不詳之兆,可她二人不敢多話,大概也知道這個時候她二人不管說什麼娘娘也不會聽,於是二人只好下去拿鳳袍,拿鳳冠。
鳳袍和鳳冠拿來,陳德娣就讓她二人伺候她穿上。
何品湘和采芳這會兒已經平靜了,當鳳袍和鳳冠拿過來的時候,她二人就差不多猜測到陳德娣想做什麼了,她二人眼眶微紅,左一句說「娘娘,也許還有別的路可走的」,右一句說「娘娘何必要如此呢」,可不管她二人說什麼,陳德娣都沉默不言。
陳德娣站起身,讓何品湘和采芳給她穿鳳袍。
何品湘和采芳無法,只得左右伺候著給她穿上鳳袍。
穿鳳袍的時候陳德娣的下巴微仰了仰,眼睛望向頭頂的天井,細碎的光芒從那天井裡落下來,灑進她的墨色眸孔里,那一刻,她竟然笑了。隔著時空,她好像又聽到她娘親說:「這衣服可不是一般的衣服,穿上了它,你就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了,母儀天下了呀!」
母儀天下么。
這確實是每一個女子,或者說,是每一個有野心有能力的女子都渴望得到的。
她以為她得到了,其實壓根沒有。
回想宮中的三年,她快樂嗎,大抵是快樂的,可說寂寞吧,她也是寂寞的,傷心嗎,也是傷心的,尊貴嗎,也是尊貴的,驕傲嗎,也是驕傲的,悲苦嗎,也是悲苦的,它能給任何一個女人想要的一切,卻也能給任何一個女人不想要的一切,風光與孤獨並存,尊貴與危險並存,有多大的榮光就有多大的災難,這就是後宮。
陳德娣狠狠地閉上眼睛,當眼帘合上,光明阻隔在黑暗的眼帘外,便也將過往斬割在了眼帘之外,既不屬於自己,那便不強求了吧。
祖父和娘親說的都很對,該舍的時候,便要不遺餘力,那樣才能斬的乾淨,走的徹底。
何品湘和采芳花費了很長時間才將鳳袍穿好,鳳袍穿好之後,陳德娣又讓何品湘和采芳給她戴鳳冠,兩個丫環沉默著不言,只低頭認真做事,可那眼中飽含的辛酸和淚卻越來越濃。
平時除了大典,除了節日,這套皇后的鳳袍和鳳冠陳德娣碰都不會碰,但今天,她穿的齊齊整整,一絲不苟,戴好鳳冠,她又讓何品湘和采芳給她點唇帖妝上腮紅上胭脂。
拾掇了很久之後,銅鏡里出現了一個妝容精緻,漂亮貴氣的少女,一眼掃去,壓根看不出來一夜沒睡,看不到滿身的落魄,也看不到那妝容下的蒼白臉色,一身鳳袍紅瀲天下,金燦燦的風冠晶瑩耀目,十分奪人眼球。
陳德娣對著銅鏡看了一眼自己,看到自己蒼白頹靡的氣色被那些胭脂水粉遮的一絲不漏之後這才站起身,由何品湘和采芳共同扶著,走出了寢宮。
走到門外,她站在正殿大門口,看著遙遠的山脈,輕聲說:「隨我去金鑾殿。」
今日的金鑾殿其實沒什麼重大的事情,唯一要說的重大事情大概就是給陳溫斬封賞了,昨日皇上剛回來,要處理的事情太多,顧不上這頭,大臣們也就不再嘴碎,但今天就又把這件事情提了上來。
當然,關於聶北遇刺那件事,案子已交給刑部,大臣們雖憤憤,卻也不再多管,只翹首以望,等待刑部查出兇手的來歷,再查明這次事件背後的主使人,然後給予懲治,揚大殷國威。
要說聰明的朝臣有沒有在私下裡懷疑這件事兒是陳府幹的,當然也有,但他們只在腦海里冒出了這個苗頭后就立馬伸手把這個苗頭給掐滅了,不該想的事情,萬不能自己天馬行空地去想。
至於事情真相是什麼,刑部自會梳理,用不得他們去深思去揣度,需要深思和揣度的是皇上,他們只要做好大臣的本分就行。
該賞的請賞,該罰的請罰,至於賞罰背後的陰謀,他們無需多管。
而說到查兇手來歷這件事情,又不得不提一提陳溫斬。
昨日殷玄在御書房對華圖說了,這件事情要讓陳溫斬協助他,故而,今日的金鑾殿上,面對群臣們提議的要給陳溫斬封賞一事兒,殷玄直言道:「陳溫斬救了聶北,救了李東樓,救了謝右寒,救了勃律,確實功不可沒,賞絕對是要賞的,但現在刑部需要陳溫斬協助幫忙查案,這件兇殺案是你們心頭的痛,亦是朕心頭的痛,一日不找到幕後真相,朕也一日難安,所以當務之急就是先查案,等陳溫斬助刑部辦理完了這件案子,朕加功一併給他賞了。」
以前陳亥是朝中老臣,很多時候都是他最先開口應話,而他也相當於金鑾殿里的一個風向標,他但凡應聲,後面的朝臣們也會跟著應聲,當然,陳亥所應的,也全是殷玄所要的,不然,陳亥焉能安然活到今天?
