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二章 蔚為奇觀
船尾有一個晉城人,那是個麵色沮喪的圓胖男人,穿著一件有灰色燈籠袖的暗黃色外套,不時會緊張地揉搓一下雙手。他是在步橋就要從岸邊抽離時急匆匆地跑上船的。
他是晉城的引航手,職責是指引鳳尾魚號駛離晉城。根據晉城的律法,沒有引航手在船上,任何船隻都不能通過龍指海灣。他的沮喪必定是因為無事可做,因為即使他給出任何指引,討海人也不會做出什麽反應。
湘兒嘟囔著要去看看她們的船艙是什麽樣子,向樓下————甲板下走去,但儀景公主很享受吹過甲板的微風,還有這種起錨出航的感覺。旅行到各地,去看看她從沒有見過的地方,這本身就是一種快樂,她以前從沒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機會。
白民乘黃的公主隻能訪問國內的幾個行省,等她繼承王位之後,她去的地方可以多一些,但所有的行程都必須被限製在典禮和皇家規範的範圍之內。而現在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她正跟隨著赤足的討海人和奇特的船隻向海洋飛奔而去。
當太陽冉冉升起時,河岸也飛快地向後退去,偶爾能看到幾間石砌農舍和穀倉,在空曠的河岸上顯得荒涼而孤寂,又很快被鳳尾魚號甩在了後麵。不過,儀景公主一直沒看見有規模的村莊,晉城不允許哪怕是最小的村莊出現在漆水河、海洋和都城之間的地方,因為即使是最小的村莊也終有一日會對都城產生競爭。
大君們用建築稅控製著全國村莊與城鎮的規模,建築物愈多,稅就愈重。儀景公主相信,若非大君們認為有必要設置重鎮以威懾占西,他們根本就不會讓半月海灣的禹城繁榮起來。從某種角度來說,將這些愚蠢的人甩在身後,讓儀景公主產生一種解脫的感覺,隻是她卻依然舍不得那裏的一個愚蠢的男人。
河中有許多比鳳尾魚號小很多的漁船,成群的海鷗和魚鷹不停地在這些舢板上方盤旋。愈往南,漁船的數量愈多,鳳尾魚號一駛進龍指海灣裏迷宮般的水道,漁船的數量就更多了。
海風吹過,一片片蘆葦和刀草叢泛起的漣漪中,全都是飛翔的鷗鳥和支撐魚網的長杆,點綴在其中的低矮小島上生長著奇怪的扭曲盤繞的樹木,蜘蛛腿一樣的亂根從它們的身上伸出,暴露在空氣中。有許多小艇也在蘆葦間工作,雖然它們上麵並沒有掛網。
有時儀景公主會在靠近清水的地方看見這種船,船上的人們會把帶著鉤子的細繩放入水生植物的根部,再拖出一條條不停蠕動扭曲的條帶一樣的黑魚,每條魚都差不多有男人的手臂那樣長。
等到船駛入三角洲水域時,太陽也升到了頭頂正上方。晉城引航手開始焦躁地來回踱步,討海人給他送來一碗加了許多香料的燉魚和炊餅當午飯,他看也不看就拒絕了。儀景公主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一份,還用最後一塊炊餅擦淨了陶碗裏的湯汁,不過她的心中也有著和引航手同樣的不安。
水道變得時寬時窄,不斷向四周伸展出分支,有些地方,水道看上去突然就中斷了,但那不過是一堵蘆葦牆。儀景公主總是看不出,下一個轉彎處水道會不會真的消失。野風並沒有讓鳳尾魚號減速,在選擇路徑時也看不出會更慎重或有所猶豫。很明顯的,她知道該怎麽走,或者是尋風手知道,但引航手仍然不快地嘟囔著,仿佛是認為這艘船隨時都有可能擱淺。
當河流的入海口突然出現在前方時,時間已是下午了,前方就是一望無垠的風暴海。討海人們調整了一下風帆,鳳尾魚號在震顫中緩緩停了下來。直到此時,儀景公主才注意到,一條大劃艇像一隻多足水蟲一樣,正從水麵上向鳳尾魚號跑來。
它出發的地方是一座小島,島上有幾座孤零零的石頭房子,圍繞著一座細瘦的高塔,塔頂上依稀能看見幾個人影和一麵晉城的旗幟————金與紅的底色上有三個白色的新月。
引航手一言不發地從野風手裏拿過錢袋,順著一條繩梯爬到了那條劃艇上。他一離開繩梯,白帆就再次揚起,鳳尾魚號挺胸衝向河口外第一波海浪,被浪濤輕輕推起,又輕快地滑進了風暴海。討海人在複雜的索具中不停地奔跑,打開更多的帆篷,鳳尾魚號急速向西南駛去,將陸地遠遠拋在後麵。
當陸地最後的殘影沉入到海平線以下的時候,討海人女子都脫下了她們的上衣,就連領航長和尋風手也是如此。儀景公主不知道該看向哪裏。所有這些女人都隻穿著半截衣服在船上走來走去,完全不在意她們周圍的男人。
李藥師看起來像她一樣手足無措,剛剛還瞪大眼睛看著這些女人,又立刻低頭盯住了自己的雙腳,最後慌慌張張地跑下了船艙。儀景公主可不想象他這麽沒風度,她沒有挪動腳步,隻是轉頭望向遠方的大海。
隻是不同的習俗而已,她提醒自己,隻要他們不讓我也這麽做就行。這個想法幾乎讓她撕心裂肺地笑起來,在某種程度上,玄女派鬼子母可能比這種事情還要容易麵對一些。不同的習俗,真要命!
天空變成了紫紅色,暗金色的太陽已經沉到了海平線上,幾十條海豚追逐著鳳尾魚號一同前進,不時還會跳出水麵,躍出一道美麗的弧形。在更遠的地方,某種耀眼的銀藍色海魚成群躍起在半空中,展開胸鰭,向前滑行五十步或更遠,才再次衝入灰綠色的蕩漾海水。儀景公主驚奇地看著它們飛躍了十幾次,直到它們消失在水中。
但那些體形圓潤的海豚已經是蔚為奇觀了,它們就像是一支歡迎鳳尾魚號回家的儀仗隊。儀景公主記得在書中見過它們,據說它們會找到溺水者,並將他推回到岸上。儀景公主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這種說法,但這真的是一個美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