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楊曲(九)
見瑺菱三步一回頭滿滿依依舍不的樣子,孔清雙手一拐緊緊把著她的胳膊不放,生怕她跑了似的。
瑺菱想著再囑咐謝滿幾句以免再出意外,哪曉得腳步拖了幾下剛停在原地身旁的孔清有如驚弓之鳥一般將她把的更緊,半個身子貼在她身上。
瑺菱下意識掙了掙,無果。
她無奈的笑著說道:“我這甲衣一會兒叫日頭曬的滾燙,你挨我那麽近準要熱的直流汗。”
“那也不能放開,你跑了可就抓不到了。”孔清十分確定道,手上還不忘將瑺菱圈得更緊。
瑺菱笑意更甚,“原來你是把我當作那日從你手底下逃脫的野兔了。”
孔清抿著嘴不放手,算是默認了她的說法。
實在拿眼前這人沒辦法,瑺菱隻好任由她圈著自己,扭著身子向驛台內喊了幾聲,叫來謝滿囑咐道:“我出去一趟,你端把椅子來坐在林小姐房門前守著,若是有什麽動靜速速去前頭的集市報於我。對了,千萬看住兄弟們,別讓他們與楚王的親兵起了衝突,鬧出什麽事來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衛家軍。”
“是,屬下定會看住他們,絕不讓他們胡亂惹是非。”
瑺菱話音剛落還未來得及將謝滿的答話聽全就被身旁的人連拖帶拽的拉走了。
謝滿忙追了幾步,他家指揮使向來弓不離身,方才為了背林小姐才解下漆考交予他保管,他急衝衝問道:“唉指揮使,漆考弓不帶了?”
瑺菱早被孔清拉走,背影越行越遠,哪裏能回答。
詢問未果謝滿隻好垂頭喪氣地回到驛台內,聽話的端了個小矮凳坐在林瑤枂房門前守著。
他鬆了緊繃著的那根弦正伸著懶腰,驛台寬敞的後院本是一片安寧靜和,隻聽得偶爾被風揚起的樹枝抖動聲。
片刻之後雜亂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從兩麵聚來,忽的一聲咒罵好比平地一聲驚雷,炸響聲徹底打斷了短暫的寧靜。
謝滿順著廊中半開的窗戶,將院中的情境瞧了個清楚。
鬧事的是楚王的親兵,領頭的是那位殿下的侍從無影,此人是親兵隊的隊長,他生的冷眉冷眼,顴骨又高又長,像柄透著寒光的鋒利刀刃,打麵相上看就不是個好惹的人物。
謝滿推開窗戶這才看清他的動作,瞬間驚出一身冷汗。
無影緊緊攥著一人的衣領,甚至將那人抬離了地麵,使得那人的雙腳無措的亂蹬著。
與其麵對麵站成一排的衛家軍眾人怒目而視,欲上前解救,卻皆被楚王的親兵們製住。
被無影緊攥著的那人正是瑺菱營中的碎嘴小子於一同,即使是受製於人如此來狼狽的情況下他仍是嘴上不饒道:“我們衛家軍是邊軍,吃過的苦頭比你們多了去了,我們何曾抱怨過什麽。你們作威作福慣了,幾隻蛇都對付不了,說是找我們算賬,其實是惱羞成怒吧!”
無影天生下垂的嘴角此時反倒揚了揚,冷笑過後將於一同舉得更高,“這裏是你們的地盤,莫名其妙鑽出來這麽多蛇,偏偏你們衛家軍的人個個都毫發無傷,這不是你們搗的鬼使得毒計難不成還是我家殿下做的嗎?”
謝滿翻窗而出,尚未站穩就聽於一同反辯道:“那周識彰本就是你們殿下的門客,若說是因周識彰所作所為敗壞了殿下的名聲,招來百姓不滿,遭人報複也非不可。”
“荒謬,你……”
“幹嘛呢幹嘛呢,指揮使前腳剛踏出驛台你們就在這兒鬧事,一個個都皮癢了?”謝滿用手點了點人數,得,除了他人全齊了。
“滿哥你總算來了!這可是他們先挑的事,到了指揮使那裏你可要給我作證啊。”
謝滿打量了一圈楚王親兵,強壓下心裏的慌張,說道:“說的就是你,於一同,快下來。”
於一同狠狠瞥了一眼無影,癟嘴道:“這,這也不是我想下來就下得來的。”
謝滿記著指揮使的話,為避免再起衝突,他裝傻充愣道:“這位大哥,可否放我兄弟下來?”