後來聶北出來了,這金鑾殿就有些楚漢之勢,朝臣們附合的時候就得提著心掂量掂量,可如今,陳亥退了,聶北傷了,這金鑾殿就成了實打實的金鑾殿了,朝臣們各議論各的,百家齊鳴,但無一例外,都不去忤逆皇上。
朝臣們一聽皇上這樣說,一個一個的點頭。
陳津昨晚已經向殷玄請了辭,今早上陳間上朝的時候帶了陳津的辭臣摺子,現如今已交到殷玄手中,陳建興領兵駐小南街,早朝就沒去,其實他還是可以去的,但他不想去了,就以駐守小南街為由,沒去金鑾殿,陳璘安靜地站在列隊里,一語不發。
大臣們也看出來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以前的朝堂了,陳家父子,去二留三,這大概就是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之局。
親陳的官員們也在這個時候紛紛倒了風向標,不說倒向誰,但一定不會再跟陳家有什麼親密的接觸,這也正好符合陳府心意,他們既打算退了,就也不想再跟其他官員們有什麼攀扯,惹來殷玄的不滿,讓自己前功盡棄。
李公謹素來不看任何人的臉色,他只說他該說的話,做他該做的事,故而,聽了殷玄這話后,他就出列,拱手說:「皇上,那就即刻傳陳溫斬進宮,讓他協助華大人辦事。」
被提名點姓,華圖也跟著出列,朝龍座上的殷玄拱了拱手,說道:「有陳侍衛的協助,這個幕後真兇大概也不難查出來,臣也懇請現在宣陳侍衛進宮。」
陳間薄唇抿了抿,站著沒動,也沒出列說話。
陳璘手指攥了攥,也站著沒動,沒出列說話。
他二人很清楚這個幕後兇手是誰,是他陳府,讓陳溫斬協助去查,他怎麼查?
殷玄也知道這幕後兇手是陳府,但他不動聲色,說道:「傳吧,早查出來真兇,大傢伙也能早安心,朕也能早安心。」
隨海於是便要喊人,去傳陳溫斬,但是,嗓門還沒撩出來,門外的太監倒是先一步高叫出聲:「皇后覲見!」
皇后!
眾臣一愣,接著就驚詫地開始竊竊私語。
殷玄眯了一下眼。
陳間和陳璘驟然一抬頭,朝金鑾殿的大門口望去。
李公謹和華圖分別站回列隊,也朝金鑾殿門口望去。
金鑾殿最初是不許女人踏入的,可在殷太后那個時期,這個慣例被打破,後來也就沒限制,但沒有特別的事情,或者說沒有皇上通傳,任何女子一律不能來金鑾殿,上一回王芬玉是手執夏公信印才能進來,馬艷蘭是作為人證被聶北帶過來的,而這一回,皇后雖然母儀天下,身份尊貴,但要進金鑾殿,還得有殷玄的通傳。
殷玄坐在龍椅里,一手搭在龍椅的龍頭上,一手自然地垂搭在身側,他抬著頭,也看向金鑾殿的門口,那雙深邃犀利可洞察一切陰謀詭計的眼睛眯起一道極為精銳的弧度,扶在龍頭上的指尖輕輕地扣擊了幾下,然後說:「傳。」
隨海揚聲高叫:「傳皇後進殿!」
門外的太監聽到這個聲音,往下傳話。
陳德娣聽到后,深吸一口氣,讓何品湘和采芳左右扶著,一步一步踏上那個至尊無尚的台階。
踏上去之後滿身大汗,可她卻手腳冰冷,一絲暖氣都沒有,她也不在乎,左右甩開何品湘和采芳的攙扶,仰起頭,看著那個金碧輝煌的牌匾。
那一刻,她的眼中流露出一道光,從烈日東升到西陽西下。她在想,這是太后曾經霸佔了十年之久的地方,這是大殷帝國最至高權力的地方,是她這個母儀天下的皇后也從沒有踏足過的地方,如今,她要從這最權威最鼎盛以及最至高的地方跌下去,這麼一跌,會不會粉身碎骨呢?
