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動筆之前
“世上還有這等人!”晚飯時蕭如秀聽到白天發生的事,也樂不可支,笑的不能自已。
“是啊!我沒想過考驗他,他卻自己考驗了自己,最難能可貴的竟還通過了考驗,隻不過過程有點滑稽”。在別人看來是有病,在顏子卿看來是滑稽。對於北溟這樣的人,他根本恨不起來。
“難能可貴?你不討厭他?”
“怎麽可能,這樣的人若是多一點,這個世界也許不會變好,但絕不會變壞!”
第二天的軍策、民策、算學、衍學。無論對考官還是考生來說都是種折磨。考官一天批閱四份試卷,難度可想而知;考生們麵對自己最不愛學的課目,頭痛不已。
這些和顏子卿無關,以最快速度答完題後,檢查、交卷,就這麽簡單。經曆了昨天的事,顏子卿也不再去做無用功,走的時候,身後留下幾道哀怨的眼神。
因試卷過多,院試的成績不會第二天公布,而是在考試結束依次公布,給予一定緩衝期。當第三天走進考場的時候,所有人都還不知道第一天成績。這樣反倒更好,至少不受前幾天結果影響。
第三天,時文、製藝。
時文這東西,既要言之有物還要對仗工整、按照格式來寫,難度其實極大。但對一輩子浸淫此道的學子們來說,反倒是最沒有難度的。
前兩天課目除了詩詞賦外,會就會、不會就不會,基本沒懸念。時文,水平再差的也基本能胡侃幾句,拿個大半分還是有把握。所以試卷一下發,沒有一個人杵在原地,趕緊埋頭冥思,爭取寫的完美一些,但有個人沒有:顏子卿。
考官們經過第一天下午的事,全都記住了顏子卿。以前也知道,隻是對不上號,這次托於北溟的福,算是認識了。
兩名考官對視一眼,一種“了解”的意味相互傳遞。顏子卿時文是硬傷,這是全雲州公認。前幾次考試的試卷早就傳的滿天飛,顏子卿每次科考,其他八科扣的分還沒時文一項多,這是公開的事實。
不擅時文——這是所有人能在顏子卿身上挑出的唯一毛病。眼看雲州顏侯端坐在座位上,神色怪異的看著身邊的於北溟,考官不由得緊張起來:不會想著這時候報複吧!
他那裏知道顏子卿此刻心中的波濤洶湧。
試卷一下發,顏子卿看完三道題當即陷入僵直,不是題出的太刁鑽,而是出的太正規。
截搭題的威力顏子卿是嚐試過的,縣府兩試出現的那些題目,顏子卿懷疑出題倆人都未必知道自己出的是什麽。出的莫名其妙,答的有理有據(莫名其妙)——這就是顏子卿對截搭題的態度。
可這次的不同。
第一道:“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意思:用道德使人歸服的,是心悅誠服。
第二道:“君子尊賢而容眾,嘉善而矜不能”意思是:君子尊敬賢人,也容納一般的人;鼓勵賢能的人,也同情沒有能力的人。
第三道:“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意思是:努力做到真誠,就要選擇美好的目標執著追求。
道德、君子、真誠!三道題目正的不能再正,沒有一道截搭,都是意思通透的句子。
顏子卿之所以沒有動筆,是因為這三道題都曾在曆史上出現過,而顏子卿“肚皮裏”便有好幾篇這樣的“狀元文”。
顏子卿看著於北溟,因為昨日的於北溟剛經曆過一場心路考驗,他戰勝了自己;今日輪到顏子卿……並不是矯情,前人們的詩詞、歌賦已經用過那麽多,沒什麽好糾結的。
顏子卿之所以猶豫,是感覺迷茫:科舉之後,自己到底要走什麽樣的路?怎麽走接下來的路?
在這個考場中,絕大部分的人拚盡一生隻為了中舉當官,目的很明確也很簡單,但在顏子卿眼中他們很可憐。科舉和當官在顏子卿眼裏從來不是全部,隻是工具,有用拿來用,沒用丟一邊。
可顏子卿也很羨慕他們,正是這種“無知”反倒顯得無憂無慮。他們隻需要朝皇帝磕頭、朝上官磕頭,然後接受手下和百姓磕頭就能走完一生。但自己不行。
自從上次和邊青桐有過肌膚之親之後,顏子卿有意無意都在回避,即便住在顏府也再沒和邊青桐住到一起。因為他不敢,不敢一而再、再而三嚐試那種甜蜜,他怕時間久了會就此沉迷,變得和弟弟們、師弟們和其他的名士們一樣:整日吟詩作畫、談詩論賦……就此一生。
答應方鳴石的事,自己一直在努力。但做的好不好?什麽程度了?以後怎麽做?沒人能告訴自己。
當具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和力量之後,身邊能夠提醒、鞭策你的人就會越來越少。
如今,顏子卿身邊,除了顏沈氏會毫無顧忌的說出心中想法,其他人已經很少表達自己意見,包括自己的叔父、弟弟和胞澤們。就算顏沈氏也大多圍繞顏子卿的生活做話題。
顏子卿真希望恩師方鳴石繼續留在身邊,隨時針砭不足,告訴自己:你需要走的路還很長,不足還很多,現在遠不是停下腳步的時候。
可這是一種奢望。隨著自己的實力越來越越強,顏家勢力越來越龐大,對自己有所求的人就越來越多。即便是自己現在的老師蘇和仲,也絕不會用“命令”、“強製”的口吻和自己說話,大多是商量。
雲州總督朱子清,自己到雲中城兩次,第一次隔得隻有一層木板。可自己懶得去見他,他照樣沒有半點脾氣。如果有一天隔壁的是皇帝呢?那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能讓自己畏懼?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民為水,君為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惟邦本,本固邦寧。”這樣的話說起來很容易,但在某朝絕大部分曆史上隻是個屁,沒有人當真。
真正“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的時候,大多數掌權者把活生生的人當做螻蟻、當做賤民、當做“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機器。
就還在持續的這場倭亂饑荒中,自己何曾又不是把那些災民、難民,當成一個個數字?製定計劃,又何曾考慮過那些鮮活的家庭!
