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母親決絕的離開了人世。吾輩之微末點滴留不住她仙去之心。


  萬佛寺,念佛堂,了塵師父以金錢為儀,清晨得以在那與母親度這時光。


  病魔纏身的光景,祇有她的孩子清晨和兩個居士照顧在側。


  那時,她常說:人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出家人,單是那些個戒律都難得守護,我聽說女孩子得有三百多條吧?清晨總是溫柔對她點頭:嗯。她又說:好多戒律哦,還有她們的衣服啊,那個褲腿做那麼大又長,摺疊起來套個帶子,何苦來呢?清晨:那是中國人的禮儀,説人身中不潔呢,免教行禪反汙了佛殿。母親:哦,我說呢,那對人體血脈運行可不好。清晨邊整理著方丈和尚剛送來的藥方邊回道:今您以這般尊容談養生有方的,我往後定教那個帶子做鬆些。她:定要出家?不出家行麼?找個好人嫁了不好嗎?清晨:好不好的,單看您與父親這般…那一刻,母親沉默了。半晌後又道:可我至少還有你呢,將來你身邊又有誰呢?

  清晨沉默一陣兒:我與您約個轉生可好?我去那佛經中悟得了神通,定教父親的族人與我們道一聲歉。許一個來生緣,與您們。


  母親:你為了父母親如此苦著自己來,母親的心裡是又感動又哀傷。其實我一直想不通你選擇去出家的原因,那佛經念起來於我無疑是本天書,看你卻讀得津津有味。那佛經中何藥還能療死疾呢?清晨:佛講明了因緣果,壽夭有因緣,但從因入手者無有不成功的。衹你閨女才粗通邏輯…母親:哦,你念觀世音?清晨合掌向心:阿彌陀佛。母親當有悟淨,衹是短暫。


  攜母親來念佛堂時,有人替清晨背了母親一段路,他的身影仿佛瞬時間變得偉岸。那時間,他還不是佛門一個僧,僅僅是寺裡臨時起意就請來的司機…


  想紅塵中人尚有一念真心,因何道人卻衹是那貌似的岸然了?


  病重的母親似這般語清晨的光景越來越少,更多的時候都在與了塵師父計較得失:我養大的閨女,憑什麼就去她那裡做了什麼徒?她以為自己白撿的孩子,我定教她那個禿驢修什麼鬼行都不得安寧!嗚嗚。她當著你的麵對我千般好,背地裡,你去讀了私塾哦,她在廟裡欺負你老媽,在她的地盤,我是連個幫腔的人都沒有。她那個道貌岸然的禿驢,我做鬼也不會放過她!


  說完咬牙切齒的:你儘管去做她的徒,你母親我在她那受的委屈半點也別讓她知道我數與你聽了,待到修行成就那天,你再與這禿驢子作計較!因為她,我都以為佛門淨如她那般醃臢之輩,幸有我女兒回來跟我講佛法。否則我又要徒添罪孽在此病身。孩子啊,我的女兒,你定要記得母親今日因她生的恨,因她泛起的病,因她命赴這黃泉呀!


  家族中人,當初蒙著眼睛,堵著耳朵不理會我們母女因著你父親去世的孤苦,你將來學有成就了也不必以他們為懷。佛還不渡無緣之人呢。那眼神,清晨至今猶記,恨得那般決絕,言之那般鏗鏘。


  有時,她忍著病痛,也要同清晨講:孩子,你用佛法說說,我究竟造了什麼孽?今要受這等子苦啊!我好疼,好疼…逸清晨大哭著抱住她的病軀擁入懷中:心中滿是苦楚——我此刻衹想著用自己換了您的軀體來承受這份子苦,哪裡還知道佛經中的什麼道理?況我如今是學業未精,您這病,實教女兒人生中第一次覺得慌了神。十八歲的年紀裡,就經歷了第四次死別,父親去世,在族人的包圍中,她還能躲在保護傘下去監獄裡為媽媽證明清白,可誰又能知道,憑她救出了她囹圄之苦,可又能耐這“死“何?抱著她,隻想從此不撒手,要走一起走了方才乾淨罷?