陳德娣凄然一笑,卻堅定凜然地提起沉重的鳳袍裙擺,踏了進去。
太后浴火重生,那她便零落成泥,重新發芽。
何品湘和采芳都通紅著眼,垂手站在那裡,看著陳德娣一個人形單影隻地走了進去,她二人十分清楚,娘娘過了一檻,便是舍了皇權富貴。
所有人都對陳德娣的突然到來保持著驚疑,大臣們面面相覷卻不敢說話,陳間和陳璘都擰緊眉頭,看著一步一步走進來的陳德娣,隨海也看著陳德娣,殷玄坐在九五之尊的帝位上,也看著陳德娣,這一刻,所有人的視線都絞在了陳德娣的身上。
陳德娣無視了周遭所有人的視線,走的筆直,昂首挺胸,眼睛直望龍椅里的殷玄。
走到大殿中間了,她放下裙擺,緩慢跪了下去,兩手放地,頭枕在兩手上,說道:「臣妾參見皇上。」
殷玄坐在那裡看著她,沒動,緩緩,他抬了抬頭,看著門外的天空,低聲說:「皇後來金鑾殿找朕,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陳德娣依舊垂著頭,沉靜地說:「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只是臣妾有些話,想要在金鑾殿上對皇上說。」
殷玄抵制住眸底的翳色,抿唇問道:「什麼事?」
陳德娣一字一句道:「臣妾嫁於皇上三年,這三年來臣妾毫無所出,沒能為皇上誕下子嗣,沒能為大殷繁衍後代,這是臣妾的罪過,古有七出之條,無後為大,單這一項,臣妾就無法再容身於皇上身邊,無法再容身於後宮,臣妾有罪,如今自請廢后,望皇上成全。」
『自請廢后』四個字出,朝堂一片嘩然,大臣們議論紛紛,嘰嘰喳喳。
其實大臣們想說,皇后你這說的什麼話呀,你嫁給皇上三年無出,其她妃子們也無出啊,這不是你的錯,你請什麼廢后!
可轉而想又覺得這話不對,不是皇后的錯,難不成是皇上的錯?
總不能說皇上不行吧?三年都不能讓後宮那麼多女子懷上一個龍子。
大臣們汗顏,著實不敢把這話說出口。
可不把這話說出口,那不就坐實了皇后三年而毫無一出的罪行了嗎?
七出之條中,最狠的一條就是無後哇!
面對大臣們的嘰嘰喳喳,熙熙攘攘,陳間和陳璘則異常沉默,他們看著跪在那裡的陳德娣,心裡無限欣慰地想,這一招計用的極好,自請廢后,給了自己台階,亦給了皇上台階,皇上一心要扶婉貴妃當皇后,你擋了皇上的眼,如今你願意讓位,皇上只會順了台階,而不會為難你。
殷玄確實會順下這個台階,原本昨天戚虜沒在壽德宮搜到那個香包罪證,殷玄還在愁如何再找到這麼好的機會,如今她自請廢后,倒省了他很多麻煩。
幾乎毫無懸念的,殷玄點頭同意了,他說:「准。」
不問原因,不問理由,也不跟她虛偽客氣、一來二往,很乾脆利索地丟了一個『准』字。
這讓大臣們一時都很難接受,覺得皇上太薄情了,又想到皇上如今把婉貴妃寵的無法無天,這陳皇后一走,那不就是婉貴妃上台?歷來朝堂大臣們都對那些迷惑皇上的女子們極不待見,臨到聶青婉和殷玄這裡,也是一樣。
大臣們心裡堵著不滿,但又不敢說,眼神頻頻地往李公謹身上瞟,沒直接在臉上寫:「你快出去阻止皇上。」
李公謹只當自己看不見。
他是言官不假,可他卻不言皇上的這種事情,再說了,是皇后自請廢后的,不是皇上廢的,他出去說什麼?對皇上說,皇後腦抽了,讓皇上權當沒聽見?他自己腦抽了才會去說這種話呢。
再者,上一回受陳亥的鼓動,去御書房進言,皇上給出的那一番話已經讓李公謹深刻意識到,婉貴妃於皇上,那是不可觸的逆鱗。
李公謹眼觀鼻鼻觀心,站那裡不動。
華圖也不動,只一雙眼睛落在陳德娣身上,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又去看陳間和陳璘,發現他二人在面對陳德娣自請廢后這件事上居然表現的無動於衷,華圖就越發疑惑了,再聯想到今日陳津沒來上朝,陳建興借維持小南街秩序為由也沒來金鑾殿,還有前幾天陳亥摔傷辭官…如此種種,似乎都在傳達著一種訊息——陳府要退離朝堂了。
