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盡覽眾生相 第七十章 看江湖多少俠士
大幸東方有仙島,其名東勝。傳說島上藏匿著當年三朝帝君隱藏的長生之術,當今幸朝皇帝自然也曾派人去找過,但卻沒有發現島的位置。
水澈如鏡,天色蒼茫。青色蓑衣鬥笠的釣魚翁擺了擺垂竿,不時拿起身旁的酒葫蘆痛飲一口。他盤坐在萬劍之中怡然自得,一釣一天,重複了已有十年。
有一位身著繡鶴道袍的老者自西天而來,那老者慈眉善目,鶴發童顏,長眉直懸到眼角,頗有一股世外高人的風範。
“你不用勸我,我不會回去。”
正擺竿垂釣的青衣人喃喃開口。
老道人不語,隻是一陣清風襲來,道人的道袍鼓蕩。
青衣人依然無動於衷,隻是繼續喃喃自語。
“在這片島上,你不是我的對手。”
老道人置若罔聞,隻見他指尖一點亮起一道銀光,腳下海麵頓起波濤,卷起一陣驚天駭浪向著岸邊那青衣人洶湧襲去。
青衣人搖了搖頭,繼續擺竿垂釣,隻是周身萬劍噌然拔地而起,盡數化作長虹向天上飛去。
萬把飛劍在那大浪前旋作一團龍卷,遮天蔽日。那大浪拍擊在劍龍卷之上,竟是在一道道飛劍的剮蹭下生出陣陣白煙。
聲勢浩大如奔雷!
道人眉頭一簇,又在空中劃了個抱球,再作一掌從天而降,竟是生生將那萬劍龍卷打開了一個大洞,向著青衣人拍來。
“掌不過方寸間,想來天下多少物,握得住幾許?”
青年人輕聲歎息,身形一變,他將釣竿放在一旁,又取出了腰間玉笛放入唇間。
“我曾見過數百萬劍,師傅為天下道統折劍是大義,賀嵐山為人世沉苦封心棄劍是大愛。”
青年人咬緊牙關,一股滔天氣勢洶洶如洪自他周身爆射而出。
“你張敬止又憑什麽,擔得起劍魁二字?”
青衣人語氣淩然,將那玉笛向前一指,正抵住老道人那一掌。
那老道歎了口氣,轉而又眼神堅決盯著眼前人開口:“我不如唐嘯,但不能不如他徒弟。”
說話間,那一掌震嘯方圓百來丈,掌風刮過處,參天大樹隨風招來。
“人間再無劍齊天,一掌堪撫仙人頂。”
青衣人緊握玉笛的那隻手為之一顫,嘴角竟是咳出斑斑學漬。
“張老賊,你畢竟……還不到齊天。”
青衣人眉眼大怒,左手輕點數下,萬劍龍卷席卷八荒而去。
道人見狀咬牙切齒:“唐宗,你敢?”
青衣人麵露凶厲,專而仰頭大笑:“你且好生看我敢不敢。”
老道人連忙抽回一掌,心念微動,萬道紫金蓮須臾之間浮繞在老道周身。
但不過片刻,那老道竟是一口血噴出。他眼神晦澀,幾個呼吸之後便是麵露驚恐,萬道紫金蓮虛影消散而去。
“唐嘯,你沒死?”
那老道人對著頭上穹宇厲聲問道。
青衣男子也是察覺到什麽,跪地朝天三叩首。
“不肖徒唐宗恭迎師傅神遊歸來。”
一時萬籟俱寂,沒有人回答他們。隻剩下麵色驚異的老道人和跪在地上的青衣人。
風平浪止,萬劍再複歸來直插於青衣人周身。
青衣人叫唐宗,他是唐嘯唯一的弟子,留守仙島垂釣磨煉心境。
白衣老道叫做張敬止,乃龍虎山上不出世的老祖之一。
唐宗不過斬塵之境,張敬止卻在出神一境浸染多年。
但本身而言三寶便不同於九鼎,出神自然也不一定能穩勝斬塵。這片島上有唐嘯所留的劍陣,所以若是生死一戰,唐宗自信能以廢去一身修為的代價讓張敬止在此地隕落。
張敬止知道這一戰再繼續下去隻會對己不利,惜命的他當即義無反顧的轉身離去。
唐宗瞳孔一縮,雙眼微眯,身形爆射而出,握緊那跟玉笛直指張敬止的後背。
張敬止冷哼一聲,剛欲回身阻擋,卻見那萬道飛劍再動,織成一堵劍網死死封住唐宗的身影。
唐宗麵露不解,但還是默默地收回玉笛身形回到島上。張敬止瞧了一眼,心裏了然,乘風飄離而去。
“回神洲去,那裏有你的機緣。”
一聲道音仿若相隔萬裏傳來,窸窸窣窣的在唐宗耳中響起。唐宗彎腰一揖,收起魚竿,放眼看向海的盡頭,那裏便是神洲,如今還有個名字叫做大幸。
提起大幸南州,如今大多人想起的自然是那風雲誌第一人。
南山,宋霑。
南山並非有人們臆想的山川秀景,這裏實際上是一片雜草不生的死地,整個山嶺如禿頂的耄耋老人。
所見皆塵土,滿目盡荒涼。
山無峰,山頂呈漏鬥狀,中間凹陷竟是生出一方天池。而奇異的是那中心天池的方圓百裏不同於山脈的瘡痍,叢林茂密,鳥語花香。
一山兩麵,裏外截然不同。
天池水深不見底,當中浮一筏,筏上有座木屋,正有一灰色寬衣男子臨著池水在竿子上晾曬衣物。
一道人影飄然而至。
灰色寬衣男子理了理頭上的結巾,手腳麻利的翻轉衣物,擠幹晾曬。