  她卻推開她鄭重道:你一定要通達佛法,母親就算去了那個世界也等著我的女兒來救媽媽。她轉過病身:我怎麼看見好多小孩在我的床上?快去拿點糖來…清晨什麼也沒瞧見,祇拿著糖給她,看她對著空氣就撒糖。想著不為族人所容的二妹和三妹離去時,更是連個葬禮都沒有。顧著自己傷心的清晨竟忘記了母親才是受傷至深的那個。不經意間,自己竟麵臨著至親至愛之人又一次生命的逝去時刻了?她同母親都已悲傷極,衹是一個走向了生命的盡頭,一個留下來成為了行屍走肉。

  那年,整座山脈都在瘋長靈芝等妙藥。人們都說,不曾有過此種景象。清晨説這山原不就是仙山瓊閣?可那年真的漫山遍野的靈芝人蔘,逸清晨隨手都能採擷,像拔蘿蔔似的拔人蔘。廚房裡甚至用上人蔘葉子做菜品的。清晨采了些,依著藥方為母親入藥時加了幾滴自己的指尖血為她服下。那個時節是黔驢技窮的季節,沒曾想,復蘇了她聖巫女的血統。母親曾經在家族裡做的那些荒誕行徑,她在一之間通曉個中緣由。從此閱經能過目不忘。可是,再快的速度也趕不上死神的腳步…


  那時間,曾經阻攔她出家的宗教局忽然通知她回去中華寺剃度。趕在此時節,逸清晨半點也不想當佛陀的座前弟子了,了塵師父她們卻來接她。她見請不動,喚師爺爺打來電話她亦是不願去的。最後母親將她的體己錢給她添置僧衣,她才去將滿頭青絲剃去。她又何嘗不知,那是母親萬般無奈之擧,是為免她去後清晨四下裡舉目無親的孤苦伶仃,這才送了她去入這空門。便是恨亦是離恨天中一抹靈,不致孤苦。清晨學佛原是一心為著的人如今將要燈枯油盡,佛道至廣大無邊,衹是落木蕭蕭下,僅剩的諾言裡學修的苦才是至深。


  四月初八,釋迦世尊的誕辰,她的出家日。祇有一個感覺明晰,感覺頭頂涼涼的。合寺上下歡慶一團,她卻心如死灰…


  次日一早趕回母親下榻寺院的光景,她,後悔了。較之悔教夫婿覓封侯的悔更甚!因此又平添幾分病痛,日日以咒駡了塵師父為樂,清晨勸她保養自身亦是勸不住。她遂想褪去那袈裟,可母親不同意,說她走後,家族清晨回不得,外麵世界又紛繁複雜,留她一個女孩兒,卻祇有寺院是她的歸宿了,她衹是不憤,那禿驢,存的那份醃臢心思。她把清晨對佛的虔誠當成了可以易患之物,還説什麼舍我其誰的冠冕堂皇之語。祇不計,此刻的清晨再沒了母親的愛護,這世間何時何地何人不起故園情呢?身邊管是她了塵還是誰又有什麼區別?

  時,有位舅舅活佛的來為母親放生,賜法名,竟讓母親向他下跪,清晨討厭他,礙於引介之友人的麵子和母親的病體,清晨未能發作。看著人們派對,為母親放生,活佛的伺者們過來與清晨親近,清晨亦同樣心生不悅,他們方才被活佛嗬責退去。那一刻,清晨感嘆這一邦紅色袈裟罩初見的喇嘛,他們的戒律,是足動人心的。以為是荒蠻牧野之邦客,卻做了禮儀之邦事的也就是他們了。


  回到寺裡,母親忽然想吃肉了,電話與方丈和尚説,獲得特別開許,買來三淨肉為她烹製。病卻愈發的重了。冰箱裡,大師父教帶來的白蛋白又無人會用。真真是一個病急亂投醫的,此時的逸清晨其實最想和阿彌陀佛理論。與他開一場辯論大法會亦不為過的。當初,她將母親誠心祈禱後交與他才放心的去學習,在機場,了塵師父想要竊取了她與阿彌陀佛的約定。說她會照顧好母親,雖被清晰的看在眼裡,祇是讓逸清晨對她一介凡夫僧產生了無謂希懼的,才是可恨。


  那日,清晨合眼的時間很少,母親的衛生兩個居士來她總是不放心,事必躬親才覺心安。母親也隻認清晨,幸甚,她的精神直達臨終都是清醒的。衹是,她與父親的臨終那刻清晨都未能參與,父親去世時,清晨被留在家裡,直到邕哥來接她去醫院時,他已閉上了雙眼。母親則由於精神頭太好,以致眾人從不懷疑她那天裡要走…


