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坐忘紅塵
瀛洲島,議事大廳。
自從王植從杭州逃回來後,瀛洲島的氣氛就冷若冰霜。“王下七海將”戰死四人,各級倭軍頭目折損大半,天弦群島周邊十萬倭軍頭目折損小半,如今人心惶惶、混亂不堪。
戰死的平浪海將平五郎、建威海將曾一本、樓船海將旦小一郎、捕鯨海將陳道可四人原本各有近萬名手下,最精銳的三千人戰死後,剩餘七千無人統管,需決出新首領。
而且戰死的四人中,平五郎和旦小一郎是王植鐵杆,死去後對整個倭軍影響深遠。
王植原有三萬直屬部下,加上部分鐵杆和其他將領的麵和心不合,倭軍當中說一不二,能輕易震住場麵;如今折損一萬精華,十幾名鐵杆完蛋,倭軍中漸有不穩趨勢。
打杭州一回來,王植還沒來得及安排,殄鯊海將許棟就率先聯係原陳道可手下頭目,第一時間就把陳道可留下的七千人吃到了肚子裏。
接下來揚烈海將嚴思齊吞並曾一本部,橫野海將葉麻吞並平五郎部都發生在一瞬間。沒等王植做出反應,三人就同時提出合並要求,讓王植措手不及。
就似商量好的一樣,三名手下海將的“背叛”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倭軍是個講究實力的地方。任何情況都隻能憑實力說話。王植強,眾人俯首聽命;王植弱,眾人群起噬之。
因為這樣的事,王植也是做過,並憑此發家。要知道,上一任東海王姓“徐”,而不是姓“王”。倭軍都這樣,今日叛,明日降,後日再叛……叛叛降降,家常便飯。
被逼無奈,王植隻能默認三人的吞並事實。至於旦小一郎還剩下那七千人,王植還不能私吞——大將戰死,私吞部下,這種壞人品的事,在倭奴中也算吃相難看的。
矮子之中拔高個,這次的戰鬥中,車麻子因救回幾十名倭奴,並在千軍萬馬中“淌血”回來,不能不賞。眾望所歸,車麻子成為排名第四,也就是新補海將。王植特賜:卷浪海將。
倭軍損失慘重,自然要想辦法補充兵員,往日裏看不上的水匪、強盜、流寇、小偷俱在招募之列。隻要能和倭奴扯上關係,不管三教九流,全都吸收進來。不到一月,倭奴數量又恢複到十萬以上。
可當倭奴們恢複實力,想血債血償的時候才發現一個更至關緊要的問題:眼睛沒了。
往日裏,不管倭奴們要做什麽,總有一雙眼睛在背後默默支持。雲州官場動靜、官兵調動、府縣城池防禦、兵員分布、後勤供給、糧草儲存……如今這些都不再有人提供消息,整個雲州仿佛被遮蓋在迷霧當中,你知道它在那,卻看不見、摸不著。
倭軍的眼睛當然不是隻有原先那十家。雲州曾經和倭軍有“聯係”的家族數不勝數。但當倭軍派出探子們再次分頭聯係才發現,即便是現存家族,也再無一個和自己聯係。
他們不敢。“十家通倭案”發生的情景還曆曆在目。往日裏,眾家族們隻知道倭奴很凶殘,而官府是軟蛋。所以在選擇的時候就很簡單:得罪官府事小、得罪倭奴事大。
可如今血淋淋的事實告訴眾人:你凶,我比你還凶;你狠,我比你還狠。遇到一個心狠手辣、背景深厚、實力強大、肆無忌憚的人,而且還對你知根知底,試問還有那個家族敢站出來“嚐試一番”?
其他九家多則百餘人還稍好點,韓家這種和千年世家半步之遙的家族,一夜化為齏粉,近兩千口首級集體向東,想起來就叫人毛骨悚然。所有這一切都隻揭示了一個道理:誰動誰死!
