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金陵金夢 65、惺惺相惜
黃炳文早就想抓吳襄和湯景,聽說他們倆也算作證人,心中竊喜。
海瑞派朱輝找來湯景,史世用把吳襄從監牢押往公堂,這時,天已經快亮了,
作為東甌王之後,湯景在公堂無需下跪,看見吳襄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連連撇嘴,心中暗想,回去就把你的婚事攪黃了……
黃炳文走到吳襄的近前,厲聲講道:「怪不得龐尚鵬能寫出忤逆之書,原來有你這樣的狐朋狗友,你這大貪官家屬,私下勾結妖道,串通海盜和倭寇,禍害江南沿海,還不從實招來?」
此刻的吳襄呼呼直喘,對這一切都無動於衷……
黃炳文圍著湯景轉一圈,發出一聲冷笑。
「據本官明察暗訪,你從海盜窩裡跑回來之後,依然和海盜團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就在你到家的當日,徐鯤突然遭人綁架,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就是明證。要不然,為何安排錦衣衛住在你家裡?」
黃炳文表演完了,朝朱輝等人狠狠瞪了一眼,立刻把目光轉向龐尚鵬。
於是,龐尚鵬徵得海瑞的同意,把湯景、吳襄借錢一事,詳細講述一遍,卻沒提及吳蓮在錢莊的存款。
海瑞問道:「湯大官人、吳公子,對龐掌柜的供詞,你們有何異議?」
湯景表示完全屬實。
海瑞把驚堂木一拍,接著問道:「吳襄,你還不從實招來?」
吳襄在地上打個滾,這才坐起身,把披肩長發往身後一甩,閉上雙目放聲大笑………
黃炳文見狀,狠狠踢他一腳。
「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賣酒錢。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富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富貴比貧者,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吳襄顯得瘋瘋癲癲,拉著長音背誦完畢,起身就要下堂。
黃炳文並沒攔他,把嘴一撇,輕蔑地問道:「海大人,找這麼一個瘋子,如何作證?」
吳襄剛走到門口,就被衙役攔住了,揪住他的頭髮,把他給拖進公堂。
楊公子見狀,頓時勃然大怒,追過來嚷道:「不得對讀書人無禮!」
黃炳文氣得夠嗆,拉住楊公子問道:「你要幹什麼?」
「本公子聽見有人說這位仁兄瘋了,呵呵,能背誦唐寅、唐伯虎的《桃花庵歌》,又怎麼可能是瘋子?」
黃炳文手指著吳襄,高聲講道:「你不必裝瘋賣傻,作為待罪之身,正好可以趁機將功折罪,只要你如實招出這兩本書的作者,本官在廠公面前替你求情,赦免你的罪過。」
這時,忽聽海瑞問道:「吳襄,你先說說,那兩本書叫什麼名字?」
吳襄沉思片刻,手舞足蹈地答道:「一本叫《金瓶梅》,乃小生假託蘭陵笑笑生之名所作;還有一本《西遊記》,因感念沈老員外不忘舊情,見小生落魄至此,依然施恩於我,故此,取吳承恩為筆名,以示紀念。」
楊公子聞聽驚奇萬分,神色激動拉住吳襄,頗有惺惺相惜之意。
「本公子挑燈夜讀,想破腦瓜,為那部奇書取名喚作《金瓶梅》,沒料想竟然應合天意,果然英雄所見略同!」
「公子心有靈犀,莫非是文曲星下凡?」吳襄問罷放聲大笑,彷彿找到人生的知己。
楊公子連忙作揖,微笑著答道:「吳公子學富五車、才高八斗,令人敬佩、敬佩!」
既然吳襄已經招認,海瑞捋著鬍鬚,滿意地點點頭……
黃炳文顯得怒不可赦,一巴掌扇在楊公子的臉上,罵道:「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真是賴狗扶不上牆頭去。」
楊公子的曾祖乃是大名鼎鼎的武宗、世宗兩朝宰輔、權傾天下的楊廷和,出身這樣的世家,打心裡看不起黃炳文;當然,來到南京,他也受夠黃炳文的欺凌,剛挨這一巴掌,更讓他無地自容,於是,他張牙舞爪般的撲向黃炳文,二人在公堂之上,像潑婦一樣對抓起來……
