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金陵金夢 72、峰迴路轉
鐵牛跳江逃走後,胡九官等人爬上三層,此刻,黃炳文還在酣睡,身旁的窯姐剛睡醒,只見她揉著迷離的雙眼,突然發現闖進來四個大漢,嚇得她驚叫一聲,鑽進黃炳文的腋下。
黃炳文被驚醒了,下意識地去摸佩刀,卻發現沒帶在身邊,誤以為這是沿江搜查的官兵,便高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好大的膽子!」
海盜哪管他這一套,上來揮刀就砍,那美人躲閃不及,慘死在刀下。
這時,黃炳文藉機滾落下床,哆哆嗦嗦地講道:「在下乃是東廠掌刑官黃炳文,各位好漢,只要饒我一命,你們想要多少銀子,請只管講來。」
胡九官被重金聘請,就是來殺黃炳文的,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由於陳元化還沒給他兌現佣錢,就被官兵給抓走了,現在殺掉黃炳文,將來可能連佣錢都拿不著。
自從在朝鮮釜山被馬五趕走後,胡九官回到伊岐島重操舊業,由於失去強勢的首領,又加上人心思變,就算當海盜,其實也不容易。於是,他把目光轉向林風窩藏的那筆巨款,就在這次來南京的途中,還聽陳元化說過,這位東廠掌刑官黃炳文,暗中肩負著海外尋寶的重任。
想到此處,胡九官把他拽出來,仔仔細細打量一番,把黃炳文嚇得磕頭如搗蒜……
沉寂片刻,胡九官問道:「你說你是東廠掌刑官黃炳文,有何為證?」
黃炳文的腰牌抵押在朝天宮,身邊也沒個證人,更搞不清這夥人的來路,反問道:「各位好漢,請問你們哪是路英豪?
「先不用問我們,你如何證明自己是黃炳文?這對我們很重要。」
根據這幾個人的打扮和長相,首先判斷他們肯定不是官兵,又不是鐵牛那種潑皮,越看越像海盜,或許為救松浦兄弟而來的。
於是,黃炳文試探著講道:「不知各位是否認識松浦信昌、松浦信盛?本官告訴你們,兩位松浦先生被海瑞當成倭寇,如今關押在獄中,所謂冤有頭、債有主,請你們找海瑞算賬去吧。」
從這幾句話聽得出來,此人定是黃炳文無疑,於是,胡九官放下屠刀,將他一腳踹翻在地。
「請各位不要誤會,本官也很想搭救二位松浦先生,只因海瑞貪贓枉法、包藏禍心,本官實乃有心無力,望各位好漢明察。」
胡九官等人不再和他廢話,圍住他一陣拳打腳踢,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拖下來,準備扔進底艙,這時,有個海盜發現,底艙里竟然關著不少人。
海盜拍拍黃炳文的臉,想問問艙底何人,可能下手有點重,他居然昏死過去了。
一縷陽光灑進艙底,張狗兒眯著眼睛往上張望,仿若做夢一般,驚喜地喊道:「九官哥哥,你們怎麼來了?」
胡九官也認出張狗兒,急忙跳進來給他鬆綁,松浦兄弟彷彿見到親人一般,激動得哇哇亂叫。
把他們三人從底艙救出來,忽聽吳襄喊道:「狗兒,你結義大哥的大舅哥你就不管了,小心天打雷劈。」
張狗兒抹去臉上的污泥,跳進底艙給大家解開綁繩,玄德真人、楊公子、史世用、和宋河等人陸續出來,然後,胡九官把黃炳文給扔進去了,重新鎖上甲板的蓋子。
眾人一起來到二層,楊公子看見紅兒倒在逍遙椅上,上前一把將其抱住,呼喊半天,發現她已絕氣身亡,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吳襄爬上三層,看見一個美人躺在血泊之中,急忙過來拍拍她的臉頰,嘆息道:「真是太可惜了……」
接著,就聽楊公子高喊:「吳公子,你快下來看看。」
於是,吳襄拉起床單,蓋住這個可憐的美人,下到二層,只見楊公子坐在逍遙椅上,手捧一本書卷,看得津津有味。
這時,胡九官等人手執利刃,監視大家的一舉一動……
吳襄定睛一看,楊公子手中的那本書,正是被劉保搶走的《金瓶梅》,高興得差點暈過去……
楊公子指著書中第三回,講道:「笑笑生,你看、你看,這詩曰:對眼不相識,徐思似有情,杯前交一面,花底戀雙睛。在小生看來,『對眼』二字,應改為『乍對』,唐人李中詩云:乍對煙霞吟海嶠,應思蘋蓼夢江湄。此處改為『乍對不相識,徐思似有情』。爾以為何如?」
「呵呵,就依楊兄之言……」
在這哥倆討論書中措辭的時候,史世用、宋河和玄德真人提出下船,胡九官等人當然不幹,於是,雙方拔刀相向,可把張狗兒嚇壞了,只見他陪著笑臉,在兩邊不停地斡旋……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之際,松浦兄弟突然發難,他們把楊公子、吳襄控制在手,讓大家聽從胡九官的安排。
此刻,由於官兵還在沿江盤查,胡九官等人不敢再開殺戒,他接受張狗兒的建議,船過鎮江就放人,但是,那位東廠掌刑官得讓他們帶走。
與此同時,跳江逃跑的鐵牛宛如喪家之犬,他從五馬渡悄悄爬上岸,經上元門進城,先跑到朝天宮去找清一真人,想請他們幫忙調查,到底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劫持朝天宮的大船?
