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七十六章 番外(下)
回到玄國帝都的時候,九方夢將勝邪劍交還給她,告訴她浮生走了,她放他自由了。
雖然心中深遺憾,不能再見故人一面,但慕雪瑟卻沒有派人去尋找浮生,她知道九方夢做的對,浮生該是自由的,她從來就沒有想過要成為他的桎梏。只是當她發現的時候,浮生對她的依賴已經根深蒂固,難以拔除。
她可以狠心斬斷莫涯的情絲,從不赴那麓山行宮一年一次的邀約,但是她做不到對浮生狠心。因為莫涯是個極其成熟理智的人,可浮生卻始終是個孩子,他單純,直接,從不知人情世故為何物,她總會害怕這個孩子獨自在外會輕易受騙,吃盡苦頭。
還好,九方夢替她下了決心。
如今再看浮生,雖然他的眼神依舊簡單直白,但那張染上滄桑的臉上卻多了從前沒有的沉穩。
他懷中抱著一個十**歲的女子,臉色蒼白,削瘦纖弱,她的神態極其安靜,長長的羽睫沒有因為周圍的變化而有一絲顫動,只是倚在浮生的懷裡,彷彿世界只有他們二人一般。
「她叫小月。」浮生看了一眼懷裡的女子,對慕雪瑟道,「幫我治好她。」
「好。」慕雪瑟微笑,她沒有多問一句「這些年你過得是否好?」「你去了哪裡?」
她和浮生之間,不需要這些多餘的客套和關心,他們只要看到彼此完好地站在眼前,就足夠了。
慕雪瑟讓浮生把小月抱進自己院子的廂房,先替她把了脈,然後就去看她的腿。慕雪瑟在小月的兩條腿上的要穴上按捏了幾下,小月都毫無反應,慕雪瑟皺起眉頭,「多久了?」
剛剛浮生抱著小月的時候,她就發現小月的腿不對勁,她按小月腿上的穴道,小月也跟毫無痛覺一般。
「二十一天。」浮生回答。
「怎麼弄的?」
「掉進天山的上寒池裡。」浮生回答,「凍壞了。」
慕雪瑟揉揉眉頭,「你們去天山做什麼?」
「她說摘了雪蓮賣了可以換不少錢。」浮生看了小月一眼。
慕雪瑟微微心酸,看浮生和小月的衣著都很簡樸,料子也極一般,顯然他們在外面的生活並不容易,以浮生的心性本就不易在人群里生存,再看這小姑娘的性子似乎也是個不喜與人交流的。
「你不用難過,我們不是缺錢才去的。」明明慕雪瑟臉上沒有絲毫露出傷心之色,浮生卻是一下就感覺到了一般,從很久以前開始,他對慕雪瑟的情緒變化就極為敏感,他也許不是最了解慕雪瑟的那個人,但他一定是最接近慕雪瑟的那個人。他看著慕雪瑟道,「我們是無聊才去的。」
慕雪瑟頓時哭笑不得,「那採到了么?」
「採到了,」浮生回答,「但是都給小夢了。」
慕雪瑟微微一怔。
「剛好她也去天山采雪蓮,是她救了小月。」浮生輕輕笑了笑,他想起九方夢一身粗布青衫,長發用一隻木簪挽起,背著宵練劍出現在冰天雪地之中,他極為驚訝,不過五年,當初那個放手讓他離開的少女已經滄桑至此。
她看著他,眼神平靜明澈,一手拎出全身濕淋淋的小月,對他笑,「你在找她么?」
當年依託在他羽翼下的雛鳥已經長出了抵抗狂風的翎羽,成為了自由翱翔於長空的蒼鷹,孤獨卻驕傲。
若說五年前她是一柄剛剛開鋒淬過鮮血的利刃,那麼現在她就是一柄藏鋒入鞘的寶劍,有什麼成為了她的劍鞘,讓她學會了收斂鋒芒,懂得內斂藏拙。她通身的氣勢平和,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壓迫,卻又偏偏讓人不敢進犯,彷彿那和煦之下掩藏著什麼尖銳一般,越是看不見的風險越是讓人害怕。
「她告訴我你五年前回來了,她說也許你有辦法治小月的腿。」
慕雪瑟微微嘆息,她沒有問九方夢去了哪裡,因為她知道浮生是不會問的,「她的腿被凍壞了,筋脈受堵,不過還是可以治的,只是需要一段時間,而且以後碰上濕冷天氣難免會酸痛。」
浮生點了點頭,坐在床上的小月依舊很安靜,慕雪瑟讓她做什麼,她都沒有反抗。浮生看著低垂著眼幫小月雙腿施針的慕雪瑟。他細細地打量她相較於二十年前更為成熟的眉眼,忽然就奇怪,為什麼他之前會覺得九方蝶和慕雪瑟像呢?
