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往日故救
“妾本錢塘江上住,花落花開,不管流年度。燕子銜將春色去,紗窗幾陣黃梅雨。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輕敲,唱徹《黃金縷》。望斷行雲無覓處,夢回明月生南浦。”……
“小小,你這首《黃金縷》著實怪異,詞中之人到底是人是鬼?”顏子卿坐在案幾邊上,案上一大盆剛從西湖上摘下來的蓮蓬。
蓮蓬是沿湖百姓駕駛小船采摘,彌補家用的。顏子卿買了一大盆,丟給賣蓬小姑娘一兩銀子還嚇得小姑娘直叫“找不開”。
每個蓮蓬裏多則十幾個,少則五六個蓮子。剝開表皮後,蓮子直接就丟進嘴裏,咬起來香甜爽口、嘎嘣脆。顏子卿要的是蓮心,幾十個蓮子終於攢夠了夠泡一杯茶的蓮心,顏子卿衝上水,向蘇小小遞了過去。
“喝吧,這東西去火。你這一天天的從早唱到晚,打算掙多少錢才完?”按蘇小小身價,早就不用為了錢財忙碌搏命,顏子卿也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拚。
蘇小小接過茶杯,放到一邊等涼了再喝。和顏子卿接觸久了,就成了朋友,相互熟悉秉性,也就隨意很多。
“不是為了掙錢,隻是習慣!”十幾年下來每天都做同一件事,要是哪天不做了,反倒不習慣。
顏子卿想想,就和自己每天鍛煉身體、看書一樣:“也是!要不真沒什麽好做的!”桌子另一邊是一摞時文、經卷,對於過目不忘的人來說,這些東西真沒什麽好看。
“可惜科舉在即,十月還要送小妹赴夢州,否則就去找倭奴們散散心!”顏子卿不經意的哀歎,頓時逗樂了蘇小小。他人說到倭奴都是“談倭色變”,麵前這位卻想去找倭人“散心”。
當然,麵前人的確有找倭奴麻煩的本事和底氣。
“聽說中秋那天晚上,倭奴的首級鋪天蓋地,把西湖湖麵都擺滿了,聽起來好嚇人!”以訛傳訛的話,傳的匪夷所思卻還有人信,至少蘇小小就信了。
“假的吧,哪有那麽誇張,那天晚上——”“小小——小小——”
兩人側臉一看,一名身穿灰袍的年輕人被狼嚎攔在岸邊,衝著花船大喊。“你憑什麽不讓我進——”狼嚎也看向這邊,顏子卿示意後,把人放了進來。
“小小,你還好嗎!?”來人衝進來後,一臉驚喜。來者年近三十,麵色沉穩,衣服漿洗的發白,身後還有一塊補丁,明顯不是大富大貴之人。
蘇小小明顯沒了印象,打聽起來人身份:“這位公子,您是?——”
“額——蘇姑娘,我是鮑仁啊,你不記得了!?三年前多虧你慷慨解囊,我才能赴京趕考,你不記得了?”來者這麽一說,蘇小小頓時想了起來。
確有此事。三年前蘇小小一個偶然機會遇到暈倒在路邊的鮑仁,此人衣著儉樸、麵有菜色,明顯是餓暈的。被蘇小小救醒後鮑仁神情沮喪,聞訊後才知此人因盤纏不夠而無法趕考。蘇小小覺得此人氣宇不凡,又同情鮑仁貧困遭遇,於是拿出紋銀百兩,資助他上京赴試。
不想今日能再次遇到故人,蘇小小也驚喜不已,趕緊請鮑仁座下。
鮑仁卻沒有立刻就坐:“蘇姑娘,請受我鮑仁一拜!”還沒等蘇小小反應過來,就一個大禮拜了下去,頓時搞的蘇小小手忙腳亂,不知為何是好。
起身之後,鮑仁還沒座下,隻是一直盯著蘇小小:“蘇姑娘!本該早日前來感謝,隻因科舉之後朝廷將我委任滇州,山高路遠、時間緊迫,一直無法前來相謝,你切莫怪罪!”
