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退
聞聲趕來的士兵們手執火把,照亮院中黝黑。
謝滿攙扶著無影走出柴房,他一貫的凶狠勁此時被收斂了個幹淨,渾身的殺氣也泄光了。他看向瑺菱,麵上帶的不再是不服氣,眼中的傲慢消散反而生了委頓之意,委屈之情溢於言表。
前些時候還當著衛瑺菱屬下的麵嚼她的舌根,這會兒卻被她所救,無影實在有些別扭,眨了眨滿是委屈的眼眸,最終還是說道:“多謝衛指揮使搭救。”
“職責之內,不必言謝。”天色已經完全墨黑,瑺菱將佩劍還與宋時銅,感慨道:“看來除了漆考,我也該再尋把趁手的佩劍才是。”
宋時銅答道:“好說,我那裏有的是,你盡管去挑。”
“尋來做什麽,再叫人偷了去又要多費功夫巡回。”薑扇正吃味,沒好氣地回了句。
瑺菱無奈的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明擺著說他又在無理取鬧。
“拿火把來。”
一旁的士兵將手中的火把遞了過去,經瑺菱轉手又到了宋時銅手中。
在場一幹人等,除了瑺菱沒人知道宋時銅怕黑,見她特意要了火把,都以為是瑺菱在照顧宋時銅。衛家軍的人對此見怪不怪,並沒有什麽表示,可薑扇這個醋壇子本就吃味二人之間的默契,見狀,更是醋的厲害。
“這裏不便說話,還是先回議事廳為好。”
說罷,瑺菱便領著人疾衝衝地走了。後院忽的一下就空了,不見任何燈火,薑扇站在黑暗中,隻瞧得清前頭那行人手中的火把,由近轉遠,直至變為星點微亮。心裏空落落一片,想到自己近日來的反常,他不由得有些恐慌,來玉叟之前他從不知道自己如此善妒。他比想象中更喜歡瑺菱,以至於隻顧著圍著她轉,全然隻顧著爭寵吃味,將叔父交代的事情忘得一幹二淨。可那事眼前遠還沒有著落,長籲一口氣,薑扇與眾人背道而馳,去了看押周識彰的偏院。
漆考被竊後所有人的視線都注視在此事上,反倒忘了正事。偏院裏關押著周識彰與蘇濃,前前後後不過八名士兵看守在此,楚王的親兵與衛家軍各占一半。
薑扇徑直走向衛家軍的人,與為首的老張招呼道:“衛指揮使有要事抽不開身,遣我來看看人犯可有異樣。”
老張開了鎖,薑扇進到那屋內,屋中隻點了一盞光亮微弱的小油燈,周識彰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桌上還擺著晌午送來的吃食,卻是絲毫未動,蚊蠅趁著開門時飛進來幾隻,圍著那已經搜掉的飯菜轉著圈的飛。
周識彰背對著他合衣而躺,從呼吸聲聽來像是睡著了。薑扇拿起油燈走近這才看清周識彰手上拿著個咬過一口的饅頭。他伸手探了探周識彰的呼吸,雖微弱了些卻也無礙。薑扇回頭看了眼桌上的飯菜,原來不是沒吃而是被那饅頭藥暈了。
薑扇來不及去管是誰給他下的藥,他皺著眉將其衣裳扒開,在周識彰的背脊處發現一塊紅斑,且一半顏色濃鬱一半褪了色似的顏色清淡。
他摸了摸下巴,覺著這情景似曾相識。目光瞥見桌上的茶壺,猛一拍大腿,終是想了起來。
也不管那麽多,隻管拎著茶壺往周識彰背上澆去,大概是那饅頭中下的藥藥性又猛又足,如此情況下周識彰竟都未醒來。
薑扇止了動作,再去瞧周識彰背上的紅斑,果不其然,那顏色濃鬱的一半已經變得如先前另一邊似的顏色清淡,而眨眼前還能瞧出顏色的另一半已經全然消退。
這果真是祭火散留下的痕跡。此物為紅色粉狀,可消刺青與烙印之痕跡,是文樞院專門為戴罪立功的犯人與脫離奴籍的人所製,凡此二者,身上皆有烙印刺青。將祭火散塗抹在印記處一炷香過後印記方可消失,其過程如烈火焚身燒心灼肺,痛苦不堪。一炷香後印記處隻餘紅色斑痕,再用清水衝洗方可消退。
祭火散從未在民間出現過,即使是皇親貴胄想要得到祭火散都要經過層層申領。
看來,給周識彰下藥這人來頭不小。
薑扇腦海中蹦出的第一人便是梁齊,他出了小屋將門鎖上,隨後向老張問道:“晌午送飯的是何人?”
老張愣了愣,回道:“飯菜是親兵隊的人送到院門口再由我們送進屋內。”
“今日你們可曾離開過這個院子?”