她們其實除了一層皮囊相似之外,沒有半點想像之處,無論是神態,還是氣質,說到底不過是他一葉障目罷了。
九方夜站在廂房門外探頭探腦,公孫青一把拉著他就走,「你母親再給人家姑娘施針,你偷看什麼!」
「那個浮生真是個怪人,他帶著的姑娘也是個怪人。」九方夜邊揉著被公孫青拽痛的地方,邊道。
一個少言寡語,一個一聲不吭,也虧得慕雪瑟受得了。
「你看別人奇怪,又怎麼知道別人看你不覺得怪呢?」公孫青笑睨了他一眼。
「也是。」九方夜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我研製出了一種新葯,舅舅你要不要幫我試一下?」
公孫青向來從容淡定的臉頓時就綠了,甩袖就走,九方夜追在後面討好地笑,「就試一點嘛,這是強身健體的好東西——」
「滾!你上次騙我吃了那什麼升仙丸害得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公孫青罵道,估計這世上能讓他如此氣極敗壞有失形象的也就只有他這個外甥了。
公孫青實在覺得頭疼,這個九方夜的性格不知道像誰,浸淫醫道,天賦驚人,卻偏偏專愛研究那些失傳已久的秘葯。在朝堂上也是智謀過人,絲毫不輸給他那對父母,真是後生可畏。
***
浮生和小月在王府住了兩個月,慕雪瑟發現浮生和小月的相處方式實在是有趣,他們兩人常常相對坐著發獃,一人抱著一杯茶水一整天都不交談一句。可卻不會讓人覺得他們之間有隔閡,彷彿透出一種他人都不懂得的親密,彷彿他們之前不需要語言,不需要表達,就可以彼此心意相通,一直這麼相對著直到老去。
小月的腿完全好了之後,他們兩人就向慕雪瑟告辭離開,慕雪瑟並沒有挽留。只是送他們出京城的時候,慕雪瑟悄悄問小月,「你想過你們的以後么?」
「以後?」小月轉頭看慕雪瑟,她能看出慕雪瑟與浮生之間的特別,但是她並不覺得嫉妒,也不會覺得不甘。浮生與慕雪瑟之間的事是他們的事情,浮生與她之間是她和浮生的事,她並不認為這些有什麼相干,所以她可以很平靜地面對慕雪瑟。
在她在路邊被浮生撿到的那天起,就是她和浮生的新生,過往如何,都已經是過往,是前生,是不會回頭的風景。
「你們就要這樣無名無份地一直下去么?」慕雪瑟也看著她,「難道你們之間不想為彼此確定一個名份?夫妻,兄妹,又或者是朋友。」
「有區別么?」小月的眼神乾淨清澈,如那清可見底的清泉。「無論我們是夫妻,兄妹,還是朋友,我們都會一直一起走下去,不離不棄。名份有那麼重要?」
慕雪瑟笑了,「不,一點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們的心意夠明確,那是任何名份都比不上的東西。
慕雪瑟站在京城的北門外,目送浮生和小月離開,她忽然有了一種自己的孩子一夕長大,再也不需要她的感慨,既欣慰,也難免有一些傷感。
浮生走了幾步,忽然回過頭看慕雪瑟,緩緩道,「她會回來的。」
慕雪瑟輕輕點頭,果然,這世上最能感覺到她的心思的人就是浮生。
無論時光變遷,無論他們的眼角爬上多少紋路,他們待彼此的赤誠之心,從來沒有改變。
***
玄國帝都正是一片喜悅之色,皇后終於為莫煜生了一個皇子,如今皇宮正要為小皇子辦百日宴。
鳳栩宮裡,皇後邊逗著小皇子邊笑問莫煜,「皇上可想好了要給皇兒取什麼名字么?」
「就取一外『擎』字吧。」莫煜回答,這個字他早就想好了,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可以擎起大玄江山,不負他所望。
「莫擎,好名字。」皇后笑,「望皇兒將來能成為玄國的擎天柱石。」
「他會的。」莫煜淡笑,「朕還有事,就不陪你了。」
「恭送皇上。」皇後福身行禮,目送著莫煜離開后,又站起來看自己新得的皇子。
她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的侄女,大聖二年嫁給莫煜被立為皇后,這四年間她已經連生了兩位公主,原本她還擔心因為她一直無子會失了寵愛,卻沒想到莫煜待她一如往昔,終於讓她為莫煜生下了第一個皇子,坐穩了這中宮之位。