不請自來的白麻布衣中年漢子兩鬢微霜,隻是默默佇立一旁耐心等待。
等到灰衣男子終於晾好了最後一件單衣,那白麻布衣的男子才開口:“我有……”
“不救”
灰衣男子打斷了布衣男子的話。
灰色寬衣,腰間配著香囊,頭戴結巾。這是江湖上一個赫赫有名之人的裝扮。
醫聖皇甫鵲,有妙手鬥閻王之稱。
但他有個規矩,他救人,從來隻憑心中喜好,可能路邊一個苟延殘喘,旦夕將死的乞丐他會施以援手。
也有富甲一方的商人斥千金求他救命,皇甫鵲置若罔聞。
甚至連乾仁皇帝都曾有心招攬他到宮中擔任禦醫首席,皇甫鵲隻留下一句力有不逮,不勝其任婉言謝絕。
乾仁皇帝聞之震怒,甚至出動了勘隱司準備抓他問罪。派出去的四位冥王,死了兩個,皆是身中劇毒。
藐視皇威,何其大膽?又有無數大內高手,甚至是那勘隱司的大司徒都悍然出手,結局依舊沒有改變。
因為皇甫鵲有一個交情不錯的朋友,這個朋友便是如今站在他身邊穿著白布衣的中年漢子。
很巧,這個漢子的名字叫做宋霑。
“醫者,盛世應具仁心,亂世當有鬼手。”
“我二者皆有,故救人殺人。”
“一念之間。”
亦正亦邪,百無禁忌。
這便是皇甫鵲。
他能從閻王手中要回人命,自然也能送人去見閻王。
晾完衣服的皇甫鵲坐在小筏上眺望遠處山林,宋霑默默地在他旁邊坐下兀自開口。
“你徒弟呢?”
“到林子裏找藥材了。”
“不怕她被林中猛獸吃了?”
“她一身藥氣,尋常野獸對他沒有胃口。”
……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
“剛才唐嘯出了一劍。”
“比你如何?”
宋霑沒有作答。
皇甫鵲拍了拍手掌站起身子:“我得入世一趟,幫我照看好這裏,還有阿奴。”
“那他?”
“怕什麽,一時半會兒又死不了,回來再說。”
皇甫鵲身形消失不見。
阿奴自小在西北通州長大,是少數民族的子女,五官深邃,鼻梁高挺,眼眸是罕見的墨綠色,容貌異於中土幸人,但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邊境戰亂,流民遍野,阿奴與父母理所當然的被裹挾進了難民的長隊。
人相食,是史書記載兵荒馬亂的亂世常用的一句話,但阿奴親眼見過。
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有的人專門收集路邊人屍做買賣,不要錢,隻要女子用以滿足和其他的吃食。
人們把這種人叫做剮屍客,那些收集的屍體叫做菜人。
阿奴的父母體力不支倒在了路邊,可憐天下父母心,他們把最後的一點幹糧給了阿奴。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願意舍己為人,那些人連子女尚且吃得下肚,又如何會在意陌生人的屍體。
剮屍客想去拿阿奴父母的屍體,阿奴卻緊緊的抱住他們,那剮屍客一時怒上心頭,便準備把阿奴也一並殺了。
然後就在那把柴刀距離阿奴頭頂一寸時,阿奴絕望的閉上了雙眼。
再睜開眼時她的周身隻多了兩道麵色烏青,形同槁骨的屍體,像被吸幹了精氣。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皇甫鵲。
“亂世不由人,不願殺和殺不了不是一回事。”
那一天她明白了一個道理。
在這片天下,有時候殺人是為了自保,僅此而已。
皇甫鵲替她挖了墳塚,將阿奴的父母安葬,又怕剮屍客在他們走後將他們挖出來做了菜人。
沒有立碑。
“我是個大夫,你可願在我手底下做點雜活?”
“日後我說什麽,你便做什麽,想要安穩的活下去,少說,多做,多聽,多看。”
“盛世具人心,亂世要鬼手。大夫不是聖人,殺人救人都要學。”
“等你醫道大成,便要切記,有些人,救了等同於殺人,而有些人,殺了等同於救人。”
皇甫鵲沉默寡言,但說的每句話阿奴都牢記在心。
因為他交給她的不僅是醫術,還是在這個亂世裏活下去的道。
她很聰明,學的很快,但皇甫鵲從來沒有稱讚過她。
任何時候將姿態放的卑微些,總沒壞處,技不外露,才能活的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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