海瑞立刻拍響驚堂,兩廂衙役齊呼「肅靜……」
黃炳文這才趕緊躲開楊公子,氣哼哼地坐回案前。而楊公子卻不依不饒,追過來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閹人的龜兒子!我父拿五十萬兩銀子,讓我們合夥在金陵做生意,來到南京,你們花掉多少錢?賬本讓我看過嗎?別以為本公子不知道你們的勾當,你這狗官賺錢的本事沒有,卻拿兩本曠世奇書大做文章,妄圖構陷龐尚鵬,吞併興記錢莊。」
這等於已經揭穿這個陰謀,作為呈堂證詞記錄在案。
此刻,黃炳文非常尷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有些不知所措,遲疑片刻,開始辯解。
「海大人明鑒,儘管下官沒看過那兩本書,但我敢肯定,能寫出那樣的文章,絕不是吳襄這個酒囊飯桶……」
湯景看罷這場笑話,現在該他出場了,按照朱輝教他的說法,解釋兩本書的來歷。
這兩本書確實是吳襄所作,當時,因擔心海大人找他的麻煩,他把那座剛落成的府邸賣給自己,這兩本書遺留在府里;前幾天,落魄的吳公子前來索要,自己陪著去趟興記錢莊,把書稿和抄本做抵押,借到兩千兩銀子。
吳襄擔心湯景包藏禍心,挪到他的身旁,低聲講道:「你死了那份心吧,昨天,沈老員外親自帶著愛女,來到大牢探望本公子,月瑛姑娘對小生痴情不改,願意等俺一生一世。」
湯景根本不信山盟海誓那一套,冷笑著答道:「那你就慢慢等著吧。」
「兩兩戲沙汀,長疑畫不成;錦機爭織樣,歌曲愛呼名;好育顧棲息,堪憐泛淺清;鳧鷗皆爾類,惟羨獨含情。呵呵,湯大官人你躲一邊羨慕去吧。」
一場鬧劇結束了,海瑞把證據擺在大家的面前,起身問道:「各位,請你們都看清楚了,黃掌刑官追查的,是不是這兩部書?」
黃炳文命人把李賬房押進來,問道:「這就是你舉報的那兩部書嗎?到底是不是龐尚鵬所作?」
李賬房嚇得噤若寒蟬,哪還再敢啃聲?
接著,海瑞讓當事人龐尚鵬過來辨認,問道:「龐掌柜,這些書卷可是吳襄抵押給你的,又被楊公子借走了?」
龐尚鵬點頭稱是,於是,上元縣令親自把證人楊公子、吳襄和湯景等人叫到案前,讓他們在呈堂供詞上簽字畫押。
楊公子發現,書稿全被上元縣令封存了,失望地講道:「本公子還沒來得及批閱刪增,就被明珠暗投,實在是可惜啊、可惜!如果讓本公子妙筆生花、再潤色一番,定能像聖人先賢的文章那樣成為經典,必將流芳千古。」
海瑞再次拍起驚堂木,問道:「吳襄,你還有何話要說?」
「毫無怨言,任憑海大人處置。」
話音剛落,楊公子拍著他的肩膀,動情地講道:「哥們,好樣的!要是海大人判你坐牢,我姓楊的陪你把牢底坐穿。」
海瑞高聲講道:「此案已經審理完畢,罪魁禍首吳襄,因還有其他案子在身,帶回巡撫衙門繼續羈押;誣告東家的李賬房,交給上元縣處置;其餘人等當庭釋放,退堂!」
楊公子瞥一眼黃炳文,幸災樂禍的講道:「害人如害己,害不了別人害自己,五十萬兩銀子對於我算不得什麼,卻讓本公子懂得什麼叫狼心狗肺!海大人,讓我陪吳公子一起坐牢吧。」
海瑞狠狠瞪他一眼,嚴肅地答道:「年紀輕輕、持才傲物,不是好事;不懂天理人倫,怎能能寫出『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文章!」
楊公子很不服氣,氣憤地講道:「海大人,在本公子看來,這兩本書算不得什麼,若因此給吳公子判罪,那便是文字獄,落得後世罵名。」
「這兩本書本官並沒看過,但文以載道,是好是歹?世人自有評判,不要異想天開。」
楊公子不依不饒地問道:「世人評判?到底誰來評判?」
「禮部會派官員審核,到時候,請他們評判吧。」
聞聽此言,黃炳文心中明白,為了鑒別那兩個日本人的身份,禮部主客司的官員很快就該來了。
憑楊公子的家世和人脈,若為這兩本書辯護,恐怕禮部官員也得讓他三分,只見他給海瑞深施一禮,問道:「海大人,可否讓小生到大人的官邸借住幾日?」
海瑞不解地問道:「你想幹什麼?」
「等待禮部官員,小生要好好和他們理論一番。」
作為清流領袖,海瑞對豪門權貴沒有絲毫興趣,對於這位楊公子的來歷,只知道他世家出身,到南京開錢莊做生意,並不清楚他是何人之後?