“你又是什麽東西?”說著無影將於一同的衣領攥得更緊,勒的於一同喘不過氣,脖子憋得通紅。
“在下是衛瑺菱衛指揮使的副手,謝滿。”
無影冷哼一聲,“原來是衛瑺菱的走狗。”
“如若非要這般言語,那大家都是走狗,這位大哥你又何必說這種傷己傷人的話。”謝滿臉上帶著假笑,雙手相疊捧在胸前一副相迎貴客的作態,脾氣到了瀕臨爆發的極點,謝滿仍努力維持著表麵上的客套。
無影鬆了緊攥於一同衣襟的手,眼神冷厲地在衛家軍眾人身上滑過,他譏諷道:“一群男人整天圍著一個女兒家轉,對她唯命是從鞍前馬後,簡直可笑。那衛瑺菱是給你們中了什麽蠱不成,她本事確實不差,可到底是個女子,能有什麽天大的能耐,我看她坐上指揮使這個位子也不過是她老子在背後撐腰罷了。”
此話一出當即犯了眾怒,謝滿捏成拳頭的手緊了緊,正欲對著無影那張討嫌的臉招呼上去卻被人一招搶了先。
方才被摔倒在地的於一同猛地起身衝撞過去,將無影掀翻在地,拳頭來回地在他身上招呼著,與不久前被無影拎著衣襟手足無措的樣子截然不同。他一拳接一拳地往無影臉上揍去,嘴裏還念念有詞道:“你懂個屁,女子又如何,我們指揮使照樣比你強百倍萬倍。這般瞧不起女子,我看你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不是你娘生的!”
身後被楚王親兵們攔下的衛家軍眾人擺脫了肘製,個個都咬著後牙槽撲了過去。
謝滿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兄弟們與楚王的親兵打成一團,難分難解,他想起指揮使的囑咐一邊免不了的自責著一邊又實在難以咽下這口氣,最終幹脆不再想著拉架喊停而是衝進了混亂中,將其攪得更亂。
因著雙方都不敢明刀明槍的對陣,又都是平日裏訓練有素的兵士,這場群體鬥毆實在是沒這麽容易收場。
等驛台的驛卒們趕到院中時衛家軍的人與楚王親兵們個個都成了鼻青臉腫的豬頭,有的著實實力相當難分伯仲,拳腳之後竟然互扯起頭發來。
何翀急得團團轉,忙上前去勸架,剛說了沒幾句就被楚王的親兵一腳踹了個三丈遠,那人連個眼神都沒工夫施給他,隻罵了句:“少在這拉偏架,滾。”
“快,快去請王爺來!”剛放回肚子裏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何翀直拍大腿,隻好指望楚王殿下前來救火。
那驛卒聽了令後拔腿就跑,奔著楚王所在的那間大通鋪而去。
拳頭不長眼,其餘驛卒唯恐禍及自身,不敢再上前拉架,隻好裝模作樣的扯著嗓子喊幾聲。
場麵越發的混亂,恰好給了旁人可乘之機。
混亂之下,誰也沒有發現廊中一閃而過的人影。
周識彰渙散的神誌漸漸回攏,欲裂之痛襲上額間,他急促的呼吸喘息,雙手緊抱著因為疼痛幾乎要炸開的腦袋。
直到疼痛暫時偃旗息鼓慢慢消退,周識彰才得以睜開雙眼。
一陣茫然過後,他看清了自己身處何處。狹小的牢房內並不是全然黑漆漆一片,從高出滲透而入的日光被四四方方的小窗切割成同樣的形狀,投映在滿是稻草的地麵上。
周識彰迎著那道光看向窗外,滿目眩暈後他瞧見了掛在高處的兩麵旗幡。
一麵是黑白相間的驛台旗幡,一麵是衛家軍的絳紅色軍旗。
眸中寫滿了驚恐之色,周識彰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被帶離玉叟城,此刻正身處翡玉驛台。
邊軍不得詔令不可擅離守地,衛家軍的軍旗在驛台升起,意味著……意味著他正在被押往都城的路上。
滿是鐵鏽的牢門晃動了兩下,隨後,一個人影閃了進來。
周識彰蜷縮回角落裏,手上與腳上的鐵鏈叮當作響。
那人離得越來越近,幹枯的稻草被那人的腳步碾碎,幾下脆聲過後,那人恰好停在四四方方的小窗前,日光從她肩旁處往下傾瀉,水色的裙擺下一雙做工精巧的繡鞋出現在周識彰的視線中。
“周大人,別來無恙。”
她又向前一步,光亮爬上她的臉頰,周識彰這才得以看清來人。
