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彌禍·下
三王子打量了趙起一眼,觀他衣著簡樸,不過是最尋常的粗布麻衣,實和鄉間老農相差無幾。然修為之深厚,不可鬥量,就道:“你的修為高明,讓在下非常欽佩。這樣吧,待三旬之後,我自來討教。眼下生在這裏還有俗事纏身,便就此拜別。”
三王子朝著武安侯認真地行了一禮,是傲來國的宮廷禮儀,極為繁複。與東土迥異,看著有些怪異,但眾人還是能看出他禮節的周到。
趙起拱手還了一禮,道:“三旬之後,起便在昆吾九峰上,待閣下大駕光臨了。”
那三王子轉身就離開了,並不留戀,將踏出道宗山門時,一道話語傳來:“我和上清道宗的恩怨就此告一段落,這番是在下輸了。然望上清道宗的諸位休管他人瓦上霜,莫要胡妄幹涉在下的私事。”
按修行界的原則,一方如果認敗服輸,且商議時間另行比試,那麽時間沒到之前,即便迎麵相遇也不能出手。趙起見他這麽講,索性應諾,道:“合該如此,自不妨礙。”
那三王子欣然,用北海文對那欽鑒國師耳語了一番,待要離去,劍非道霎時間沉聲喝道:“用不了三旬時光,我劍非道自與你一會。”
他的聲音極其有穿透力,黛青色石瓦上,簌簌落下了不少積雪,顯然修為極其高深。
那三王子頓覺耳內若嗡鳴,心尖一顫,心道:“這老修士修為倒是不凡,原來他們剛才還沒有戮力一戰。”
三王子當下膽寒,不欲再滯留此地,越過山門,一路疾行。那欽鑒國師朝趙起凶巴巴地掃了一下,同另外幾人魚貫而出。
趙起看他們裏麵奇形怪貌的人不在少數,有的紫須褐發,有的凹眶藍瞳,不是東土人物,腦海早有猜疑和思慮,又聽山門內外槍戟碰撞和喊殺激鬥的聲音緩緩消散,明白敵人正在退走。
李一一行人自盤坐的蒲團中,側開身子,來到兩旁,隻見中間伏麵躺下的一人反而沒有動作。
趙起踏前一步,隻見那人卻是無憂子李修遠,這才明白李一等即便遭遇火災,都固守原地,不肯退縮,竟是想要守護無憂子。
卻見無憂子麵色慘白,吞吐急促,兩眼凝滯,應該傷得不輕。趙起脫掉他的內甲,猛然一震,赫然發現他背脊三分之一處有五個針孔細微的藍色斑點,色彩妖豔,前後透亮,思忖:“敵人修行必然是北海一脈,這是藍鹿斑功,傷勢看著妖異,其實無毒,然修為較昔年的沔水玄宗更勝一籌。”
再以法力探入無憂子腹下兩寸,還好他精血充沛,一時間當可性命無慮。趙起鬆了一口氣,明白無憂子修的是道門正統的純陽功,兼修為不下一甲子,敦實凝厚,護住了心脈。
無憂子看似重創,實則隻傷了肺腑,若有靈草奇花輔助,不消十日自可痊愈。
這時候後殿的火勢愈發迫近了,火苗彌漫到了前殿。趙起同幾人合力把無憂子抬了出去,一邊道:“棠,別亂跑!”
“哦。”方棠眨了下眼睛,沒想到上清道宗同白馬寺一般,滿是好聞的香火味,讓人靈台清明。
劍非道、李一等人來到靜室,安置下無憂子後,暫且不表。
卻師銘澤同趙起二人往山門而去,巧遇了胖道士和高道士帶隊歸來,不禁大怒道:“誌文,我讓你主持罡鎖星陣阻敵,你就是這麽做的嗎?戰勢都完結了,你才趕回來?!”
當頭的胖道士周誌文、高道士許有才臉色驚惶,他們都是師銘澤的徒孫,那輩分較長的周誌文道:“啟稟師祖,我們三人守在蘭若寺時,親眼得見這賊子拍碎石碑,斷定他必……必為敵人同夥。”
許有才心裏急了,看到趙起便要上前爭鬥,都沒顧及到一旁的教宗大人、師祖師等人。
“有才、誌文,你們二人放肆!何以對貴客這般無禮?”師銘澤身後一人青衫白袍,踏步而前,戟眉怒張,暴喝道,正是上清道宗首徒玄都。
接著,玄都轉身衝教宗大人、師祖師等人施了一禮,歉然道:“是弟子管教不力,不想這二人憊懶性子一點沒變,還這般狷狂。”
周誌文、許有才二人見玄都動怒了,就明白過來失禮了,況趙起與師祖師一路,連玄都都要敬陪末座,怎麽可能是敵人?
