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歷史軍事>唐船——明末海內外的那些事> 第308章 海上絲路 74、坐而論道

第308章 海上絲路 74、坐而論道

  六艘大寶船揚起風帆,航行在南海東沙附近的海域……


  夕陽下,老船長白海山站在主桅杆旁,仰望著寬闊的風帆,口中念念有詞,當朱輝來到他的近前時,他低頭微微一笑,問道:「公子,你對出海遠航有何感受?」


  「白老前輩,不管遇到什麼樣的風浪,我們都得堅持下去。」朱輝坦然答道。


  「是啊,大海上波濤洶湧、海盜出沒,時刻面臨著兇險,所以,只要得點功夫,我都會在這桅杆下祈禱幾句,祈求上帝保佑我們平安抵達。」白海山拍著朱輝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講道:「像你這麼大,我也是個書生,然時運不濟,不得不背井離鄉,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輩子會與大海打交道,現在我老了,今後就得靠你們這些後生。」


  朱輝拱手答道:「老人家,晚輩愚鈍,今後我們朝夕相處,還請先生多多指教為盼。」


  看得出來,儘管白海山的氣色不錯,但確實老了,伴隨著陣陣咳嗽聲、時而緊喘幾口粗氣,這時,他故意挺一挺佝僂的身軀……


  見此情景,朱輝開始琢磨:這位老人年輕時讀的聖賢書,為何現在卻成了虔誠的基督徒?是他把海盜巨頭王直積攢一輩子的財產,冒死運到了大洋深處,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他又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九死一生逃回琉球,卻被王公公罵作「老混蛋」,甚至拒絕與他見面,二人之間有何淵源?他費盡心機把王翠翹的筆記帶回來,難道是只為兌現曾經許下的諾言?這些謎團一直困擾著朱輝,很想刨根問底打聽一番,卻又怕觸及老人的痛楚,而始終難以啟齒。


  天快要黑了,負責觀測天象的火長,拿著牽星板走了過來,他把這面板與海平面垂直立起,再讓其下邊緣與海天交界線垂直,上邊沿與紫微星(北極星)所在的方位相接。


  紫微星方位定下來之後,火長拉起板上一根長繩,正好拉到了白海山的近前,講道:「白老前輩,請你來觀測吧。」


  牽星板採用優質烏木所制,其上的羅盤刻有八個方位,十二塊方形木板代表地支,最大的一塊每邊長七寸二(約24厘米左右),以下每塊遞減半寸(2厘米多一點),最小的一塊每邊長半寸,另有四角缺刻的方形象牙塊代表卦位,四邊長度分別是上面最小一塊邊長的四分之一、二分之一、四分之三和八分之一,組成二十四針位,每個針位間隔均等,可實現四十八個方向的導航。


  於是,白海山手拉長繩開始觀測,在他的指導下,火長按照《順風相送羅盤經》傳授的方法,調整象牙塊上的十二塊木板,根據其上下高低的位置,來定出紫微星與水平面的高度,再通過羅盤計算出所在海域的地理緯度,以便夜晚行船時,根據風向來調整航線。


  發現朱輝在一旁認真觀摩,白海山講道:「雖然現在滿天星斗、晴空萬里,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海上的天氣變化多端,隨時會有風暴來臨。孩子,走,咱們吃完飯就去歇息,沒準半夜大家還得起來幹活。」


  二人爬上了泰山號的頂層,正好碰見了宋河和張狗兒,他們已經吃完了晚飯,準備到甲板上去看星星。


  走進餐廳,發現田有才正在獨自喝酒,玄德真人看見白海山來了,想起身打個招呼,不小心把桌子上的湯碗碰倒了,灑了自己一身,凈空見狀趕忙幫師父擦洗……


  朱輝急忙扶住玄德真人,發現他面色發黑、渾身顫抖,問道:「師父,你感覺怎麼樣?」


  「沒事、沒事。」玄德真人強作笑顏,對白海山點了點頭,顫抖的聲音講道:「連日來多虧了賢弟的關照,如若不然,貧道早死在了倭寇之手。不過,這趟航程下來,貧道也許就該撒手人寰了,還請賢弟對這些後生多多指教,九泉之下貧道為賢弟祈福。」


  凈空拱手齊眉,低頭講道:「感謝白老前輩!」


  「真人休要擔心,將來在新大陸建功立業,怎能少了你這位國師,蒼天會保佑你的。」白海山說著,顯得也有幾分傷感,對著凈空講道:「早點歇息去吧,照顧好你的師父,今晚不管有什麼風暴,你都不要管。」