華圖也曾為王,也曾玩轉權謀,玩轉帝王術,這麼一看,三兩下就全明白了,他不動聲色,立定不動。
殷玄說了那個『准』字后,跪在大殿中間的陳德娣肩膀很小幅度地抖了抖,可沒來由的重重地在內心裡鬆了一口氣,她沒說謝恩的話,隻眼睛抬起來,看向高位上的殷玄。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遙遠了,還是她從來沒真正看進過他的眼底,以至於她此刻看他,如此的朦朧和不真實。她想,這三年來,她是活在現實里呢,還是活在夢裡呢?
還沒想明白,殷玄已經讓隨海去傳喚了兩個宮女進來,去摘陳德娣頭上的鳳冠,脫陳德娣身上的鳳袍。
陳德娣蒼白著臉站起身,張開手臂,任由宮女們摘去她的富貴伽衣。
當衣服一點一點從身上剝離的時候,當鳳冠一點一點從頭上拿開的時候,她眼中含淚,可神情平靜,她想,她輸的不是能力,而是天運,她不是上天選中的幸運兒,所以她成了被遺棄的那一個,她忍著淚,不流,身子亦站的挺直,不屈。
這一刻的大臣們看著她,內心戚戚,縱然殷玄心冷似鐵,薄情寡義,此刻看著陳德娣,也不由得輕握緊了五指,他眸色幽深,無人能滲入其中窺到一點兒他的情緒,直到陳德娣身上的鳳袍和頭上的鳳冠剝離殆盡,他才沉聲說一句:「你走吧。」
陳德娣站在那裡,周圍大臣們全都沉默無聲地看著她,她臉色蒼白,印著滿身蒼白的裡衣,愈發顯得蒼白羸弱,她薄唇顫了顫,費力地啟唇道:「皇上,你能抱抱我嗎?」
這個要求在這裡提出來,在她褪下了鳳袍之後提出來,無疑是大不敬的。
陳間和陳璘眉頭都跟著蹙起來,大臣們這個時候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回應這句話,全都木著一張臉站在那裡。
殷玄神情不動,從陳德娣跪地自請廢後到她的鳳袍和鳳冠被剝離到現在,他的臉上都沒有露出一絲一毫的不忍和憐惜,那張英俊到無與倫比也薄情到無與倫比的臉上一派面無表情,他看著她,目色冷毅,一聲不吭。
這樣的沉默遠比他說出拒絕的話更讓人難堪和痛苦,殘忍和無情。
終於在這一刻,陳德娣隱忍的眼淚掉了下來,她忽地仰起頭,告訴自己不許哭,來的從容,去的也該從容,來的風光,去的時候,也應該要風風光光的。
縱然她不再是皇后,可她還是陳家小姐。
縱然陳家無兵無權無官無職了,可她也不能丟了陳家人的風骨,辱沒了她三哥的威名。
陳德娣狠狠吸一口氣,將眼淚拚命壓下,她低下頭,又往地上跪去,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大禮:「皇上萬安,民女告退。」
殷玄抿緊薄唇,抬手揮了一下。
陳德娣撣起裡衣,站起身,挺了挺背,堅定地往門外邁了去。
陳德娣離開之後,金鑾殿里有好一陣子都陷在無盡沉默里,廢后原本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可此刻卻看上去極為簡單,就那麼一句『無後為大自請廢后』,就那麼一句『准』,這事兒就妥妥的被定型了。
大臣們一時回不過神兒,只感覺眨眼之間他們的皇后就沒了,速度之快令人咋舌,這大概是史上最快的一次廢后。
大臣們一時獃獃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不約而同的看向帝王座上的皇帝。
殷玄表情很淡,沒有受到絲毫影響,似乎剛剛失去了一個皇后的人不是他,而是別人似的,他還抬頭沖著眾大臣們風平浪靜地問了一嘴:「剛朝議進行到哪裡了?」
眾大臣們內心戚戚焉,見皇上如此薄情,他們著實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皇后是陳家人,皇后在自請廢后的時候陳間和陳璘都沒有說一句話,整一個木樁似的杵在那裡不動,那他們又何必多此一舉,幫別人去打抱不平進而惹惱皇上呢?
