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槐樹下的老太太
老太太的話裏,透著很邪乎的勁兒。似乎我的到來,是冥冥中注定的一樣,而且,是老太太很不願意見到的那一類人。
“坐吧。”老太太把眼睛轉到了大槐樹上,示意我們坐下。
我這才注意到,老太太的身邊擺了兩把竹椅,這更讓我吃驚了,難道老太太知道會來兩個人,所以提前預備下了兩把竹椅?
孫軍是屬於那種機靈但又沒肝沒肺的,馬上就找了把竹椅坐下,然後招呼我坐下。再然後,就是以目示意,該你忽悠了。
“我在這裏,住了七十一年了……”
還沒等我開口,老太太眼睛看著大槐樹,幽幽開口了。
眼見老太太說了一句沒有下文,我知道,這時候不能跟她講道理,而是要聽她傾訴,隻有在她傾訴完畢以後,再找機會跟她講道理才能有點希望。
“老奶奶,我姥姥是文城人,我小的時候,就經常聽她老人家講以前住的房子的故事。但我媽家的房子也就三十來年的曆史,去年被拆了,就這樣,還有很多的故事,您在這裏住了這麽長的時間,一定會有很多故事吧?”
老太太的眼睛,從槐樹上挪開,掃了我一眼,我頓時有種靈魂都被看穿的感覺,別看老太太老態龍鍾,好像是一陣風都能刮倒的樣子,可她的眼睛竟然如此清澈,如此銳利!
這個時候可不能慫,我盡量用一種十分坦誠的眼神,跟老太太對視。
過了一會兒,老太太把目光重新轉到了大槐樹上,歎息著講了這棟房子和大槐樹的故事。
老太太是十六歲的時候,嫁給了這戶人家。當時這家人窮得簡直沒法看了,就屬於那種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就要斷頓的家庭。
一般來說,這樣的家庭,能給兒子找個老婆就不容易了,可老太太進門後,一連兩年,都沒有生育。
如此一來,婆家人的臉色自然不會好了。雖然沒有當麵打罵,但指桑罵槐是少不了的。
在老太太進門快三年的時候,她家的院牆下,長出了一顆槐樹芽,也就是眼前的這棵大槐樹。
鄉下人是很忌諱這個的,院子裏不能種樹,這是不知道多少輩人傳下來的規矩。夫家眼見樹芽漲到一尺高,就準備拔了。
老太太因為受盡了夫家的白眼,覺得一顆小樹苗也是命,就苦求丈夫留下。丈夫倒是也可憐她規矩,便勸說她公公婆婆,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公公婆婆眼見兒子護著媳婦,就更加惱火,漸漸有了當麵責罵的行為。
眼見在這個家沒法過下去的時候,老太太忽然之間就懷孕了。
所有的不快,都隨著老太太的懷孕而煙消雲散。公公婆婆看著兒媳婦也不覺得不順眼了,雖然還是想拔掉槐樹苗,但老太太說,沒準就是槐樹苗帶來的好運,才讓咱家有後,槐樹苗就被保存下來了。
說來也怪,隨著槐樹越長越大,老太太一家的日子,雖然還是緊吧,但比從前可是好多了。
那個時候的華夏,戰亂不斷,老百姓的生活,自然是很苦。勞作一年,能落下口糧就算不錯了。
趕上天災,可要了命了,根本就沒糧食吃。而這時家裏又添了好幾口人,可想而知,當時有多麽艱難。
一年當中最難熬的,就是春夏這一段時間。青黃不接的時候,對沒有餘糧的家庭來說,就是度日如年。
在大槐樹長成四年之後,忽然之間,在老太太一家難熬的時候,枝頭長滿了槐樹花。
此後,老太太一家幾口,都是靠著槐樹花,一年又一年相對輕鬆度過了春夏之交這段難熬的時光。
再之後,家裏的條件有所改觀,曾經三次翻修過房子,無論住房怎樣變化,大槐樹始終是被當做傳家寶一樣保存下來。
老太太說得十分平淡,但我聽起來卻是十分動情。我再次看向這顆大槐樹的時候,分明感覺,這是一顆充滿了靈性,好像是跟人一樣有著豐富感情的大樹。
“你相信這棵樹是有靈性的麽?”沉默很久,老太太忽然問了一句。
我沉吟良久,才回答道:“老奶***不語怪力亂神,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是沒辦法用現有的科學知識解釋的。我不敢肯定沒有,當然也不敢肯定有。”
“嗬嗬,小伢子,有點意思。咳,我的孫子一輩,已經不信這些了……他們說,我這是封建迷信……”老太太的眼裏,充滿了失落,那感覺,就好像是被世界拋棄了一樣。
我剛想勸慰老太太,不想她先說話了;“小伢子,我知道,你是吃公家飯的人,也是過來勸我搬走,好把這裏拆掉的,對不對?”