鐵牛拿著朝天宮的度牒,在外面招搖撞騙,聯絡官紳彈劾海瑞,這些惡行早已傳進清一真人的耳中,聽說這小子回來了,就準備把他抓起來,於是,在大通明寶殿設下埋伏。
剛進寶殿,鐵牛就被人給扭住胳膊,他確實有膀子力氣,一看不對勁,急忙掙脫開來,一口氣跑到大成殿丹墀,混進一群香客當中……
逃出朝天宮的鐵牛意識到,這次把禍惹大了!他也不敢再回連楊記錢莊,狼狽不堪地來到十八坊雞鵝巷,找到曾經一起賣菜老夥計,打算在此躲避幾天。
在神機營的幫助下,朱輝救下湯景和陳元化,繼續沿江搜查,一整天過去了,依然一無所獲,官兵在燕子磯、水勝關等地設置關卡,繼續盤查可疑的船隻,直到天黑,張千戶下令收隊回營。
張千戶判斷,黃炳文劫持這麼多人質,也有可能還沒離開南京,勸朱輝等人進城繼續搜捕,大家謝過張千戶,便一起回到湯府,吃飯時才知道,這兩位鏢師居然和黃炳文相熟,他們同在一家鏢局干過,十分清楚黃炳文的底細,提供很多有價值的線索。
匆匆吃完晚飯,朱輝和兩位鏢師不辭勞苦,連夜奔波十多個地方,依然沒有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接下來,在巡撫衙門和神機營的配合下,又尋找一整天,無論城裡、城外、水路、陸路,竟然沒有一絲線索。
朱輝等人直到半夜才回來,何氏早已備好酒菜,吃完飯,朱輝帶著兩位鏢師去歇息,出門時正好遇上陳元化和湯景。
陳元化一看見朱輝,急忙下跪,哀求道:「老弟,一定救出救出松浦兄弟,我全家老小的性命,全靠你了……」
朱輝把他攙扶起來,問道:「老哥哥,你今後有何打算?」
「湯大官人正在設法營救沈琦,沈家願意把月瑛小姐嫁進湯府,很快就籌措到一大筆銀子,我正在和湯大官人商量,藉助沈家的財力,我們在南京辦一家錢莊……」
沒等陳元化說完,驚慌失措的湯景拉起他就走,顯得非常尷尬,朱輝急忙追過來,甩手給湯景一記耳光……
湯景躲閃不及,捂著臉罵道:「你這吃裡扒外的小兔崽子……」
這時,忽聽婉兮喊道:「史班頭回來啦。」
於是,朱輝沒再搭理湯景,急忙跑出府外,只見風塵僕僕的老湯誠,正在攙扶著史世用。
史世用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朱輝迎上前去,二人把手緊緊握在一起,婉兮激動地念起菩薩保佑。
朱輝轉身拜見老湯誠,問道:「其他人怎麼樣?」
湯誠點頭答道:「孩子,放心吧,他們全都在黃渡港下船了,老朽怕家裡人擔心,就陪著史班頭先回來了。」
史世用接著講道:「真是惡人自有惡人磨,胡九官等人搶過黃炳文的船隻,鐵牛跳江潛逃,松浦弟兄被救之後,卻恩將仇報,他們劫持楊公子和吳公子,想把我們全都帶往寧波,船到太倉黃渡港,宋俠士、張狗兒勇斗海盜,迫使胡九官放我們下船,那位東廠掌刑官黃大人,被海盜給劫走了。」
「請問哥哥,張狗兒現在何處?」
「狗兒不放心他的貨棧,回松江府去了。」
聽說史世用回來了,何氏夫人出來迎接,一看見老管家湯誠,頓時羞愧難當、淚如雨下;老湯誠不計前嫌,急忙好言相勸……
鐵牛的母親聽說兒子跳進長江,臉上沒有一絲悲傷,跑到廚房去給他們做飯,心中默默念道: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收下這招天殺的孽障吧……
次日清晨,老太太帶著韓小玉正準備出門,何氏夫人問道:「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夫人,雖說府上家大業大,也得省著點過日子,我平時在織坊幫忙,不知家裡的情況,昨晚做飯時,我到廚房一問才知道,她們平時買的菜,比我在十八坊買的貴出很多。我帶著小玉到雞鵝巷去看看,那邊有個老鄰居,今後就讓他給府里送菜吧,肯定比現在買的便宜。」