“驛卒送過飯不久後。我記得很清楚,恰好那時漆考弓不翼而飛,我們見不遠處牆上有個黑影便追了出去,結果是隻黑貓。一來一回大約一炷香。”老張一股腦的將晌午發生的事說了一遍,又反問了句:“莫不是人犯出了事?”
“無事無事,隻是衛指揮使交代要問的詳細些。對了,你們追出去時院中可留有看守?”
老張點頭,“留有兩人,原是都追了出去,追到院門前幾十步被我喊停了兩人回去看守。”
“那便好。你們也別嫌我囉嗦,問的詳細些回去我也好向你們衛指揮使交代。她忙的團團轉,實在無暇過問此處。”
薑扇問完了話便開始寒暄,分寸拿捏的極好,不僅未惹人生厭反倒叫老張來了精神。
“無事,指揮使盡管忙外頭的事,這裏有兄弟們看著,絕不會出問題。”
老張自信滿滿地拍著胸脯保證,卻換來對麵楚王親兵的一聲嗤笑。
“怎的,上次那頓打沒挨夠嗎?”老張說著就又要衝上去。
若是再起衝突對瑺菱絕不是好事,薑扇欲攔住那名士兵,手還未抬起老張的頭上就挨了一巴掌。
“你個記吃不記打的家夥,上次指揮使怎麽罰我們的,你都忘了?我可不想再吃燒的黑糊糊的飯菜了。”給了他一巴掌後那人揉著肚子,光是想想就開始反胃。指揮使罰他們輪流充當夥夫,可愣是沒有一個能做出像樣飯菜的人,端上桌的都是像爛泥似得米飯,還有烏漆嘛黑一團,根本看不出是什麽東西的菜。
楚王的親兵自然也見識到了,驛站的木桌常常一條,一側坐著衛家軍而他們則坐在對麵,擺在他們麵前的是驛站的廚子的拿手好菜,而對麵那有礙觀瞻的幾碟子“菜”實在令人倒胃口。想到這,楚王親兵中有人忍不住呲了句:“我看那菜和你們挺相配的。”
“你胡說什麽,有本事再說一次,老子打掉你滿嘴狗牙!”
“你這話說的稀奇,好像你嘴裏能吐出象牙來似得。”
“你奶奶個腿的,有本事再說一次!”
“我再說一次也無用,反正你隻會這一句。”
雙方因為上次之事被罰怕了都不敢先動手,一來一回叫罵著,薑扇夾在對罵的二人中間隻覺得頭疼,似乎有些能體會到自己每次無理取鬧時瑺菱的心情。
老張一時詞窮,被堵了個準,那親兵得意的說到:“最毒婦人心,你對我嚷個什麽勁,又不是我罰的你。”
聞言,薑扇當即冷了臉,轉身瞪著那親兵,“我看你是不想要你的舌頭了。”
薑扇雖暫無軍職在身可依著他的身份也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人,那親兵隻得低聲嘀咕了句:“我不過說了句老話,又沒指名道姓的說他家指揮使,是他自己上趕著給衛瑺菱招罵。”
“憑你,還不夠資格說衛瑺菱的不是。下次再讓我聽到你背後嚼舌根,我會直接告與你家殿下。什麽後果,你自己清楚。”
“不敢不敢,絕無下次。”此時才覺得後怕他反手扯了扯身後人的袖子,指望他幫忙說兩句。
他身後那人幫腔道:“可不是嘛,衛指揮使是什麽身份,那可是將來要做我們主子的人,我們怎麽敢得罪呢。”
“你,說什麽?”
那人以為薑扇當真對這事感興趣,湊上前說道:“不瞞薑公子說,我們殿下金口已開,衛指揮使以後是要嫁進楚王府,做我們主子的,這事已經傳開了。我們親兵裏就沒有不知道這事的。”
拽著那人的衣領,薑扇的眼角隱隱發紅,他上前一步,一旁罩著紅色燈紗的燈籠將殷紅的光打在他身上,陰森可怖的氣息爬滿他全身。
“我問你,這話可是楚王親口所言?”
那親兵打了個冷顫,“我,我也是聽別人說的。”
薑扇這廂方從楚王親兵口中得知此事而瑺菱那裏恰好正聽得無影將此事道來。
議事廳內,瑺菱與宋時銅秦頌幾人圍桌而坐,謝滿帶著人去了當鋪埋伏,沈貴和於一同,一個戰戰兢兢一個無精打采。驛館請了大夫替無影治傷,大夫為他上藥,其藥性凶猛,敷於傷處時刺痛無比,無影全程麵不改色隻微微發汗,還不忘替解釋那塊木牌的由來:“此木牌確為殿下所有,可也隻是一塊木牌罷了,並無號令之用。殿下一直將其帶在身邊隻因木牌為皇後娘娘所贈,殿下格外愛惜,從不輕易拿出。”
她問道:“可有他人能佐證?”
