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九十章 入夢
子恒沒有穿外衣和中衣,而是赤裸著雙臂,穿著鐵匠的皮製長背心。大約,這隻是個普通的夢,但子恒知道狸力夢的感覺。
這一切都太真實了,長草在子恒的靴邊搖擺,從西邊吹來的輕風撫動著他的卷發,四散在周圍的梣樹和鐵杉充滿了質感。然而,白虎夷色彩鮮豔的馬車看起來並不真實,它們似乎隻是一些虛體,在搖曳著,隨時都有可能消失。白虎夷從不會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他們不屬於任何一片土地。
心中思忖著這片土地對自己有多少束縛,子恒將一隻手放在斧頭上,卻又突然感到一陣吃驚。掛在腰帶上的是沉重的鐵錘,而不是斧頭。
子恒皺起眉,他曾經有可能選擇這條道路,並且還認為自己確實做了選擇,但這些都過去了。斧頭,他選擇了那把斧頭,斧頭突然變成半月形的鋼刃和刃背麵粗大的尖釘,又在閃爍中變回短粗圓柱的冷鋼頭。
這兩種形象不停地交替,最後,變化停止了,是他的斧頭。子恒
緩緩地一呼一吸,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在這裏,他能輕易地依照他自己的想法改變事物,至少,可以改變屬於他自己的事物。
“我覺得要斧頭,”子恒堅定地說,“斧頭。”
向四周看了一圈,子恒隻能看到南方有一座農舍,外麵圍著一圈粗糙的石牆,幾隻鹿正在大麥田裏吃著麥穗。這裏沒有狸力的感覺,他沒有呼喚尖牙。
無論尖牙會不會來,或者能不能聽到他的聲音,殺戮之人可能就在這裏的某個地方。一隻裝滿箭矢的箭囊突然掛在子恒的腰帶上,懸在斧頭的另一側,他的手中則出現了一張硬長弓,弓弦上扣著一枝闊頭箭,一隻長皮護腕裹住他的左前臂。除了那些鹿以外,沒有任何東西移動。
“我不太可能很快就醒來。”子恒喃喃地自言自語,無論小丹給他喂的到底是什麽藥,他馬上就到了這裏,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時她的舉動。“她那樣喂我,好像我是個嬰兒一樣。”他低聲發著牢騷。女人!
子恒邁出那種跳躍的步伐,周圍的情景變得模糊,然後他走進了一座農莊庭院。這裏有兩三隻雞,看它們飛跑的模樣,它們可能已經恢複野性了。
石砌羊圈是空的,兩間茅草屋頂的穀倉也被用木條拴住了大門,盡管窗戶上掛著窗簾,但這座兩層的農舍看起來已經空了。如果這是對真實世界的映像————狸力夢經常是這樣,一種奇異方式的映像————這裏的人一定已經離開了幾天。
小丹是對的,子恒的警告已經傳到他沒有去過的地方。
“小丹。”子恒驚訝地喃喃自語。一個女貴族,不,不止是一個普通的貴族,她爸爸是三個地方的主人,一位刺史,還是女王的舅舅。“蒼天啊,這樣她就是女王的表妹了!”她竟然會愛上一個鄉下的鐵匠,女人真是令人感到驚訝的生物。
子恒想看看自己的話到底傳播了多遠,於是就以“之”字形的路線向遷安集移動過去,他的每一步都能移動出一裏或者更遠。走到距離遷安集一半多一些的地方,他又改成垂直於原來的路線前進。
子恒見到的大多數農莊都空了,每五座農莊中大概找不到一座還有人家居住的痕跡,隻見門窗敞開著,洗淨的衣物掛在晾衣繩上,孩子們玩的布娃娃、鐵圈或木馬放在門口周圍,那些玩具總是會讓他的胃腸糾得緊緊的。
即使他們不相信他的警告,這裏也已經有許多農莊被燒毀,向他們展示出同樣的事實了,因為子恒在許多地方都看見燒焦的木堆,以及宛如死者僵硬手指的熏黑煙囪。
彎下腰,拾起一個布娃娃,那個布娃娃有張微笑的琉璃麵孔,和一身刺繡著花卉圖案的衣裙。一定是某個女人因為對孩子的深愛,才繡出如此精致細膩的花紋。
子恒眨眨眼,那隻布娃娃仍然坐在他拾起它的那級石階上,他伸出手,手中的那一個漸漸消退,然後完全消失。
天空中的閃爍黑光打斷了子恒的驚疑,鬼鴞,以二十到三十隻為一群,正朝西林飛去。它們一直飛向迷霧山脈;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殺戮之人的地方。他冷冷地看著鬼鴞群逐漸縮成一塊黑斑,慢慢消失,然後,他跟了上去。巨大的步伐讓他一步可以邁出五裏,隻有在兩步之間的短暫停歇中,周圍的環境才不會顫抖、模糊。
子恒走進樹木茂密、遍布岩石的西林,越過被灌木覆蓋的沙礫丘,進入覆蓋著雲帽的群山,山坡和穀地中長滿了冷杉、鬆樹和羽葉木叢林。
子恒一直走到第一次看見那個男人蹤跡的地方,那個被尖牙稱為殺戮之人的男人,到了他從晉城過來的那座山坡上。
道門裏在那裏,關閉著,無數繁茂雜亂的葉片和藤蔓雕刻中,隱藏著不死神蒼木的葉片。錫城被焚毀殆盡之後閃耀著琉璃光澤的岩石地麵上,偶爾能見到幾塊小麵積的土壤,上麵生長著稀疏的矮樹,憔悴而飽經風霜。陽光在下方山穀中的紅河上照耀出片片粼光,一陣從穀地裏飄來的微風帶來鹿、兔子和狐狸的氣味,但子恒沒看見任何會動的東西。
剛要離開的時候,他停住了腳步。不死神蒼木的葉片,隻有一片,巫鹹明明已經將兩片葉子都放在外麵,鎖住了這座道門。他轉過身,頸後的毛發豎直起來。道門被打開了,兩扇門上,草木正在微風中活生生地來回搖曳,後方露出那個暗銀色的表麵,他的倒影就映在那上頭。怎麽回事?
子恒感到萬分驚詫,巫鹹已經鎖住了這他娘的東西啊!
不知不覺間,子恒突然跨越了距離,站在道門前麵。在兩扇門內側的紛亂藤葉中沒有三瓣葉。就在這一刻,在醒來的世界裏,有某個人,或者是非人,正穿過子恒所站的地方,想到這件事的感覺真奇怪。
子恒伸手碰觸這片陰暗的表麵,不禁哼了一聲,那就像是摸到一麵鏡子的感覺,他的手滑過那暗銀色的表麵,如同滑過最光滑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