「謝謝老人家,替我們想的真周到,這幾天咱家的事太多,你先好好歇歇,哪兒都別去了。」
「請夫人放心,買完菜,我回織坊幫忙也不遲。」
說罷,老人家拉起韓小玉就往外走,二人來到雞鵝巷,老人發現早已物是人非,在菜市場打聽半天,也沒有找著老鄰居,又不想白來一趟,決定買完菜再走。
老人精挑細選,把一捆捆蔬菜拿給菜販去稱,她自己干過小買賣,知道其中有貓膩,看出菜販子的腰間藏塊吸鐵石,強忍著沒有發作,卻對每捆菜一兩、一錢的計較……
氣呼呼的菜販子忍不住說幾句難聽話,韓小玉立刻拔出寶劍,厲聲問道:「你說什麼?敢再說一遍?」
這時,呼啦一下圍過來很多人,全都等著看熱鬧。
菜販子一看不好,偷偷給夥計遞個眼神,於是,這夥計急忙跑出去,來到一間窩棚,氣喘吁吁地喊道:「牛哥,快起來,有人到我家找事來了。」
鐵牛從床上爬起來,晃著大腦袋罵道:「誰他娘的敢來找事?走,讓俺去看看。」說著,他穿好衣服,跟著夥計來到菜攤。
「我問你,你還算不算個買賣人?鄉親們都來看看,他在腰裡藏的什麼?」
老太太把那塊吸鐵石掏出來,引起圍觀的眾人哄堂大笑……
「我再問你,你可知道為何這稱十六兩一斤?」
啞口無言的菜販子暗暗叫苦,盼著趕緊來人,把這個難纏的老嫗給轟走。
老人抓住菜販子的衣衫,抑揚頓挫地講道:「老祖宗是有講究的,這一斤十六星,代表著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祿、壽三星,北斗七星主亡,南斗六星主生,福、祿、壽三星主你的終身,你懂不懂?人在做,神在看,老天爺在天上看著你的一舉一動,你少給人家一兩,少的是福星,少二兩,減祿、減壽,做人不能昧良心,難道你爹娘沒教過你?」
看熱鬧的連聲叫好,聽著這麼熟悉的聲音,鐵牛頓時愣住了……
突然,那夥計把他往裡一推,喊道:「還不趕緊把這老不死的攆走!」就這樣,他一下子栽倒在母親的近前……
老人家以為自己看花眼了,急忙鬆開菜販子,往後退幾步……
鐵牛想起母親在棲霞寺的那席話,又想起自己在舟山島遭人恥笑,此刻,忍不住落下眼淚,急忙爬起來轉為跪姿,喊聲「娘」,便撲進母親的懷中……
菜販子傻眼了,看熱鬧的陸續散去,老人飽含熱淚,把兒子捆起來,和韓小玉一起把他帶回湯府。
一看見鐵牛,朱輝渾身打起哆嗦,帶著滿腔怒火,上來就把他摁倒在地,這時,湯景也撲上來,哭喊著可憐的月兒,把他狠狠揍一頓。
鐵牛捂著臉哭著喊道:「月兒、我那可憐的好妹妹……」
何氏夫人實在聽不下去了,攙扶著哭暈的老人回到二進院,這時,月空長老上前拉開湯景,攙扶起鐵牛,把他帶進倒座房。
等到午飯時間,婉兮來喊他們吃飯,隔著門縫往裡面觀瞧,只見鐵牛耷拉著腦袋,如淚人一般,跪在地上念念有詞……
婉兮沒敢輕易打攪他們,大約一刻鐘過去了,發現月空長老要把鐵牛帶走,問道:「師父,請問你們去哪裡?」
「阿彌陀佛,老衲去勸誡他手下的弟兄,請不必擔心。」
婉兮放心不下,勸道:「師父,請等一等,我去給嬸嬸說一聲,跟你們一起去。」
「婉兮小姐,不必了。」
「長老千萬當心,那些人全是潑皮無賴。」
「我是仙蓬舊主人,一生常得自由身;退歸自合稱山長,變化猶應侍帝晨;得酒不妨開口笑,學人難作捧心顰;壟中且復隨緣住,又見湖邊草木新。南無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鐵牛點頭答道:「長老說的是,要是大家有個好營生,全都會重新做人,哪個願意整天把頭懸在褲腰帶上。」
於是,婉兮停下腳步,不停地念道:「自由身、自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