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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5.

  蘇妄先是一怔,後又笑了。


  尹無雪的回答並無出乎他的意料,但無論如何,對方眸中的心疼是真,便像是一股暖流緩緩入心,四肢百骸都舒暢了不少。


  可這不是人煙罕至的雪山之巔,既已入世,便免不得卷入這世俗洪流,尹無雪再幹淨如謫仙下凡,也終歸是人——於是他道:“假若一人宅心仁厚,樂善好施,卻招來小人報複,落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自此墮入邪道,自擁為王,立誓殺盡不服之人——此人算善、還是惡?”


  “……”


  “若有一人自小無父無母,在街頭村口流浪,拉幫結派欺淩弱小,靠偷人財食為生,後來天下大亂,他被迫充軍,立下汗馬功勞一飛衝天。但雖軍功顯赫,卻性情殘暴惡劣,甚至淩辱婦女……這樣的人,是英雄,還是敗類?”


  “……”尹無雪的嘴唇動了動,卻想不出答案,於是便隻能茫然的望著他看。


  “大多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既來到這混沌世間,唯有恪守本心,方可問心無愧”蘇妄伸手想要摸對方的頭,卻在快要觸及時才驚覺,尹無雪早不是那個不到他胸口的孩子,甚至比他還要高出一些……於是那手便落在對方肩上,不輕不重的拍了拍。


  “人心百變,所謂善惡,也不過隻在一念。”話到此處,確是一轉,“不過,你說的倒也沒錯。”


  他收回手,後退一步,似有微風揚起他繁華衣袍,發梢飛舞,一股看不見的氣流縈繞在蘇妄周身,帶著星星點點晦的熒光。


  他抬頭看著那被火燒灼的木梁,瓦片簌簌向下落去——這間店子撐不住太久,先前猶豫不發,不過是在權衡利弊,倒是尹無雪的一番話提醒了他。重責在身,若一味逃避,又與那些仗著禁術為非作歹的惡人有何分別?


  盡管這打起來的兩撥人馬算是狗咬著狗,可總是有無辜人士……他難道當真見死不救?


  蘇妄如此想著,便又踏前一步,足尖落下之時,一股強大的靈力隨之蕩開,胸口那股早已成灰的熱血似又被埋下一顆微弱的火種,在餘燼中緩緩閃爍。


  腥甜蔓延喉口,又被生生咽下,恰有一道風刃迎麵飛來,蘇妄抬手將其接住,卻也任其劃破指尖,一滴泛著金光的血珠落下,還未落地,便化成火凰虛影,揚頸長啼——


  下一刻,正在眾人隻覺得體內靈氣一窒,像是被人生生抽空,沒了靈氣支持,咒術自也施展不出來了,那黑衣女子的長鞭上頭的火焰散去,沒了先前淩厲氣勢,此時被薛炎攥在手中,用力一扯……她被迫鬆手。可後者也不過地骨修為,不上不下的攥著敵人的武器,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於是當前之下,唯有蘇妄身後那鳳凰虛影尚存,自是引來了所有目光,那藍衣女子率先跨前一步,雙手抱拳:“……不知可是這位前輩出手,封印了我等的靈氣?”


  蘇妄先前在萬葬村時透支過多,休養了這麽些時日,也不過恢複了少許,此時強行出手,也不過是仗著鳳凰心血對靈術與生俱來的壓製,撐不了多久。饒是如此,他仍有餘力笑笑:“你們自己的恩怨,將人家這店鋪弄得一團糟,不合適吧?”


  藍衣女子見他沒有歹意,暗中鬆了口氣:“那麽前輩以為?”


  蘇妄冷道:“滾出去打。”


  薛炎一聽這話便急了,插嘴道:“前輩有所不知,這群萬神教的家夥,一個個跑得比兔子還快,我若不是叫人圍住這客棧,指不定就插翅跑了……那我辛辛苦苦布下的局,豈不是功虧一簣?”言語之一,竟是有讓蘇妄插手的意思。


  那年輕的黑衣女子呸了一聲,嗤道:“你這畜生當真是不要臉的,我等乃為萬神教最末等的教徒,這才被你們逮住欺負了……若是教主在場,你以為你還有命活到現在?”


  眼看幾人又要吵起來,蘇妄心生煩躁,輕輕一抬手便將那薛炎揮出屋外,連帶驚起一片呼聲。其中有薛炎的手下不忿想要上前,卻對上了一雙冰雪般寒冷的眼,登時僵在原地,瑟瑟發抖。


  尹無雪不知何時來到蘇妄身側,明明手無兵刃,氣勢卻已淩厲恍如刀光,叫人不敢靠近。蘇妄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對方不要輕舉妄動,末了輕咳一聲:“你們是自己滾出去,還是讓我動手?”