昔日隻是處於好心,不料今日還能換來感恩,蘇小小也很欣慰,“不怪不怪!小事而已,你無需放在心上。”當著顏子卿笑咪咪的臉,蘇小小有點放不開,動作愈加拘謹。
“對姑娘來說是小事,對鮑某來說惠及一生,鮑某——”說到這裏,鮑仁竟有點哽咽。剛回到杭州就四處尋找蘇小小,好不容易打聽到下落,丟了行禮就趕過來。
如今終於見到朝思暮想多年的恩人、佳人,鮑仁又怎不激動。
“對了,這,這是鮑某償還給您的銀子!”說完,鮑仁從兜裏掏出一個錢袋。袋子已經褪色,裏裝了兩個五十兩的大元寶,貼身收藏,明顯放了很久,也存了很久。
“啊——那不用了!”蘇小小做這件好事可從沒想過回報甚至還錢。鮑仁此舉,蘇小小推也不是、收也不是,兩人僵持在當地。
“噗嗤!——”旁邊傳來一個不和諧的笑聲,替二人解了圍。“我說,你還一百兩不合適吧?一百兩,就算不是‘子錢’,按謝公青苗法借貸,三年該還多少?小小,我幫你算算!”
說完,顏子卿真的掏出紙筆,擺在書桌上一板一眼算起來,隻留下兩個尷尬男女矗在當場。這次是鮑仁,給也不是、收也不是。
蘇小小沒好氣,顏子卿此舉明顯就是玩笑居多。無論是蘇小小還是顏子卿二人,都不會把區區百兩放在眼中。
“一百七十二兩,還有八錢就抹了,承惠!” 青苗法是兩成利,這個數字很“良心”。
鮑仁看到旁邊坐著的、眉清目秀的書生,頓時感覺到了一種“威脅”。
瞬間,尷尬、激動、不知所措消失不見,取而代之散發出一股成熟氣息。這種氣息,是經曆過很多曆練才會有的。
“鮑某孟浪了!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鮑仁並沒有對顏子卿的刻意挑釁露出敵意,或是憤怒表情。朝顏子卿微微拱手之後,開口解釋:“鮑某之所以隻清還蘇小姑娘紋銀百兩,並不是賴賬。”
“鮑某知道,蘇姑娘資助我銀兩不是為了錢財,也沒打算讓鮑某還債;鮑某還錢,還的也隻是本金,不是利息。利息兄台算錯了,不是區區七十二兩,是無窮無盡,鮑某此生都還不清!”
說完,又朝蘇小小一禮。
“你呀,就愛開這種玩笑!”蘇小小走到二人身邊,對顏子卿溫言軟語聽到鮑仁耳朵裏,讓鮑仁心中一疼。
“鮑公子,銀子我收下,請坐!”蘇小小見鮑仁如此認真後,也不敢馬虎行事。
待鮑仁座下,幫他端了杯茶。誰知道又是同一個聲音:“我的茶杯,我不給別人喝得!”
