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八十六章 落紅有情 少年有心
茂坡是合壤郡城郊通向津河碼頭的必經之處,沿著羊腸小徑一路行走,四周草木葳蕤,風景極好。
這裏曾是彭濤與老釣鬼殊死一戰之地,同樣也是彭濤瞑目之地。
如今這裏又成為了白樂的安葬之地。
蘇佑陵、徐筱、萬鐵頭、衛昌友、陳業狼等人俱是站在一處碑前佇立良久。
無聲卻有聲。
曹三蹲碑前放了一個空杯,又抱了一壇子好酒倒進去。
“你小子總說不愛吃酒,怕辣的齁嗓子。大男人,苦都敢吃,怕甚酒水?”
這處墓居是衛昌友請的風水先生給尋的地方,周邊俱是一片油綠旺植的菜花地,雖還未至盛夏,卻已能聽到陣陣蟬鳴。
白樂是衛昌友一手提拔上來的諜子,耐性和洞察力皆是極好。
一位女子被幾位黑丞會幫眾簇擁在中間緩緩行來,她依舊是濃妝豔抹,卻淚眼潸然。
妝花再塗便是,可人死不能複生。
她不再穿著那條平日最是喜愛的水綠鏤銀散花委地長裙,轉而是一身斬蓑粗麻布衣。
因為那人曾給了她一句承諾,他沒有兌現是他的事,但她要信守。
那名女子前幾日蘇佑陵已經見過。
便是白樂做諜子這麽多年心心念念的羞春姑娘。
衛昌友回城當天便花銀子為羞春贖了身,畢竟羞春待著的風波樓在西市一戰後便成為了黑丞會的地盤,所以其間流程也不複雜。那老鴇看著衛昌友指名道姓要贖羞春,也是心中樂開了花。
畢竟跟了新主子,總要再裏邊有兩個信得過得靠山。青樓的勾當大抵如此,雖然如今是在黑丞會名下,但搶占生意遇到不識眼的客人也是常有的事。多一個黑丞會的主事罩著,自然也就在合壤郡城的青樓裏多了一條路子,誰不知道如今黑丞會是合壤郡地下勢力的龍頭?
隻可惜當今黑丞會的新幫主深居簡出,一直沒有什麽消息流露出來,若是能把他變成風波樓裏的常客,那往後的風波樓又豈是勞什子霓裳樓,竹哺院可以比擬的?
如勘隱司者尚且還不能查明蘇佑陵,隻知曉是個橫空出世頗有兩分謀略的少年。青樓而已,知曉的訊息自然更為有限。
也不知道若是蘇佑陵知曉了滿城青樓的老鴇龜公都眼巴巴的等著他大駕光臨會是作何表情。
話雖如此,衛昌友依舊是將羞春贖了出來。白樂多年在黑丞會攢下的銀子也都一並被衛昌友如數交給了羞春。
衛昌友贖羞春的原因隻有一個。
她算是自己認的半個兒媳。
而在一番交談過後,衛昌友也確認了白樂與其確有私情,羞春也是一直念著白樂的承諾,等到了現在。
隻可惜她等到了,也沒有等到。
羞春默默上前以妻製對碑行禮。
衛昌友在一旁默然良久才緩緩開口:“往後若是尋到好人家,便嫁了,真不知道白樂個傻小子如何能讓你死心塌地。”
羞春聲如其名,但羞而不嬌,如今也是言中帶淚,回過頭對著衛昌友再拜。
“衛爹爹,不是羞春死心塌地,天下人的嘴臉,羞春自認見過許多。但哪還能再尋到每次與我見著麵連話都不敢說的人,哪裏還有第一次送女子東西居然是送匕首的人?”
白樂是個傻小子,但奈何天底下再無那個傻小子。
羞春至今都記著白樂在她麵前那般局促的模樣,先見著隻以為是未經人事的少年,但熟絡過後發現他總在她麵前局促不安,卻能在別的姐妹麵前泰然自若。
尋了個機會好說歹說將他攔下逼問,他隻是緊張的掏出把匕首遞給她。
“我……往後若是不在了……你保護自己……我也沒啥害羞的……瞧你說的……你這般好看……又不吃人。”
他知道自己
而後便把匕首硬塞在她手中倉皇而逃。
白樂不知道那晚,羞春將匕首放在枕下睡的有多香。
那傻子哪裏是不經人事?分明是動了心。
一個對她不是動了下三路的汙穢東西,隻是動心的傻小子。
一來二去,羞春也開始注意起了他。
他每次一笑眼睛便彎成一道月弦。
他每次見著有客人點自己便會垂頭喪腦的蹲在青樓一處池子的邊上打水漂。
他每次一看到自己,臉上便會出現好看的紅霞。
白樂將自己的身份憋在心裏,連同一起隱藏的還有份對她執念。不敢言出口,卻皆見於行止間。
他以為自己隱藏的毫無破綻,卻偏偏破綻百出,他以為她什麽都不知道,但她什麽都知道。
畢竟那個傻子是他又不是她。
誰道諜子便是無情?