二人頃刻間嚇得冷汗潺潺,俯身便拜,自責道:“弟子有過。”
趙起醒悟,原來之前的誤解全因這樁事得來,擺手道:“這可不怨諸位道兄,實為在下於蘭若寺裏,不心打碎了劍非道師叔作詩的石碑,想來因為這個緣故讓兩位道友誤解了。”
“哼,想來是這些孽徒誤把起兒視為大敵,竟然調了罡鎖星陣去阻你,致使敵人長驅直入!此事若是傳出去,我上清道宗難免淪為笑柄?!”師銘澤猶氣憤不過,主因是這二人都是他的徒孫,而師銘澤最好臉麵,愈發覺得羞恥。
趙起勸慰道:“師叔何必動怒,兩位道兄也是無心之失。”
周誌文、許有才二人固然低眉垂首,仍聽聞了趙起為他們開脫的話語,卻興不起半分的感激。
他們執意認定是趙起連累二人挨師祖責難,心底升起了幾分恨意,若不是顧及教宗大人、師祖師等人在旁,定要與其做過一場,才罷休。
趙起問道:“這般邪魔歪道究竟是何方人士?為什麽敢攻打上清道宗?此間淨土從不招惹恩怨,他們這樣做,不怕興起修行界的討伐嗎?”
師銘澤搖搖頭,無奈道:“這事沒這麽簡單,起兒,隨我來,我們去瞧瞧那處異地。”
語畢,衝教宗大人等人頷首示意,旋即返身朝高地而去。武安侯對方棠道:“棠,你就待在此地,等我回來,不要胡亂走動。”
於是緊隨師銘澤而去。但見師銘澤此去高地的路上,踏雪無痕,步履穩重,神采不遜青壯之時。
趙起望去,師銘澤已在雪顛等他,便運起身法,若大鳥扶搖直上青雲。
二人於絕顛並肩俯瞰無垠大地,憑他們超凡的視力,極目遠眺,萬裏山河盡入眼底。
隻見一處血流成河,殿宇殘破,四處火起,硝煙彌漫,比之上清道宗猶有過之,隻怕這場大火後,將化為烏有。
“那裏……”趙起駭然,沒想到魔道妖人這般殘忍,先前就不該留得他們性命!
師銘澤撫須,半晌沉默不語,好久後才緩緩道:“滅門之禍,滅門之禍!”
趙起想起月姬一家如今的慘境,竟與那一教門一般無二,感慨道:“幸福的人生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師銘澤道:“不錯,那昆吾西北角有個地方,名字就不用提了,不久前坐落著一門教派。他那類沒落的教門,藏經閣上僅有一冊經文,還有一個破鍾、一把斷劍、一隻碩鼠和一頭長角的蛇。”
“經文是尋常的築基典籍,破鍾是古時的聖兵,流逝了精氣,與廢鐵無異。”
“斷劍還瑩瑩發光,稍微祭煉一番,也可作為傳世教器;碩鼠有靈,能尋寶探秘,千金不換。”
“若僅僅如此,憑借一個破落的教派,哪怕保不住,也不虞有殺身之禍。壞就壞在,那頭長角的蛇已有了化蛟的跡象,須知當世神龍不可見,一頭蛟龍的潛力,難以想象。”
“真的有蛟龍現世?”武安侯一驚,這非同可!
師銘澤搖頭道:“不知,當日到底何種光景,我們不曾親眼得見,然那一教門與劍非道師弟有舊,自不可坐視不理。”
“想來是貿然插手,引起那些域外之人的敵視,放火燒山!”武安侯恍然,了解了此間的因果。
師銘澤歎了口氣,道:“確實如此,不過一連十餘日,北海妖人都不肯離去,大有掘地三尺的架勢,毫無所得。他們攻打上清道宗,不乏有搜尋那蛟龍的念頭,隻怕是那一教門自高身價,胡亂吹噓,蛟龍之,子虛烏有。不然,老道活了這麽大歲數,能沒見過長角的蛇?”
“是極,興許是將洪荒異種的蛇類、蜥蜴誤認為蛟龍。據古籍上記載的龍種、蛟類,「龍角如分叉的古樹,既有力感亦有神秘感,身如山嶺,剛勁而勢盛,鱗甲如刃,烏光閃爍」,非尋常異獸可比。”
趙起訝然,接著問道:“既然是無稽之談,為何北海妖人會執著不放?”
“你且試下此物。”師銘澤哈哈一笑,自懷中取出一物,金光點點,為一黃色鱗片。
趙起接過,指上運勁,用力捏去,隻捏得指尖隱隱生疼,自是紋絲不動,“這是……龍鱗?”
師銘澤忽感耳畔嘈雜,過了片刻,約約有肅殺之意,刀兵鏗鏘之音。
師銘澤驟然變色,吼道:“畜生,畜生!”眺望北麵山道,道:“起兒,那賊首同你商定了三旬之約,試圖於三旬內為禍一方,好教你無法插手。寰宇豈有此番盡如人意的事?我們去瞧瞧!”
趙起道:“可是文虛彥?”師銘澤道:“必定是此人,他滅了那一教門,猶不罷休,不知還要做下甚麽惡事。”
二人言談間,一前一後,足下生風,跨越了百餘丈距離。眨眼間,山道就已然在望。
趙起踏上山道時,卻聞戰鼓之聲愈發盛大了,鼓聲隆隆之中,間雜著一道道武器的錚錚交鋒。
卻見場中,兩個女娃身姿清奇,若猿猴騰躍,不時躲過一道道淩厲的攻擊。
一女抱古琴,琴音激昂,有殺伐之氣,似曹衣出水;一女持骨劍,劍勢奔雷,有誅邪之勢,若吳代當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