瞬間,我竟然有種犯罪一樣的感覺,甚至不敢跟老太太的眼睛對視了。
“老奶奶,確實是這樣的。國家修路,就是為了讓咱們這樣閉塞的地方跟外麵連通起來,讓我們這些世代麵朝黃土背朝天的人見識到外麵世界的精彩,有了見識,就有了想法,有了想法,就有了行動。隻要咱們努力幹活,肯定是要比過去的日子好的。”
我感覺我的話語生硬無比,低著頭說出這些話,自己都沒有底氣。
老太太不知道是被我的話觸動了還是怎麽的,眼睛盯著地麵,癡癡呆了半晌。忽然,她站了起來,我眼角餘光看到,趕緊過去攙扶老太太。
“走吧,走吧,咱們的緣分,到了……”老太太兩眼淚水滴滴答答淌下,如同看著親人一般,盯著大槐樹半天,喃喃說道。
我正想安慰,卻分明感覺到,大槐樹微微抖了一下,一道青色的光芒一閃而逝。
我趕緊揉揉眼睛,想要確定一下,剛才的感覺是不是錯覺。
“小伢子,你到鎮上,去找一個叫王誌剛的人過來,今天本想留你吃頓飯的,但是,我……”老太太的話,打斷了我的想法。
“老奶奶,您的狀況不太好,這樣,您家裏有什麽,我給您做頓中午飯吧。”
老太太搖搖頭,擦拭了一下淚水,轉身慢慢坐下,閉上眼睛說道:“你們倆走吧,別忘了,通知王誌剛過來。”
說完,老太太就再也不理我們了。
我訕訕道了別,和孫軍一起,回到了鎮駐地。
一打聽,我才知道,王誌剛就是老太太的一個孫子,是鎮上的宣傳委員,正經八百的正式在編人員。
聽我說老太太要找他,王誌剛趕緊就走了。
我感覺心情非常壓抑,叫上孫軍,也不在鎮駐地食堂吃飯,到了鎮上的酒店,點了幾個菜喝酒。
下午哪兒也不去了,直接就回鎮駐地安排的地方睡覺,管他有什麽事情,等睡夠了再說。
還沒等睡上一個小時,鎮駐地的工作人員就火急火燎敲開了我的房門。
“領導,神了啊,您上午去做工作,王幹事到了老太太那裏,她就鬆口說同意搬走了。到底是上級派來的人啊,這可真不是吹出來的,就是有水平!”
我懵了半天,才搞明白這人說的是什麽。結果,我更懵了,老太太居然同意搬走了?縣裏領導都頭疼無比的事情,就這麽讓我輕鬆搞定了?
很快,我就如同夢遊一般,被叫去辦公室,說是我們單位有電話過來。
我的大科長,代表所裏的最高領導,向我傳達了嘉獎,告訴我,這件事情幹得漂亮,連局裏都對這件事情讚不絕口,讓我再在曬字鎮多待幾天,整理一下事情經過,寫成書麵材料,要當成是教科書一樣的案例,在內部組織學習。
不知道因為什麽,我心裏總是堵得慌。對於不吝溢美之詞的科長,我隻能敷衍了事。
放下電話,我心裏空落落的,很奇怪,我本應高興才對啊,為什麽會有這麽失落的感覺呢?
孫軍聽了這個消息後,差點沒把我扔向空中然後再接住。
對我的失落感覺,孫軍認為可能是中午喝酒喝多了。他比我積極多了,把寫材料的事情攬到自己身上,他是事件的親曆者,都不用問我過程,自己就能搞定。
我實在是無聊,就躺在床上,腦海中始終浮現的,就是老太太淚水漣漣,還有大槐樹那詭異的一抖,以及那道一閃而逝的青光。
在這樣的胡思亂想中,我度過了一下午加一晚上。
因為來這裏的主要事情辦妥了,第二天我就還賴在床上。孫軍殷勤得要命,打飯,寫材料,仿佛秘書伺候領導一樣伺候我。估計也就上廁所沒法代勞,不然這事他也能替我辦了。
臨近傍晚的時候,孫軍打來了晚飯,我們倆正吃著,王誌剛忽然推門而入。
刹那間,我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這種感覺,不是因為王誌剛闖進來,而是因為我感覺會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
“於領導,我奶奶走了。”
我手一抖,筷子掉落在地上。
“走了?什麽時候的事情?”我腦海中那個淚水漣漣的老太太,此刻她的樣貌,格外清晰。
“今天中午,我奶奶說要最後看一眼老宅,她老人家坐在竹椅上曬太陽,交代了很多事情,她說要睡一會兒,半小時後,無疾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