  田有才聽罷,頓時打起了哆嗦,放下酒杯起身問道:「今晚會有什麼樣的風暴?」


  等凈空帶著師父走了,白海山放聲大笑,答道:「田知府大、啊,不對,如今是你正四品巡海按察使,天有不測風雲,老夫也不是諸葛亮,怎會未卜先知?」


  田有才知道,大家對自己有成見,承擔著朝廷派給他尋寶的任務,當然離不開白海山,在月港的時候,他還有意拿一拿官架子,上了船之後,想和大家套套近乎,卻依然放不下身段。


  於是,趁著這個機會,皮笑肉不笑的田有才接上了話茬,搖頭晃腦地講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福旦夕;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雄雞兩翼、飛不過鴉,馬有千里之程、無騎不能自往,人有衝天之志、非運不能自通。蓋聞:人生在世,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文章蓋世,孔子厄於陳邦;武略超群,太公釣於渭水。顏淵命短,殊非兇惡之徒;盜跖年長,豈是善良之輩……」


  這時,剛做好的飯菜擺上了桌,白海山連忙給田有才擺了擺手,笑著講道:「好了、好了,不用背誦這篇《寒窯賦》,俺也知道你田大人有狀元宰相呂蒙正之才,只可惜沒遇到伯樂,屈了你這塊好材料。」


  田有才依然不肯罷休,坐到了朱輝的身旁,對著正吃飯的白海山繼續嘮叨:「堯帝明聖,卻生不肖之兒;瞽叟愚頑,反生大孝之子。張良原是布衣,蕭何稱謂縣吏。晏子身無五尺,封作齊國宰相;孔明卧居草廬,能作蜀漢軍師。楚霸雖雄,敗於烏江自刎;漢王雖弱,竟有萬里江山。李廣有射虎之威,到老無封;馮唐有乘龍之才,一生不遇。韓信未遇之時,無一日三餐,及至遇行,腰懸三尺玉印,一旦時衰,死於陰人之手。」


  「陰人之手」四字的語氣特別加重,彷彿他就是那讓皇帝難以加封的李廣、懷才不遇的馮唐、時運轉衰的韓信,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田有才將會死於龐尚鵬之手。


  白海山繼續埋頭吃飯,沒再搭他的話茬。


  歇息了片刻,慷慨激昂的田有才繼續講道:「有先貧而後富,有老壯而少衰。滿腹文章,白髮竟然不中;才疏學淺,少年及第登科。深院宮娥,運退反為妓妾;風流妓娼,時來配作夫人。」


  最後這句話惹惱了白海山,他忽然想起了王翠翹,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扔,滿臉慍色地問道:「按察使大人,請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不明就裡的田有才頓時一愣,趕忙低頭答道:「白年兄,田某無能,今後可全指望你了,等時來運轉之時,滴水之恩、定當湧泉相報。」


  「呵呵,按察使大人客氣了,你看老朽已經這把年紀,膝下無兒無女,用得著圖人報答嗎?」講到此處,白海山看著田有才,頗為不屑地講道:「俗話說,大家同在一條船上,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只需憑良心辦事。」


  「是啊、是啊,人都得憑良心辦事。」忽然,田有才發現白海山的脖子上掛著十字架,就知道他和程瞎子一樣,是個基督徒,便試探著問道:「白年兄,如果我們能順利找到那座寶藏,咱們二一添作五,給朝廷運回去一半就行,剩下的由本官做主,用於支持你的傳教大業,請問你意下如何?」


  朱輝聽罷暗自吃驚,不由得轉身看了看田有才,作為朝廷命官,這樣的話他也敢說?


  「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不管傳說如何,我白某卻不知哪裡有什麼寶藏。」白海山說著,把十字架掏出了出來,笑著問道:「按察使大人,請問你可知道,我為何信仰耶穌基督?」


  田有才結結巴巴地答道:「這、這,也許耶穌基督能保佑你……」


  「呵呵,我本孔門弟子,只因家中變故,深陷海盜、倭寇的魔窟之中,方才明白,什麼叫百無一用是書生。」


  「為何不通道?」


  「多是妖術邪法,實乃自欺欺人。」


  「為何不信佛?」


  「只可惜沒有遇到月空長老這樣的師父,我所見的多是頂著佛家之名,幹得雞鳴狗盜之事,寺院變成了藏污納垢之地,對待善男信女,他們不是勸人誠心懺悔過失,反讓人用香火錢來給佛祖行賄,而和尚們卻過著奢侈糜爛的生活,『三武一宗滅佛』不是沒有道理。」


  (三武一宗:指的是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及後周世宗。)