所以當黑丞會占據了風波樓,白樂終於對她將一切全盤托出之時,羞春毅然決然的上前抱緊那個傻子問他願不願意為自己贖身。
他的胸膛很暖,比蓋了幾層厚褥子還讓她來的汗流浹背,一時隻謂是劍拔弩張。
漸聞水聲潺潺,如大潮起湧,風雨交加,雷震嗡鳴,陰陽交融。
忽見江心秋月白,燦如紅霞清泉湧。
“往後,你便是我白樂的人。我回去後就找機會求帶我的主事成全咱倆,無論多難。”
羞春沒有說話,隻是悠悠的問了他一句。
“你不在乎我是風塵女子?”
“我在乎的是你。”
足夠了。
他走了幾天之後她收到了一封黑丞會的信。信上說,他的主事已經答應了他,等他回來便能將她明媒正娶。
那柄匕首一直都是靜靜躺在她的梳妝台上,羞春能牢牢將那柄匕首把控在手中,卻怎的也把控不住眼角的濕潤。
“你對我作的每一句承諾都是真的,獨獨我最期待的一句卻是假的。”
“衛爹爹說讓我尋個良人再嫁了,還說你應該也希望我這樣。”
世上良人縱有千萬,獨你最傻。
我要嫁的又哪裏是什麽良人?
“你說對吧,相公?”
……
白樂安葬之後,蘇佑陵見到了骨瘦如柴的葉舴,但比起他離開時,其臉色已經好看了許多。
葉舴看到蘇佑陵也隻是微笑,而後麵色有些困惑道:“我不在的這些天,多謝你看住黑丞會,你的動作我從老萬那裏知曉了個大概,但卻獨獨不知道你綁架詹大人的孫子是何意?”
蘇佑陵上懶洋洋的敷衍:“瞎說,黑丞會可沒綁架詹郡丞的孫子。”
葉舴搖頭輕笑:“彭濤是傻了點,不過眼光一向不錯,我不推測你的身份,但也希望你能與我坦誠相見。莊小年也給了書信於我,讓我好生看著你。你自然不會讓黑丞會的人動手,但料想以你的能耐,尋個幫手也不難。”
葉舴麵容憔悴,雙眼卻是沒有了之前的空洞,想來是某些事情也想開了。
葉舴不比彭濤,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蘇佑陵索性也就直言不諱:“你應該知道勘隱司動了。”
“嗯”
“你應該也知道他們在調查我”
“嗯”
“所以我不能在這裏待太久。”
“我明白了。”
隻一點撥,葉舴便是恍然大悟。
眼前的人不日將會離開,他隻能用大刀闊斧的法子來安穩局勢,時不我待,在勘隱司進一步追查他之前必須要盡快安穩黑丞會。
“所以綁架詹大人的嫡孫隻是個餌?”
葉舴輕言問到。
蘇佑陵看著葉舴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也不盡然,說到底這是一招險棋。若是將詹杭逼急了,咱們也討不到好果子吃,最後隻能是兩敗俱傷。但是我想能做到這個位子,耐心自然是有一些的,再者便是情字。”
葉舴眯了眯眼:“情?”
蘇佑陵伸了個懶腰麵露莞爾。
眾生疑惑千千萬,獨屬問情最無解。
這是無數人的軟肋,也是無數人的憑恃。
情能殺人,亦能救人。情之始終,入地無門。
蘇佑陵理所當然道:“人非草木,皆食五穀,誰能做到忘情?他沒有徹底失心瘋的出手是在等,等綁架的人給他一個籌碼。但我想縱然是他,也已經快被耗的沒耐心了。”
葉舴偏著腦袋想了想:“你會出什麽籌碼?”
蘇佑陵微微一笑:“誠意。”
“誠意?”
葉舴眉頭一皺細細思索,半晌才恍然大悟的點點頭:“你威脅他?”
蘇佑陵給自己添了杯茶水細細品茗,並不急於回答葉舴的問題,葉舴在試探他,他何嚐不在試探葉舴?
葉舴埋下頭苦苦思索,忽的眼前一亮。
“想到了?”