“蘇濃,你……”
來人正是被一同押解回都城的藏春樓鴇媽蘇濃。
“你,你是來殺我的?”周識彰
蘇濃輕笑一聲,昂貴綢緞製成的帕子掩在嘴邊,“怎麽會呢,殿下留著你還有大用處,你可萬萬不能死。最起碼,是現在絕不能死。”
“太子殿下肯舍得將你推出來,都城那裏一定出了大事。”
“不論出了什麽事,你隻管扛下便是,其餘的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蘇濃又近一步,蹲在周識彰身前,幽暗的眼神從他散亂的發髻上掃過,“你瞧瞧你,怎的如此狼狽。從前亂了一根頭發絲你都是忍耐不得,要重新梳洗的。”
周識彰心中波瀾驟起,他挺直了脊背,脖子上的青筋乍起,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蘇濃,“我早已被趕出詹事府,殿下的事確實輪不到我來指手畫腳,可要做替死鬼也絕輪不到我。”
“殿下過去贈你潑天富貴賦你滔天權勢,現在,該是償還的時候了。養了你那麽久,放任你狐假虎威狗仗人勢那麽些日子,這點用處再沒有,你就更該死了。”
意識到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加嚴重,亦是難逃一死,周識彰直挺的脊背彎了彎,即使是跪倒在地他的雙腿仍在不受控製的打顫,“蘇濃,好蘇濃,你救救我救救我,你能從衛家軍的看押中逃脫你就能救我出去,隻要你將我帶出去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
“周大人,念在你我過去的交情,我姑且還稱你一聲周大人。大人也是在詹事府摸爬滾打過的,應該知道奴才就是奴才,在外頭別人怎麽給你臉麵稱你大人都好,在殿下麵前你永遠是奴才,不能為主子賣命的奴才是何下場,你應該清楚。”蘇濃看著自己被刮花了的指甲嫌惡的皺了皺眉。
“狗急跳牆,兔子急了也咬人,若是我一口咬定此事由頭至尾都是殿下操控指使的,你們又能耐我何?”周識彰心中發狠,想著反正家人在楚王的庇佑之下,不會受太子挾製,大不了自己供出太子,他罪不當誅,說不定還能博出條活路來。
“太子殿下的本事與心思周大人是知道的,你該不會天真的認為楚王能保得住你的家人吧?此事一出他即刻調轉過頭痛打落水狗,將你門客的身份抹去,更是主動提出要押送你回都城,保不齊此刻你的家人已經被送到文樞院了。更何況,你所犯之事證據確鑿,再加上都城裏鬧出的這事兒同樣鐵證如山,這罪責你是擔定了。死你一個還是九族全滅,你自己看著辦吧。”
幾年來累計的結契書與那老仵作的供詞,此事物證人證皆在,周識彰砰地一聲癱倒在地,渾身的汗毛直立呼吸也越發困難起來,他咬著牙忿恨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特意來與我說這些廢話。”
蘇濃從懷裏取出一小瓷瓶,“大人既然已經不是東宮屬官,那印記定當要抹了個幹淨才是。”
若是這印記沒了他最後的保命符也就沒了,周識彰拚命掙紮著卻還是敵不過有功夫在身的蘇濃,她將周識彰拖拽至窗下,扯了他半截子衣裳就著日光打量著他背上的印記,與她身上的那烙印別無一二。
蘇濃正欲將瓷瓶中的藥粉撒倒在周識彰背上,將其印記抹去,由牢房外傳來人聲卻越來越近,她冷哼一聲,隻得將瓷瓶收好,重新鎖了牢門匆匆離去。
受戰事影響,平日裏還算熱鬧的集市此時隻有零零散散數十家攤子,原本以物易物的形式也換回了普通集市的銀錢交易,來這擺攤的大多都是居住在驛台附近的散戶。
“這兒呢這兒呢。”
遠處的秦頌衝二人招了招手,瑺菱尋聲望去,隻見宋時銅正帶著楊辭北在小吃攤前打轉,薑扇則蹲在一家首飾攤麵前自己挑選著什麽。
熟悉的味道被風卷了過來,撲了瑺菱個滿麵。她嗅了嗅這味道,忙拉了孔清到攤子前,她一邊掏出錢袋一邊問道:“老人家,您這桂花是怎麽賣的?”