這句話,差點讓蘇小小和鮑仁兩人都下不來台。
蘇小小知道顏子卿真的不是在開玩笑。顏子卿使用的吃喝用具全是自帶,用前還必須開水浸泡才能使用。兩年多了,包括自己,也享受不到使用顏子卿茶杯的待遇。
當蘇小小的手僵在半空中的時候,顏子卿又來了一句:“不過這次破例,鮑兄,隨意!”氣的蘇小小差點把杯子丟出去。最後,還是放到了鮑仁麵前。
鮑仁也看清楚了,麵前這位搞不好就是自己“情敵”。沒有接茶杯,任它放在桌上,目光炙炙的盯著顏子卿。
“兄台貴姓?”鮑仁第二次詢問起顏子卿姓名,這次明顯很認真。
“雲州顏子卿,聽說過沒!”今天顏子卿說話有點衝,蘇小小也不知道什麽原因。難道是因為自己?蘇小小有點驚奇。從顏子卿往日表現來看,明顯隻是把自己當朋友,沒有男女之情。
蘇小小一時弄不明白,於是默不作聲,看兩位男人唱戲。
“哦——本官知道了!”當聽到“顏子卿”三個字後,鮑仁眼中透出精芒。心中謎團迎刃而解,表現在鮑仁臉上,散發出的不是退縮,而是迎難而上。
“本官新任餘杭知縣,鮑仁!顏侯爺,重新認識一下!”鮑仁站起身,朝顏子卿微微行個禮。這個禮節並不隆重,隻是對朝廷侯爵的尊重,行完不管顏子卿反應,轉而座下。
顏子卿沒起身,大大咧咧、囂張至極的坐到對麵,對禮節坦然受之,明顯很不尊重對方。
“來杭州上任,我家你去過了?”這樣的語氣,蘇小小認識兩年了都沒聽過。換別的女人也許驚慌失措,但蘭心蕙質的蘇小小沒有,隻是靜坐觀望。
鮑仁明顯對顏子卿話裏透露出的信息反感至極,神色輕蔑:“沒去過,本官憑什麽去!”顯然,是被顏子卿氣著了。
“誰不知道,雲州總督是我老師,杭州知府是我哥們,餘杭大小官吏都是我顏家親戚!你敢瞧不起我家,你信不信我叫你這知縣做不過三天?”顏子卿表情很到位,比某位叫囂“我爸是李剛”的男豬腳還紈絝幾分。
“笑話,難道這雲州官府是你家開的?我作陛下的官——”說到這,還抬手抱拳朝北麵敬了敬,接著說道:“拿朝廷的俸祿,吃百姓的米,你顏家算老幾?”
說完,對顏子卿怒目而視。
“你,你,你——這麽吊,怎麽升到餘杭縣來的?”顏子卿很“惶恐”,這樣的官,還能混到現在,實在不容易。
“本官在滇州擔任縣令三年,善待百姓、南拒蠻人,守一方水土兢兢業業,考評優秀才調任餘杭,沒走過任何人關係!”話語間,滿滿的自豪:“本官是平調,甘願來此。”
正常來說,滇州那混亂無比的地方,幹滿三年且考評優秀能直接調上兩級,擔任六品官職。可眼下這位仁兄,在誰都不去的苦亂之地幹了三年不說,還一腳踩進誰都不願來、倭亂四起的雲州沿海縣城。
還是他麽平調——難怪如此,這是把人得罪慘了的節奏!
聽到他是主動到此,顏子卿也勾起好奇心:“平調?主動來此?為什麽——”顯然,這個問題,顏子卿不是第一個問的。
鮑仁好像難以啟齒,偷偷看了坐在旁邊的蘇小小一眼,沒有接腔,但顏子卿和蘇小小都明白了。蘇小小羞紅臉,不敢抬頭。
顏子卿聽完嘴都合不攏:為了紅顏,連官都不在乎,這樣奇葩……
“你真行!”顏子卿翹起一個大拇指,站起來。鮑仁和蘇小小以為顏子卿有什麽動作,也跟著起身。
正當鮑仁打算大聲訓斥,和顏子卿“一對一放馬”的時候,顏子卿卻擦肩而過,朝甲板走去。
“小小!這貨當了三年知縣還穿成這樣,也算是個清官;能朝你鞠躬行禮,說明他不忘本,懂得感恩;以縣令身份沒第一時間訓斥我,至少不欺壓良善;知道我身份還這麽牛,勉強不畏強權!”
“這貨明顯對你很有意思,你也老大不小了,可以重點考慮的!”說話間已經跳上岸,朝遠處馬車走去:“對了,就是窮了點!”
走了十幾步,突然轉過身來:“對了,還有。以這貨的脾氣,當官注定很坎坷!你想好了再嫁!”說完,還念起了幾句詩詞。
蘇小小二人細細聽去: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西湖之上,空留兩名男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好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