葉舴直視蘇佑陵的雙眼朗聲大笑:“是威脅,也不是。這是警告,但最貼切的還是如你所言是誠意,合則雙贏,要麽便是大家夥一起磕的頭破血流。”
蘇佑陵翹起二郎腿笑著點頭:“你確實有些水準。”
葉舴複而埋下頭顱連連眨眼,也不知是對蘇佑陵所言還是自言自語:“所以接下來便是要展現咱們黑丞會的實力,既要殺雞儆猴,也要恩威並施。最重要的是潑髒水這一環,要潑的又穩又準。”
葉舴不愧是隱匿在彭濤身後多年的智囊,僅僅是三兩句話的點撥,便已是將蘇佑陵的想法推斷的不離十。
葉舴再抬頭看向蘇佑陵時眼神晦澀,神情複雜。
蘇佑陵隻當是沒看見,又新添了一杯茶水輕輕吹冷。
葉舴平複了一下心緒,開始轉而去想蘇佑陵的本身。
人的改變,大抵一為周遭境遇,二為所行閱曆。
蘇佑陵在雪珀山莊的一番行兵之法早有人用圖紙還原給了葉舴看。葉舴不懂兵,但卻不影響他看見了其他東西。
古人常言下棋能略知其局,知後一步者為低手,便是下在當下,解當下之圍,漲當下之氣。
能知其後三步者,便為高手,乃通曉占得先機之妙,未雨綢繆,能布己局。
而能知後五步者便可稱其為妙手,這一類棋士最是能行奇布詭,甚至處於險境中也有妙手回春之力。
而通曉後七步者,便是類似於獨創大斜定式的殷子修一類,對於這種人,可稱其為國手。即便置身絕境,也有向死而生,逆天改命的能耐。
而把這些擺在兵法之上,蘇佑陵至少也是無限近乎於妙手的高手。
但他才多大?
葉舴閉目思索。
是什麽時候開始,自己與他交談時下意識便會把他當成了與自己一般年歲的墳旁謀者。
蘇佑陵隻有十六七歲,他隻是個不至弱冠的少年。
學富五車不容易,但要說難於上青天卻也不至於。但是什麽變故能讓一個學富五車的少年郎明白把書中的道理學以致用,還能算計人心,通曉謀略之談。
這不是天賦異稟便可支撐的起來的,葉舴明白若非是在塵世摸爬滾打不斷揣摩人心的閱曆使然,斷不可能鑄就今天的眼前人。
葉舴良久釋然,輕輕開口道:“你這些年,一定很苦吧。”
蘇佑陵聞言一愣,竟是忘了手中茶水還未吹涼便往嘴裏送去。
“哈嘶……”
茶水倒在桌上流了一地,蘇佑陵大口哈氣聊以減少舌頭上的燒灼感。
葉舴也是連忙站起身子上前替他擦拭。
蘇佑陵擺了擺手示意不用,這才仰起頭看著房梁,雙手抬起揉了揉了太陽穴。
“沒什麽苦不苦,人各有命,自己的命自己爭氣罷了,都是為了活命。”
葉舴搖了搖頭:“我不是好為人師之輩,也沒什麽可教導你的。但自打第一天見過你開始,你眼中的陰厲之色便像是沉浮官場二三十年的老油條。”
蘇佑陵靜靜地聽著葉舴對他的評價,不置可否。
“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你少年老成,但我想,你畢竟還是少年。少年的擔子就應該先放放,就算是什麽家仇國恨,萬萬幸人都沒去抗,沒道理放在一個孩子的肩上。我在你這麽大時隻想著如何填報自己與幾個弟弟妹妹的肚子。”
蘇佑陵沉默的聽著,不時勾掛嘴角輕笑。
天下何其大,景色何其多,縱然天崩,塵世也不僅有他一個肩膀。
蘇佑陵能不能扛?他希望自己能。
若非冷暖自知,誰不希望策馬嘯西風?衝冠一怒為紅顏?
但這些事他不能做,也不敢做。
少年的心胸足以海納百川,少年的誌氣理當氣貫長虹,少年的江湖最是無拘無束。
路還長,何不乘著東曦既駕放慢腳步多留意旅途的盛景?
何苦等到當空皓月覆水難收時才白白悔恨自己何必當初。
隻是此間少年非彼少年,他們所行的路是歸途而非旅途。盼他去時沉沉暮氣,歸來仍是少年。
葉離枝而反哺,人曆苦即老成。
所以有些人縱然看遍世間風花雪月,卻隻能淺嚐輒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