所以如今情勢剛好相反:得罪倭奴大不了逃跑,損失點錢財;可得罪“那一家”,滿門盡喪,逃無可逃。如何取舍,眾家族自然明白。
而且顏家還向雲州四行省、二十五府中頗具實力的家族都發了封信函,邀請眾家族六月十五,杭州西湖一會。具體緣由沒說,這個時候,就更沒人敢頂風作案,冒著滅門風險來和倭奴私通。
想要重新尋找、布置眼線也絕不是件容易的事。畢竟真正像王家、李家那樣鐵了心通倭賣國、狼心狗肺的家族,真的不多。
特別是杭州府城外的京觀建起之後,雲州風向一朝突變。因“十家通倭案”恐懼搖弋的小部分人,徹底下定了決心。原先很多被逼無奈下向倭奴示好的人,如今有了新的選擇,對倭奴自然敬而遠之。
在原京觀所在地方,杭州難民百姓自發挖了一個大坑,把首級埋在下麵,搬來一塊萬斤巨石,再用顏家作坊裏出產的水泥在上麵修建了一個大碑,取名:鎮妖碑。
隻要“鎮妖碑”一日存在,在杭州這塊地腳,倭奴們就沒有一絲機會。
但王植還是找到了一些人才。
“孩兒李兆銘,拜見幹爹!”當日逃走的李朋鳥李公子,哭拜在王植腳下。
王植所在的王家和李家境遇相同,因而李兆銘一到瀛洲島就獲得王植的信任和同情。刻意培養下,李兆銘很快在倭軍中暫露頭角,成為出謀劃策的智囊型人物。
一個合適機會,李兆銘趁機拜王植為父,成為死去王元成的“叔叔”輩人物。
“幹爹,雲州那邊的消息網,想重新建起來還得一段時間。不過,我家和幹爹家在台州、泉州還有不少舊部,兩府情況我很快能摸清楚!”神色滄桑的李兆銘,頭發愈加灰白,眼窩深陷,相貌大變。
昔日常出現在臉上的隨和笑容再也不見,麵向王植的時候,李兆銘笑的很卑微。從頭再來、仇深似海、寄人籬下、度日如年的生活好像已經磨滅了他的棱角和往日風采,但那份從眼角透露出的陰狠和虛偽才能依稀看出,李兆銘不是變膽小,而是愈加深沉、愈加內斂。
李兆銘刻意提起“王家”,頓時叫王植怒火中燒。從杭州回來後,王植的狀態就很不對勁。偶爾發起脾氣來,連跟隨幾十年的老護衛都害怕。短短一月不到,死在他手裏的嘍囉、親兵、女人和小頭目已不下兩位數。
“顏家!”提起顏家,王植眼中更是迸射出刻骨銘心的恨。王家的女子全部放回,但那又有什麽用?所有能傳承血脈的兒孫全部被殺被擒,活著的至今還被關在乍浦鎮的地牢裏。
乍浦鎮一戰給王植帶來的不光是損兵折將,還有幾十年人生信條的崩塌和失敗。若是五千倭軍被三萬官軍打敗,或許也很痛,但絕不會像現在這樣深入骨髓。
死去三萬人精英,補充三萬海賊,看似對倭軍影響不大,但對整個隊伍膽氣的消弭、意誌的打擊是潛移默化的,隻有在接下來的長期鬥爭中才能慢慢呈現。
“幹爹,暫時我們不能去碰顏家,現在不是時候。”李兆銘對顏家的恨,絲毫不亞於王植,但他所有的情緒都隱藏的很好。
李兆銘心中在哀歎,原以為倭奴能幫自己全家報那血海深仇,不想三萬倭軍精華在乍浦鎮一戰全末。那邊隻有五千人,李兆銘無論如何都想不明白:這還是縱橫雲州無敵手,打的官軍敢怒不敢言的倭軍麽?