  言語之下已不在留情,黑藍二者互望一眼,同時抱拳道:“多謝前輩相助之恩,不知前輩尊姓大名?”其中那年輕一些的女子接話:“我看前輩也是上京,不如一道同行,等入京後我定會將您引薦給教主大人……”


  話未說完她便驚恐地發現自己失了聲,而蘇妄也徹底失了耐心,揮手將人打發至門外。


  等人群一窩蜂撤出後,那躲在櫃台後瑟瑟發抖的掌櫃終於探出了頭,蘇妄衝其稍有歉意的一笑,尚未開口,就見顫顫巍巍的走來,跪在他眼前。


  蘇妄一愣,忙不迭想要伸手將其扶起,對方卻自顧磕起頭來,聲淚俱下道:“多謝少俠救命之恩……我等無以為報……”


  掌櫃兩鬢已經花白,如今跪在足下時,蒼老的脊背微微弓起,蘇妄看得眼熱,用風決強行將人扶起,苦笑道:“掌櫃不用如此……若是我出手能再早幾分,也不會落得當下這個局麵,說到底……”話到此處卻沒了聲,沉默片刻,蘇妄取出幾兩銀錢遞給對方,掌櫃眼中閃過幾分掙紮,卻還是抖著手接過了。


  “還、還請問公子大名……若來日有機會,我必將報答公子……”


  “報答就免了,繼續將店開下去吧。”蘇妄歎了一聲:“這麽好喝的梨花釀,若是再喝不到,便太可惜了。”


  說罷,他便帶著尹無雪離開了殘破的客棧,那被趕到門外的邪教徒們尚未散開,蘇妄剛一露麵,便受到目光萬千,有猜忌懷疑、更多則是不懷好意,尹無雪跨前一步想要攔在他身前,卻被蘇妄悄悄攥緊了袖子。


  “走吧。”他輕聲道。


  尹無雪尚未來得及應答,就見一道火光衝天而起,直直向二人襲來——蘇妄臉色瞬變,抬手抵擋,卻因著實透支過度,早已強弩之末,竟被這一擊震得喉頭發甜,一口血哽到唇邊,竟是再忍不住,嗆咳出來。


  而攻擊之人——自然便是那好事被人打斷的薛燃,他在感受到靈力恢複後,一直蓄力不發,隻為能一擊幹掉這個多管閑事的青年。誰知縱他使出全身力氣,卻仍被對方抬手攔下,心有不忿,猛一揮手,招呼著身後眾人:“給我上!連萬神教那群廢物一起做掉,也少幾個爭奪寶物的強敵……”


  那黑衣女子聞言怒叱出聲:“你敢!”


  她話音未落,隻見一抹白光從眼前而過,似有風雪席卷拂麵,睫羽都凝了白霜。下一刻,有重物落地之聲傳來,定睛一看,竟是那薛燃的人頭,僅在眨眼間脫離了身體,落在地上沾滿了鮮血與泥濘。


  男人無頭的屍身轟然倒塌,發出又一聲巨響——下一刻,此起彼伏的尖叫響起。


  蘇妄弓著腰腹,咳得兩眼發黑,先前攥著尹無雪衣袖的掌心已然空無一物,隻緩緩蜷起,捏成顫抖的拳。


  尹無雪在殺人。


  那名為銀妝的古琴不知何時現於他手,修長白皙的指尖波動琴弦,音律成了無形的利刃,能趕在禁術師畫符掐訣前,割斷他們的喉嚨——禁術師像稻草一樣,一茬接著一茬的倒下,還未死的也四散逃開,卻終究躲不過天骨的一擊。


  “不……”


  越來越多的血從喉嚨裏溢出來,蘇妄通紅了眼,他拉扯著身邊少明的衣服,斷斷續續道:“快阻止……你家公子……”


  後者麵無表情的看他一眼,明明是稚氣未退的少年模樣,目光卻平靜宛如死水,不見半分波瀾。


  “公子生氣了。”少明說:“因為你。”


  蘇妄張口想言,卻又重重咳了幾聲,過度透支的精神力讓他的大腦仿佛被生生挖開一般疼,他一抹臉上血與冷汗:“他不能……這樣殺人。”


  另一邊的少陽嗤笑一聲:“公子登位時,殺得人可要比這多了去了——如今不過幾隻螻蟻,惹怒了公子,就是碎屍萬段也不為過。”


  他幾乎是語氣輕快地說著:“公子還是這樣的時候最威風了,也隻有這時候的公子,才叫人發自內心的欽佩臣服……”


  ——可他曾經不是這樣的。


  蘇妄張了張嘴,卻發不出半個音節,無法遏製悲慟哽在咽喉,混著血沫吞下,腥甜泛苦。


  意識明滅間,他仿佛看見了當年那個怯生生的孩子,漂亮的眼睛充斥著對世界的好氣,那是一汪鮮活的、未曾凍結的春水,而並非當下冰封萬裏的寒潭。


  那個孩子是個人,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更不是殺伐無情的兵器,他會笑會哭,有著一切屬於人的情感,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麵無表情地屠殺著自己的同類。


  那不是他應當去做的事情,蘇妄想,那雙曾拉著自己衣袖的手,不應染上汙濁與血腥。


  “小雪……”極為艱難地張了張口,他喚出了那個記憶裏的名字:“停下來。”


  蘇妄本就虛弱至極,這一聲自也輕如蚊鳴,可尹無雪的身形猛然一頓,仿佛連身上的殺氣都凝固下來,有什麽被遺忘的、壓抑的東西掙紮著破冰而出。


  少陽隻覺眼前一花,下一秒,攙扶著的青年便已落入公子之手,他怔了下,被一旁的少明扯得後退一步。


  “……你叫我什麽?”


  尹無雪的聲音有些發顫,像是冰天雪地的空穀中落下一顆火種,燒得他眼眶發熱,頭腦空白。


  可他到底沒能等來回答。


  蘇妄垂著眼,靠在對方帶著冰涼血腥氣的胸口,不堪重負的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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