黃炳文被氣得七竅生煙,早已走出公堂,楊公子已打定主意,今後不會再搭理他,繼續纏糾著海瑞喋喋不休……
海瑞問道:「你跟著我幹什麼?」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聽楊公子背完這首詞,海瑞轉身嘿嘿一樂,講道:「就算你把《三國演義》講一遍,我也不會帶你走。」
「海大人誤會了!這首《臨江仙》不是什麼羅貫中所作,此乃小生的祖父、諱字楊慎的詩句,被後世說書人所引用,請海大人不要小瞧楊氏一門……」
這時,海瑞明白他是誰了,點頭答道:「跟我來吧,不過,不許嘲笑本官。」
「多謝海大人!閑暇之餘,我陪大人吟詩作賦,讓我在江南多玩幾天。」
天色大亮,上元縣令派人把李賬房打入監牢,巡撫衙門的差役給吳襄帶上枷鎖,把他押出公堂。
從不認輸的黃炳文回到楊記錢莊,立刻把鐵牛喊來,命令道:「你現在就化作遊方道士,聯絡應天十府一州的豪紳、官吏,一起聯名彈劾海瑞。」
鐵牛頗顯為難,謹慎地答道:「黃大人,恐怕不妥吧,李賬房說,讓朝天宮德高望重的真人出面,才有號召力,我這假道士就算了。」
「立刻去拜朝天宮清一真人為師,咱們這一次絕不再拖泥帶水。今日起,當悟自本心,明心見性,魔擋殺魔,佛擋殺佛!」
聞聽這般瘋子式的狂言,鐵牛感覺脊樑溝直冒冷汗,忽然想起母親在棲霞寺的那番話。
你的八字不好,都是為娘的錯,娘願為你受苦受難,祈求佛祖寬恕兒的罪過……
看著傻愣愣的鐵牛,黃炳文問道:「你還想幹什麼?」
「大人,朝天宮乃皇家道場,如果清一真人不認可,恐怕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那你有何高見?」
於是,鐵牛給他低聲耳語一番,黃炳文聽罷直點頭。
「好,就這麼辦!你去準備吧,召集的人越多越好,明日我去朝天宮,我們只許成功、不能再失敗!」
「多謝黃大人!」
鐵牛答應一聲,高高興興地走了。
整整折騰一天一宿,自命不凡的黃炳文此刻毫無困意,來到窗前,仰望那升起的一輪紅日,彷彿回到從前……
陽澄湖畔,一個白衣少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出一身驚人的本領,只可惜作為佃戶家的孩子,埋沒在鄉間永無出頭之日……
父母給財主家當牛做馬,含辛茹苦把少年養大,家中卻經常斷炊。
那年秋天,少年幫父母去財主家交租,財主不問青紅皂白,把他們大罵一頓,派一群狗腿子,把家裡的餘糧全都拉走了……
少年忍無可忍,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父母知道兒子闖下大禍,拿出僅有的一兩銀子,把他送到村外十里長亭。
「兒啊,趕緊逃命去吧。」
少年跪在父母的面前,哀求他們一起走,就聽老母含淚講道:「兒啊,爹娘跟著,只能拖累你,你要好好混出個樣子來,等你將來當上大官,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少年只恨自己生在「太平盛世」,尤其是相對富足的江南,想當個俠客也不容易,更別說到「梁山泊」入伙。
於是,少年打短工、當腳夫、干保鏢,弱冠之年,成為一名鏢師……
這段生涯讓他大開眼界,只可惜常年漂泊在外,無人給他提親,不過,翠花樓有個姑娘,對他情有獨鍾。
二人曾在秦淮河畔醉生夢死,欠下翠花樓不少銀子,因無力替姑娘贖身,而遭人羞辱,那可憐的姑娘,最終被扔進秦淮河……
後生這才真正領悟到:只有當官,才不被人欺凌……
那年春天,後生押鏢進京,拿出全部家當請老鄉幫忙,當上一名錦衣衛力士,終於踏進官場……
後生盡職盡責、機敏過人,又加上能說會道,善於揣摩人心,從最底層干起,很快升任校尉、從校尉到小旗、又到總旗、百戶、千戶、鎮撫使……
官職升得越高,後生愈加明白:天下烏鴉一般黑!
於是,他回到家鄉,把那家財主滿門抄斬;不惑之年,再次逮著機會,把翠花樓納入囊中……
良知、信仰、行為底線,統統見鬼去吧!
聖賢書更是蒙人的鬼話!
只有權力、金錢、慾望,不、還有乾爹黃錦,不過,他可沒有那種慾望……
慾望、難道海瑞就沒有?這個問題讓黃炳文百思不得其解,對這位官場的異數,難道就沒一點辦法?
燦爛的陽光灑在窗前,他突然感覺到一絲倦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