  前夕,她為自己還要活著多少年做著計畫,祇眼前的她,是逸清晨的人間獄,她仿佛一個人訴說盡了這人世間的苦。

  令清晨不想再問人世半點閒。她嗬責道:媽媽衹不知,醫生説媽媽癌症晚期,無藥可醫了…作甚計畫呢。母親一驚,想是聞言心碎:你在我的藥裡加了你的血?逸清晨也是一驚:嗯,靈芝裡加了,怎麼了?母親嘆氣:卿不聞,人身中八萬四千壇城,每一壇城中住有一佛,爾今自傷自毀,衹怕是不但不能成藥,反會釀成毒…


  我説我為何會突然想吃肉,這就是原因了。逸清晨跪在她身邊伏在她的腿上:我隻想您活著,可不想看著您活著卻要受這樣的罪!您曾是那天仙般的人呀,怎就落得如此魔障?女兒到今天的修行如何都解不開您的病結,也許爸爸説得沒錯,養女兒就是沒用!母親撫著她的頭:傻孩子,你父親去世時我就知道自己有今天,是我冤枉了他,錯怪了他,衹是世間無有那味藥,名曰——後悔。我死後拿回老家與你父親葬一處可好?清晨卻在呆愣中神遊太虛沒聽見似的,估計是還在介懷用血入藥的事,還未緩過神來。母親就此一問後即道:看來,我與他,終是個塵歸塵,土歸土的結局…


  方丈和尚是個慈心的,他親為母親受戒皈依佛門。扶她在病床,自己用了小凳為母親念完了皈依頌,他的此舉,倒令清晨甚為感動。隨後的幾天,都在母親耳邊反復念叨她的法名,生怕她會忘記,然她似乎記憶得比清晨更清晰。因著一份虔誠由心生。


  那天裡,她走了。帶著僅與女兒的轉世約定。


  了塵師父在那天下午趕來,像是收割稻麥一般,將這半年來陪伴清晨的一幹人等犒賞一番,就想帶回自己的徒。清晨又在心裡鄙夷一番。她卻不問清晨一聲就將母親遺體一把火焚化了。那些可惡的佛門禮儀裡,半點溫度也無。清晨從未感覺如此悲傷,心痛到麻木,直到她和了塵師父站在船上,媽媽的骨灰棲息在了潔白的麵粉白糖裡凝結成糰子,從她的指尖一個個滑落河水之中,被那咚咚聲驚醒,想要挽留住的終成了一縷花魂。


  連帶那條河,那座城,逸清晨從此再未踏足。


  律院畢業那年,高處的聖水寺裡住過幾天,遙望見那條悲傷的河流,卻無勇氣向她邁出一步…


  那一刻,一任留不住母親的悲傷漫溢,管是那什麼江河湖海呢?


  曾記得,母親火化前夕,家族裡有個妹妹來電哭了一鼻子,清晨又被惹得傷心。跑去方丈那,就同首座和尚大吵一架,為著他説母親不能放在禪房太久之類的不敬之語,氣急了,任是方丈和尚昔日的慈悲也顧不得許多了,幸甚,吵架第一次吵贏。為母親爭得一日一的時間來安置,為她清淨沐浴。


  衹是不論旁人如何勸說,當親眼見著人們要將她的遺體抬進化身爐中安置時,那淚水還是止不住的往外流淌,悲傷成河嗎?許是族人的一通電話導致那方不聞不問的,也不究竟了。是的吧,要愛,請徹底,要棄,也乾淨,似這般,對那裡的人,不知是該愛還是該恨了…


  就這樣,一縷芳魂清淨淡然般離去了,撇下身後漫漫長路,致使清晨無人陪伴,無人憐惜,青燈古佛的。


  從此,寺院高牆內,不再是靈魂有依的那方天地,縱然拿一貼佛陀親自開出的療死疾藥方在手,那些個塵埃處,可還能覓得母親一縷氣息?

  了塵師父為此不遺餘力的對她照顧,硬生生將自己扮成了英雄。可誰要做她羽翼下的君臣了?不過是一份間諜的心,取她羽下這點棲息地,以療這千瘡百孔的心。


  祭奠母親華魂。


  道人説,祇恐此恨綿綿無絕期。清晨卻道:衹要佛不妄語,則朝聞道,夕死可矣。遑論以此不淨身生逢那華鳥魂得以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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