她知道莫煜迎她進宮是為了朝中的權力平衡,李大人向來盡忠職守,才智過人,又是三朝元老,在上官家被剷除之後,就成了朝中文官之首,正好與鎮國大將軍蔣經義兩人一文一武,相輔相成。
她也知道莫煜心中還有著一抹硃砂,所以他待她雖好,卻也只是寵而不愛,但是這已經夠了,他給了她足夠的包容和尊重,她又何必非要去與莫煜心中那求而不得的影子去爭呢?終有一天,時光洗滌之後,莫煜心中的那抹硃砂總會漸漸淡去。
莫煜帶著衛海從鳳栩宮一路往甘泉宮去,他問道,「裕王怎麼還不回來,朕登基他不回來,朕成親他也不回來,現在朕的兒子百日,親下了詔書給他,他還是不回來么?」
其實等到時光和風雨帶走身邊的許多人之後,總是會忍不住去懷念曾經的故人,無論從前是如何針鋒相對,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面目可親。
「裕王怎麼敢,聽說今天就會到了。」衛海垂首笑,他已經從一個小太監成為了皇宮的大太監總管,也比從前穩重精明了許多。只是有時候,他跟在莫煜身後,看著莫煜的背影,他總是會想起曾經年年在麓山行宮凝望那片藍花楹花海的先帝。一轉眼,這麼多年過去,他再也沒有去過麓山行宮,也不知道那裡的藍花楹現在是否花開正好。
莫煜的腳步忽然停駐,怔怔地看著一個方向,衛海揮手讓身後的一眾宮人都停下來,他陪著莫煜沉默地凝視著御花園裡那片藍紫色的花海。自從五年前這片藍花楹開花之後,竟是年年夏天都會盛放。
莫煜凝視著那片藍紫色的花海久久不能移步,他又想起了莫涯,這五年來他兢兢業業,不敢在國事上有絲毫懈怠,他怕負了莫涯,負了那個把一生都獻給大玄江山的男人。
莫涯為了玄國的繁榮和穩定,嘔心瀝血,他拋棄了自己,拋棄了一切,唯一僅有的一點點私念都給了九方夢。
那個倔強又驕傲的女子。
夏日的風吹過樹梢,帶著一輕沙沙的輕響,彷彿在訴說著什麼,彷彿在記敘著什麼。
***
夕陽西下,莫瑜乘著一匹馬避開了等在帝都西北門的莫煜派來迎接他的人,悄悄入了帝都。
這五年來,他都不願意回到帝都,帝都是是非之地,遠不如西北清靜,但是沒辦法,這一次莫煜是給他下了聖旨的,他不想回來也不行。
他騎著馬在街上慢悠悠地走著,往來匆匆的百姓里,無人發現他就是名震玄國的裕王。
忽然,他聽見一陣樂聲傳來,轉頭看去,發現竟是暢音園中的聲音。他笑了笑,下馬走進暢音園,戲台上正唱著《浣紗記》的最後一出《泛湖》。《浣紗記》講的是春秋時期,吳、越兩國爭霸的故事。最後一出《泛湖》說得是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成霸業之後,功成身退,帶著西施泛舟上。
莫瑜一進去,站在客席里的程玉樓就看見他了,這五年裡程玉樓雖然依舊風頭不減,受戲迷熱捧,但他也在著力培養新人,自己則減少登台了。
他向著莫瑜走來,笑道,「今日真是故人多了。」
「哦,除了我,還有誰來看你了?」莫瑜笑問道。
「你看那裡。」程玉樓往左邊一指。
莫瑜看過去,那裡站著一名女子,布衣荊釵,背著一柄劍,正看著戲台。
戲台上,旦正唱道,「謝君王將前姻再提。謝伊家把初心不移。謝一縷溪紗相系。諧匹配作良媒。諧匹配作良媒。」
莫瑜的心臟猛地跳動了起來,他忍不住走了幾步,那女子向著他緩緩回過頭來。
戲台上,小生在唱,「早離了塵凡濁世。空回首駭弩危機。伴浮鷗溪頭沙嘴。學冥鴻尋雙逐對。我呵。從今後車兒馬兒。好一回辭伊謝伊。呀。趁風帆海天無際。」
九方夢在看見莫瑜的瞬間,那雙桃花眼中露出了一絲驚訝,繼而向著他微微一笑。
戲台上,旦又在唱,「煙波裏。傍汀蘋。依岸葦。任飄颻海北天西。任飄颻海北天西。趁人間賢愚是非。跨鯨游駕鶴飛。跨鯨游駕鶴飛。」
莫瑜的眼眶微微濕潤,他看著九方夢,慢慢地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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