大臣們也不說話,剛宮女們褪去了陳德娣的鳳袍和鳳冠后又走了,此刻金鑾殿還是肅穆的金鑾殿。
大臣們紛紛整整臉色,重新把心思放在朝議上面。
華圖力挺殷玄,不管殷玄對別的女子多薄情,至少他現在對自己的女兒十分用情,華圖也深知陳德娣一走,那個后位毫無懸疑就是自己女兒的,雖說華圖並不貪圖富貴,在原綏晉北國坐擁江山那麼多年,他什麼榮華富貴沒有享受過?臨到老了,家國被滅,榮華富貴彈指成灰,他也看淡名和利了,若非因為華北嬌被殷玄看中,一路高升,華圖也不會來帝都懷城,既來了,那肯定也想要建功立業,揚名立萬的,至少,為了女兒,他也得在這個大殷帝國的朝堂上博得一席地位,為皇上分憂,為女兒分憂。
華圖站出列隊,向殷玄拱了拱手,說道:「皇上,剛才說到傳陳溫斬進金鑾殿,讓他協助刑部查昨晚兇殺案一事。」
殷玄其實沒忘,他只是要通過這麼一句問話把大臣們的心思都拉回來,聽了華圖的話,他點了點頭,做出回想起來的樣子,沖隨海道:「傳陳溫斬。」
隨海立馬高叫,向金鑾殿外面的太監們傳達殷玄這話。
門外的太監們聽了,立馬有人跑去煙霞殿,找陳溫斬。
陳溫斬如今是煙霞殿裡面的侍衛,太監們去煙霞殿傳他也沒有錯,但陳溫斬自昨天被陳津喊回家后就沒能再出來,故而,太監去了煙霞殿,並沒有找到陳溫斬,又只好跑去陳府。
這個時候陳德娣已經回了陳府。
陳德娣自金鑾殿離開后就直接在何品湘和采芳的攙扶下出了宮,一路走出宮,一路被很多宮女、太監甚至是侍衛們打量。
大概從沒看到過她如此失神落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都驚訝莫名。
金鑾殿的自請廢后一事還沒有傳遞開,殷玄也還沒向天下人召告,故而,這些宮女、太監和侍衛們並不知道眼前的這個皇后已經不是他們的皇后了。
要說陳德娣落魄吧,倒也不是很落魄,原本何品湘和采芳隨她去金鑾殿的時候沒有帶預備的衣服,後來陳德娣進了金鑾殿,何品湘就跑回去拿了一套替換的衣裙過來。
等陳德娣出來了,何品湘和采芳雙雙架著她,把她架到小門,找了一個空殿,把衣服給她穿上。
所以此刻的陳德娣,衣容整潔,除了那雙眼睛飽含強忍的淚水外,別的地方倒也看不出落魄。
但是,她再怎麼竭力隱忍,竭力堅強,滿身悲傷的氣息還是逃不過那些眼毒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
尤其隨侍在陳德娣身邊的何品湘和采芳,二人的眼睛都哭腫了,此刻還在細細的哽咽,左右攙扶著陳德娣,走的蹣跚而沉重。
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都大為不解,卻照樣在看到陳德娣的時候連忙見禮。
陳德娣誰也不理,誰也不應,不管是離的近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還是離的遠的宮女、太監和侍衛們,她皆如看不見一般,一步一步,昂頭挺胸,筆直地往宮門口走去。
到了宮門口,她已經筋疲力盡,這短短的宮路,卻耗盡了她畢生精力,但就在踏出宮門的那一剎間,她攥足了渾身所有力氣,費力地扭頭往後看了一眼。
這一眼,浮華煙雲,宛若隔世,付之東流。
一朝東宮落,天子腳下塵,自此鳳離巢,不再為凰,自此,陳皇後繼太后之後,成了這煌煌天朝後宮乃至前朝里另一個翻篇兒的歷史,不復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