憑什麽三萬人投進去,水花都沒濺起個就消失了?當然,他也知道,之所以會全軍覆沒,也有王植托大的原因:若不是船隻停靠太遠,也不至於一千人都沒能逃出來。但這樣的話,是不能說的。
“顏家正在風頭上,而且我在泉州眼線打聽到,朝廷那邊又增派不少強軍入雲。三千滇州狼軍入台州府,三千丹陽精兵入泉州府,三千黑淵軍入漳州府,原先鎮守杭州的三千府兵調往寧波府協防。”
“如今各府兵力大增。在各府的州軍、府軍、各縣衙役,官軍、民兵累計不下三萬人。沿海府縣全部翻新了城池,增設守城器具,我等若是強攻定然損失巨大。”
李兆銘嘴裏的幾個軍團,全是大漢南方最善戰的幾隻強軍,倭奴們再孤陋寡聞都聽說過。至於杭州戚元儉那三千人為何借調寧波府支援,因為杭州有白袍軍在,隻要有顏家在杭州一天,那裏就很安全。
“我建議近期內,要養精蓄銳、靜待時機,盲目出戰隻能損失慘重,得不嚐試!”。
可惜,李兆銘的話並沒得到太多倭奴首領們的讚同。手下沒兵,說話不靈。對倭奴來說,手下士兵的數量代表著一個人的話語權。沒人,屁都不是。
“你說的輕巧,現在不像以前。以前能‘買’到糧食,現在若不出去,到哪裏搞糧?”說話的人是葉麻。
眼睛被切斷後,還有個最大問題便是後勤供徹底被斷。以前王家、李家等家族能提供大部分糧草,缺的部分稍微再搶點就夠全年吃喝,如今……吃飯問題首先就擺上了倭奴們的案頭。
無論雲州官府還是顏家都加強了糧食走向管控。任何萬石以上交易都逃不開兩者監視,官府在明,顏家在暗。前陣子倭軍派人上岸,一個月下來,買回的米統共不到五百石。五百石,能做什麽?
嚴思齊也接上葉麻的話,對李兆銘發難:“如今孩子們人心浮動,焦躁不安,如何穩得下來?你說穩就穩?”說完,還不屑的用舌頭剃著牙縫,一臉不耐煩。
“你說的時機,又是什麽時候?半年、一年還是一輩子?”上次打敗仗回來,許棟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說話,內容和前兩人出奇一致,好像商量過一般。
三人帶頭,座下其他首領也忍不住站出來反對。這是由倭奴的性子決定的:狗改不了吃屎,你教它天天吃齋如何能行?
車麻子為宣示存在感,也不痛不癢說了幾句:“各府三萬人!還守城器械!他們哪來那麽多錢?我不信。”五府就是十五萬,加上其他二十府的人馬,大好幾十萬。車麻子說的話,真不是臆斷。
眼看你一言我一語,堂下越來越亂。王植一拍桌子:“好了,既然你們都想出海,那就去!雲州那麽大,地方隨你們挑!就一點給我記住:男女老幼、雞犬不留!我要讓他們重新認識到,誰才是這雲州頭上的天!”
待一眾海盜頭領離去,李兆銘坐在堂下久久不語。
“幹爹,他們這樣,會吃大虧的呀!”李兆銘也知道眾人反對原因,表麵針對自己,實際針對的是王植。幾名大頭領翅膀“硬了”,覬覦王植位置,所以間接提出挑戰。
這個時候,誰若是能在雲州收獲巨大,自然能得到更多海盜支持。幾名大頭領各有各的算盤,小海盜們也心思良多,匯聚起來的壓力,連王植也扛不住。
可這是李兆銘不願看到的。海盜的生死他不關心,但在向顏家報仇前,他不希望這些“工具”損失慘重。
“兆銘!老夫知道你的建議是對的,其實他們都知道。可惜,人就是這樣,明知道吞下去會被毒死,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明知道這頂帽子帶上去會被壓死,可就是忍不住去戴!”
“讓他們去!如今骨頭硬了,當著老夫的麵都敢頂嘴;去雲州,隻有被人打得‘嗷嗷’叫,他們才會再次爬著回來求老夫!”王植摘下頭上的那塊血紅色寶玉,兩指掐著對準陽光。
美玉在陽光折射下,散發出璀璨光芒,晃得人不敢直視。
“這玉名叫‘坐忘紅塵’,原是倭國‘地皇’‘皇後’皇冠上的鑲嵌,你看它多美!此玉一共兩塊,這塊是‘忘紅塵’,另一塊‘坐紅塵’在我長子手裏;兆銘,你說兩塊玉什麽時候才能再次湊齊?”
王植長子的首級已經被送了回來,那麽“坐紅塵”毫無疑問落到了顏子卿手中。李兆銘吞了口唾沫,轉著眼珠,心裏急速思考著如何回答。
但王植沒打算叫李兆銘回答,自顧自背過身,朝內室走去,漸行漸遠:“明年!老夫發誓,明年必定要這兩塊玉重合!誰擋我,老夫就撕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