  聽到此處,田有才把眼睛一閉,失去了往日的矜持,顯得頗為沮喪,嘆息道:「唉,說的也是,人總得有個心靈寄託才好。」


  這時,白海山也嘆息了一聲,接著講道:「如果你周圍的夥伴,全是無信仰、無良知、行為無底線的逆天狂徒,如王直、徐海這等人渣;抑或是那種有奶便是娘的無恥之輩,像那林風之流;在這樣的環境下,縱然你才高運蹇、學富五車,胸懷凌雲之志,你也只能在這罪惡的世界里沉淪,慢慢越陷越深,直到徹底迷失了方向,老朽便是前車之鑒!為了生存,為了不當惡魔的幫凶,才不得不選擇基督教為信仰,以求心靈上的寄託。」


  海盜勾結倭寇禍亂明朝半壁江山,有多少良家子弟被迫為寇,作為開國元勛後裔的湯景也不例外,更有甚者,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熏天的嚴氏父子,都把勾結倭寇造反、若造反不成便潛逃海外,當成了最後的出路,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於是,朱輝忍不住問道:「白老前輩,在你看來,耶穌基督真能救世嗎?」


  白海山吃完了飯,把脖子里的十字架摘了下來,放到了飯桌上,微笑著答道:「我來給你們講一個故事:羅馬皇帝凱撒統治聖城耶路撒冷,法利賽人想利用基督教義陷害正在傳教的耶穌,就派了個門徒對耶穌說:『夫子,我們都知道你是誠實人,並且非常虔誠地替上帝佈道,不看任何人的情面,只按照真理來教導世人,現在我有個問題,我們該不該給皇帝納丁稅呢?』」


  「耶穌看出這個人的惡意,知道他是個偽善之人,要拿這種兩難的事情來為難自己,便講道:『請你拿出個上稅的錢給我看看」,於是,這個法利賽人就拿一個銀錢來給他看。」


  「這時,耶穌問道:『這銀錢之上是誰的像?』法利賽人答道:『是凱撒。』於是耶穌笑道:『好,凱撒的物當歸給凱撒,上帝的物當歸給上帝。』法利賽人沒有料到耶穌如此機智,嚇得趕緊跑了。」


  田有才聽罷若有所悟,試探著講道:「這意思是說,世俗歸世俗,信仰歸信仰,世俗與信仰並不矛盾,二者不必相爭。太祖高皇帝開儒釋道三教合流之先河,世人多不解其意,儒、釋、道三家更是爭長論短,此起彼伏,導致世人無所適從,只能以功利來判好歹,實乃大謬也。儒學為治國之道,在於學問,佛家宣教世人,以來世為寄託,亦輔儒者之不逮,道家精於術,拋開被奸人所用的妖術邪法、修仙煉丹之類的騙術,有禪宗來彌補道術的缺失,給人以心靈上的終極關懷,三者互補合一、缺一不可。」


  「田大人高見,不愧為我大明朝的三甲進士!」白海山贊道。


  「說來慚愧,為官這些年來,荒蕪了學問,善心盡失。所謂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整日里忙於算計,倒是精通各種『術』類,到頭來還不是作繭自束,害人害己。打今日起,田某恢復人之初的本性,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以踐行儒釋道之本意立於世,請白年兄見證!」


  「你若能做到這一點,白某就把這十字架扔進大海。」


  「現在擊掌打賭,請朱公子給我們作證。」


  「好!自今日起,老朽就不再佩戴十字架,和你田大人一起,共同踐行儒釋道之教義。」說罷,白海山和田有才打賭擊掌,並將十字架給了朱輝,講道:「請公子幫我保管,監督我們的言行舉止。」


  這番論道,讓朱輝長了不少學問,他笑著講道:「月空長老師父本欲宣化四海,前往新大陸與傳教士一比高低,尚未出師征戰,白老前輩已經主動詔安了。」


  「公子,你趕上了好時候,如今海盜式微、倭寇業已蕩平,有月空長老、玄德真人二位師父,給你們指引方向,你是幸運的。至於老朽的遭遇,實在不堪回首、一言難盡,等我們遠航新大陸時,再詳細講給你聽。」說著,白海山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傷感,沉默了片刻,他接著講道:「不過,我們也不要高興的太早,路漫漫其修遠兮,大風大浪都還在後面,未知的兇險,隨時會降臨在我們的頭上。公子,作為商團的護法大澳主,將來就看你的了!」


  話音剛落,宋河和張狗兒慌慌張張跑了進來,異口同聲地喊道:「海上的天氣說變就變,一場大風暴馬上就要來了。」


  「這點風浪算什麼?俗話說,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走,老朽教你們如何調整航向,讓我們的大帆船乘風破浪、在逆風中繼續前進。」白海山說罷放聲大笑……


  等他們離開了餐廳,田有才來到甲板上抬頭仰望,只見烏雲滾滾、時而雷電交加,肆虐的海風吹得風帆颯颯作響,此刻,他已不再有絲毫的膽怯。


  白海山登上了指揮塔,高聲指導大家在船上作業,朱輝、宋河、張狗兒和水手們一起忙碌了起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