無影搖頭,道:“我自小跟著殿下身邊,除我之外親兵中應無他人知曉。”
“既是如此我又如何能信你的話?”瑺菱瑺菱背過身去,將手上的木牌對著燭光上下左右轉動著,果真看清了木牌中間有一條微不可見的細縫,像是這木牌被仔細修補過,手法精細可見其主人之珍惜。
“除此木牌之外殿下並無其他刻有名諱的物件,此事的幕後之人無非是想殿下與衛家軍心生間隙,這才命人偷了這木牌構陷殿下,親兵中無人能佐證,可知道這木牌的還有一人。”
“太子殿下。”瑺菱恍然大悟,“兩位殿下一母同胞,想必東宮的那位殿下也有一塊這樣的木牌。”
宋時銅打斷道:“假如這木牌是你所偷呢。又漆考弓為你所盜,楚王為不與衛家軍生嫌隙,殺你滅口以了此事,也是有可能的。”
他一板一眼的說著極為認真,無影的眉頭皺的越發緊,他臉色突變,急忙向瑺菱說道:“衛指揮使,無影在翡玉驛台多有得罪,說了些不著調的混賬話,可殿下已訓誡過無影,指揮使將來是要入楚王府做主子的人,無影絕不敢做出這等忤逆荒謬之事。”
廳內頓時鴉默雀靜,桌上的燭火燃的久了,燭芯分了岔不似之前明亮,替無影治傷的大夫一心為其上藥並未聞得他們說了什麽,他擦淨了手,望了望呆坐著一動不動的眾人方才察覺氣氛詭異,忙收了藥箱走人,向驛丞討錢去了。
他出了門便與薑扇迎麵撞上,薑扇來勢洶洶竟是將他撞得鼻血直流。
“抱歉。”
大夫欲答無事,對上他的眼神頓時住了嘴。他那又凶又惡的眼神滿是殺氣,叫人不寒而栗,大夫一個字也蹦不出,隻好捏著鼻子仰著頭走了。
薑扇走近廳內,在瑺菱身旁坐下後見燭火明明滅滅不甚明亮,又要了把剪子。他剪了多餘的燭芯,語氣悠然道:“此話無中生有,不可再提。”
“無影親耳所聽豈能有假,殿下金口已開便是許了承諾,怎能算是無中生有。”無影知道自家殿下與薑扇一向關係不和,語氣硬了些,卻不承想他一反常態並未動怒。
“承諾……”薑扇為自己添了茶,似是覺得聽到的話太過可笑,他揚了揚嘴角,皮笑肉不笑,帶著幾分譏諷反問道:“既是說給你聽的應當是給你許了承諾,怎的,楚王殿下要娶你不成?”
“薑公子胡言亂語根本說不通。”
薑扇垂著眸,看著茶碗裏的碎茶葉,不見任何急躁之氣,“你在翡玉驛台所言,一字一句盡是對衛指揮使的不屑,楚王嚴懲了你,或許你因此記恨上了衛指揮使,盜了她的漆考弓好叫她丟了臉麵以此泄憤。如此這般,說通與否?”
無影不再理會薑扇,他急於為自己辯解為楚王辯解,若是被薑扇搗亂攪了局,就更加說不清了。他匆忙道:“無影已將衛指揮使當做楚王府的人看待,絕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更不會為泄私憤連累楚王殿下。”
“我且問你,方才你所言之事可有與他人透露?”
瑺菱換了語氣,之前那副被嚇到的模樣變戲法似的消失了,不過薑扇知道,她這是在強裝鎮定罷了。
“我隻與一人說過,叫他小心著點,莫要再對指揮使你不敬,可不過兩日手底下那些兵便全部知曉了此事。”
薑扇冷笑著橫插一句:“等楚王殿下回來我一定告訴他,他的親兵們個個都是長舌鬼,每日裏不做正事隻知道背後嚼人舌根。”
他終於安耐不住心中的怒氣,瑺菱卻是鬆了口氣。看來幕後之人定是太子,楚王的親兵中也定藏有太子的暗探。
眉目已定,瑺菱告訴無影,既然他有本事讓所有親兵知曉並相信就同樣能讓他們知道那事不算數亦不能作數。可無影言之鑿鑿像是認定了衛瑺菱就是將來的楚王妃,更是怕開罪了這位衛指揮使,將來怪罪在自家殿下頭上定會誤了殿下的大事。
他原本凶惡的麵孔頹喪起來,衛家軍中嘴碎的幾人也曾背地裏罵他麵目可憎,可如今他臉上那令人不敢注視的傷疤卻在如此神情之下顯得他可憐起來,“幾日前冒犯指揮使還請見諒,殿下對指揮使向來優待,還請指揮使切勿將卑職所為記在殿下頭上。卑職粗鄙卑賤之人”
見他如此貶低自己瑺菱實在無奈,“無兄言重,你我同為軍人,無兄實在不必如此輕賤自己。從前之事早已如過眼如煙,不必再提。目下,漆考事畢,還你清白之名才是重中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