抄下這三篇時文,我會不會就和曆史上的那些狀元一樣,一樣前程似錦、一樣飛黃騰達、一樣冷酷無情——靜坐良久,顏子卿在考官怪異的眼神中,終於拿起了筆。
於北溟想通了,自己卻沒能想通。有的時候、有些事暫時是沒有答案的。隻有經過血與火、生與死的考驗才能體會。而當下,還需沿著這條別人劃好的路,走下去!
顏子卿歎口氣,憑現在自己的力量,還遠不是可以隨心所欲的時候。有時候,隨波逐流未必是妥協;不顧一切也未必是勇敢。
最後動筆,最先完成。在第一次開門的時候,顏子卿丟下毛筆,在眾人的驚疑不定中,走出考場。
下午最後一科目,製藝。
像上次蘇和仲那樣亂搞的人畢竟不多,出題的官員們,大多是需要臉麵的。顏子卿看著桌麵上的製藝考題:時文三篇。
第一道:“德者本也,財者末也”
第二道:“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
第三道:“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
“哎!——”這次沒猶豫,用比上午更加迅捷的速度運筆如飛,三篇時文誕生。一個時辰後,雲州顏侯再次第一個走出考場,登上一輛華麗的馬車,揚長而去。
月上中天,華燈初現,閱卷場地的各位考官終於結束一天批卷,揉著眉心,相繼離開。
“大人,這是您要的試卷!”衙門小吏把一份試卷擺到林晨之麵前。
“下去吧!”小吏應聲而退。為防止舞弊,即便是學政本人也是嚴禁私自接觸試卷的,國朝初立之時,這是剝皮填草之罪。可惜經過兩百年發展,這項規定已經沒有幾人當真。
拿起自己想看的試卷,林晨之歎口氣。
製藝一科出現三道時文考題,這是林晨之能想到的唯一辦法。若要拿自己的官帽去換顏子卿不能中試,那是不可能的。但若要想真正的秉持公正,那也讓自己很糾結。
於是,這種“即公平,又不公平”的考法,便被林晨之創造了出來。不管是哪一邊,都沒法公然指責自己的不是。
兩百分的時文題,對想讓顏子卿落第和受挫折的人都有了交待;考試很公平,題目出的很大氣,顏子卿若是拿不到案首,是本事不濟,對想“推”他的人也有了交代。
其實從林晨之內心深處講,是希望顏子卿失去案首之位的。因為顏子卿搞出來的動靜實在太大,大到自己這個“老師”都遠遠不及的地步。林晨之也想磨一磨顏子卿的“勢”,讓其受些挫折方知天外有天。
以顏子卿的時文水平,這次不出意外的話——端起試卷,定睛一看,林晨之的眼珠子便再也挪不開:
“怎會如此——”
三日之後,院試的成績被貼上了學政衙門前的照壁前。
這次不是一張榜,因為各府學子成績是分開來算。每府一張,根據考核分數由高到低公示在上麵。二十多張榜文前都站滿了人,各府學子都在抬頭尋找屬於自己的那張榜文和名字。
但和縣府兩試相比,眾人心情還算是相對輕鬆的。因為院試,自古以來就不是為淘汰人而考試。
縣府院、州會殿。科舉六級,縣府和州會四級考試都是以“優勝略汰”為目的,十幾比一、幾十比一是常有的事;院殿試不同,是以分“三六九等”為目的,往往錄取大部,甚至全部錄取。
院試有一定淘汰率,但更多的是為了區分考生們接下來入學縣學還是府學的身份。雖各府因經濟、教育質量的不同,取中率也有差異,但總體是差不多的。
杭州府亦是如此。這科參與科舉者四百六十八人,錄中者三百一十五人,接近七成。這個數字,和往年非常接近,眾人沒有異議。
站在杭州榜單下的,自然都是杭州考生。待到張榜衙役搭著梯子刷上漿糊,把一張殷紅的榜文貼於其上,眾人習慣性朝最頂上看去:
案首:顏子卿 八百九十九分
王熙河 八百三十五分
林曉泉 七百八十二分
……
“天哪,隻扣了一分。顏師兄又是案首!顏師兄呢?”
“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