老販夫見來了生意,笑著回道:“這四季桂兩文錢三枝,買回去保準香味三日不散。”
瑺菱給了他四文錢,小心翼翼的捧過那幾枝四季桂。
“怎麽想起買這四季桂了?”
瑺菱笑了笑,神秘莫測的衝她招手。
孔清乖乖附耳過去。
“暫且保密,回去你就知道了。”
宋時銅領著楊辭北回來時手上已經抱滿了吃食,瑺菱打趣道:“吃這麽多,一會兒小肚皮圓滾滾的可就吃不下我買給你的東西啦。”
楊辭北連啃了幾口手上的山楂果,腮幫子圓圓的鼓起,“山楂消食,我還吃得下的!”
組團捏了捏楊辭北的小圓臉,幾人在一家麵湯店落了座。
說是麵湯店其實也不然,幾張木桌幾條長凳,鍋灶架在扁擔上,攤主挑起就能走。
與生意冷清的其他小攤不同,這家麵湯店僅有的幾張桌子上坐滿了客人,瑺菱幾人也是等了好一會兒才等來的空位。
六個人擠在一張小方桌上,眼巴巴的盯著熱氣蒸騰的鍋灶。
攤主雖是位上了年紀的婦道人家,可常年挑擔劈柴身子骨壯得很,做事又利落,圍著鍋灶有條不紊的忙活著,見幾人目光熱烈,個個都是一副餓慘了的模樣,便笑著安撫道:“今兒個客人多,還請稍等,馬上就到你們了。”
幾人咽了咽口水,連連點頭。
薑扇晌午忙著道歉出了兩塊糕點什麽都沒吃,他殷勤的擦著桌子,又將醋罐往瑺菱麵前推了推,盡管瑺菱心裏還生著氣不理他,他卻依然厚著臉皮直勾勾的盯著瑺菱。
秦頌見狀調侃道:“平日裏你最愛吃醋,怎的這會兒不吃了?”
不久前才因為胡亂吃醋做了錯事,薑扇撇了撇嘴,“醋多傷身。”
瑺菱對此充耳不聞,轉過身去對在鍋灶旁忙著的攤主道:“嬸子,有一碗多放些蔥花,有人不光愛吃醋還愛吃蔥花呢。”
幸災樂禍的拍了拍薑扇的肩膀,秦頌笑的臉頰通紅,“是了是了,我這兄弟不光愛吃醋,也愛吃蔥花,平日裏吃什麽都要抓兩把子蔥花拌著吃。”
攤主甩了甩汗巾,答道:“好勒,一定給他多放。”
薑扇神情一僵,他最怕吃蔥花了。瑺菱一定是還在生他的氣,故意的。
他正悶悶不樂的糾結著,香噴噴的陽春麵就被端上了桌,其中一碗格外紮眼,碧綠的蔥花堆滿了碗麵,將底下的麵蓋的嚴嚴實實。
麵上了桌,幾人卻不敢有動作,紛紛看向那碗蔥花過量的陽春麵又看向薑扇。
“吃吧,不是都餓了麽。”瑺菱分發完筷子見剛剛還喊餓的幾人全無反應,問道。
幾人反應過來,眼疾手快地各自端了一碗麵,隻餘那碗碧綠的陽春麵孤零零擺在桌中間。薑扇手抖了抖,將那碗麵拖到自己麵前。
攤主收了隔壁那桌的碗,瞥見薑扇桌前那碗綠油油的麵,熱情的說道:“原來是這位公子愛吃蔥花啊,我家的蔥最新鮮了,你盡管吃,不夠我再給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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