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
薑扇打了個盹,夢中回到了小時候,在後花園與瑺菱和秦頌玩耍,他和瑺菱圍著院子裏那棵柏樹來回追趕,秦頌在不遠處坐著看書,時不時抬頭望他們兩眼,看看他們有沒有打起來。
蟬鳴聲布滿了整個院子,影影綽綽的樹蔭在風的擺弄下來回顫動,掛在簷上的風鈴陣陣作響,乘涼的涼亭裏,石桌上擺滿了碗碟——冰雪甘草湯、酥山、生淹水木瓜還有瑺菱夏日裏最愛吃的冰酪。
薑扇圍著那棵柏樹轉悠了好幾圈,不見瑺菱蹤影,一回身一張人臉倏然出現在他眼前,那人正是被他一箭捅死的羥國弓箭手。瞪著鬥大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胸口的血還在止不住地往外噴,他拔出那隻薑扇捅進他心窩的箭,呲的一聲,那人的血濺了薑扇一臉。他步步緊逼,高高舉起那隻箭,直衝他命門而來,他傻在原地,怔楞之下看著那隻箭刺中擋在他身前的瑺菱,箭尾的白羽瞬間被染紅,薑扇驚聲尖叫,“瑺菱!”
眼前一黑,鋪天蓋地的疼痛竄上腦門,薑扇喘著粗氣從夢魘裏掙脫,還未來得及回憶夢中的細節便悠悠對上瑺堯睜開的雙眼。
“副將你醒啦,要喝水嗎?”
瑺堯其實早在薑扇入夢時就醒了,隻是羥人這藥雖無毒害人性命之效,可一時半會他是四肢無力無法動彈了,隻得慢慢等這藥效過去。
“不在軍營時,像從前一樣稱呼就好,你與瑺菱相識多年,不必見外。”
“好。衛大哥,喝點水吧。”
薑扇端了水過來,似乎有些為難怎麽喂給動彈不得的衛瑺堯喝。
“不用了,先說說我昏迷後都發生了些什麽吧,那羥人抓住了嗎?”
這下薑扇更為難了,不知該不該把瑺菱受杖罰的事告訴衛瑺堯,他忘了問,瑺菱也忘了說。
“那人最後還是跑了,逃走前還向你擲了佩刀,你救回來的那位姑娘替你擋了那一刀,現在在醫藥署裏救治。軍中的細作已經查出來了,是騎兵營的付升。今天的事從頭到尾都是羥人的安排,就連商隊的行蹤都是羥人提前給流寇透露的消息,為的就是將你引開,和你打鬥的那人也是羥國派去暗殺瑺菱的,不過他任務失敗被瑺菱活捉,所以你們才會在回來的路上途徑末村,遇到此人。你派去追捕的兩名親兵無功而返。”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薑扇快喘不上起來,末了添了一句:“我知道的就這麽多了。”
“救那弓箭手的,是羥國鋒刀營的人,那佩刀我認得,月前那一戰就是一把那樣的刀傷了瑺菱。”衛瑺堯十分氣惱地又說道:“竟是讓他逃了。”
薑扇自然是不知道月前那一仗瑺菱負了傷,驚訝之餘擔憂又湧上心頭,他撫了撫自己的心口,隻是今日一天他為了瑺菱已經擔驚受怕不知多少回了。餘光瞄了一眼床上動彈不得衛瑺堯,他決定還是先不要告訴他瑺菱受杖罰的事,省得他幹著急。
“你方才是叫著瑺菱的名字從夢中驚醒,怎麽,做了什麽噩夢嗎?”
他正愁著該怎麽接話,未曾想瑺堯話鋒一轉,說出的話倒叫他麵上一滯,情難以堪。
“今日情勢所迫之下我第一次殺了人,怕是仍心有餘悸,所以方才做了個噩夢。”
想到自己當時望著沾滿血的雙手心生無措,薑扇有些難以啟齒。在衛瑺堯的循循善誘之下還是將在角村發生的事緩緩道來。
聽完了他所描述的瑺菱,衛瑺堯毫不意外。
瑺菱在戰場上向來殺伐果斷,麵不改色連殺四人對她來說並不算什麽,想替他擋那一箭,確實也是瑺菱能做得出的。
隻是他對薑扇第一次殺人被嚇丟了魂卻是感到詫異,薑家也是武將世家,他父親薑元當年在戰場上斬殺的敵人更仆難數,到了薑扇這一代國無戰事平和安逸,如此一想倒也不奇怪了。
“瑺菱她,她當時如何?”薑扇本不願去想,可他實在太好奇,太想知道,短短四年瑺菱為何變化如此之大。
“瑺菱第一次殺人時,不過十三歲,那年也是你們重逢之前最後一次相見吧。”衛瑺堯嚐試著動了動手臂,發現雙手已經恢複了知覺,他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說:“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她躲在房裏足足哭了三天,兩隻眼睛腫的像核桃一樣,我到她房裏去勸她,看到她這幅模樣,一時沒忍住笑了出來,她氣我笑話她就追著我打,後來撲到我懷裏又痛痛快快哭了一場,第二天就回營訓練了。此後她就像變了一個人,每天泡在營裏,練得雙臂淤青雙手生滿了水泡,她不曾說過,可我也知道那段時間,她活的太過煎熬。”
薑扇心中一動,他與瑺菱相識相交多年,幾乎沒見過她掉眼淚。他隻覺這些年自己在都城活的太過安逸,他在享受這無邊太平時,瑺菱卻為了保一城平安吃苦受累,甚至時時會有性命之憂。
他隱隱有些後悔,若是寄予書信同她保持聯係,早些知道瑺菱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早些到這玉叟城來,就能陪她熬過這些難挨的日子,她的手生了水泡,他就幫她挑破幫她上藥,她不開心他就買她最愛吃的甘烏梅哄她開心。
“瑺菱說我殺了羥人是保護了她,其實是她在保護我。”薑扇對此耿耿於懷。
衛瑺堯動了動終於恢複知覺的腿,“你可還記得那時候的感覺嗎?”
薑扇搖頭,“我隻記得當時心裏隻有一個想法,就是瑺菱不能受到傷害。雷霆之間我的手自己就動作起來,等我緩過神來,那人已經死透了。”
“這就對了,不過以後你心裏要想的是不能讓平漓的百姓受到傷害,她護你在先,你保她在後,以後還有千千萬萬的百姓要你們去保護。不論是用計謀殺人,還是用刀槍劍戟,定天下安平者,必手沾屠戮。”
定天下安平者,必手沾屠戮。
薑扇正在心中細品著這句話,就見終於恢複全身知覺的衛瑺堯從床上起身,信步走到桌旁給自己倒了杯水一飲而盡,遂後問道:“你喜歡瑺菱,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