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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誰守身如玉(全文完)

  萬籟俱靜,天色將晚。


  這一日是她十八歲的生日,太晚了,將近淩晨,她躡手躡腳的打開門,扭動把手的時候,心都在顫抖,其實她本來是要早回來,可惜被同學拉著去酒吧,不小心喝醉了,在好友家裏睡了好些時間才緩過來,一看時間,五雷轟動。


  一直答應爸媽,今天要早點回來,不曾想被同學給擺了一道,遙想父親那張不怒而沉的冷,顧子布心都在發顫,渾身發冷,明明是春夜,暖意微襲卻讓她頭皮發麻。


  暗黑的客廳,大概是睡下了吧。


  拍拍胸,暗自慶幸,顧子布剛一打算在沙發裏靠會兒,沒想到,霎時,燈火通明,入目的是父親那張似笑非笑,陰冷懶笑的臉,心下一窒,趕緊做求饒狀,卻不料,整個人被一拎,迎來的是父親一個巴掌拍在脊梁骨處的酸疼。


  “爸,我知道我錯了,我不該被同學騙去喝酒,我不該那麽遲回來,我不該讓你們等門,我不該,是我不該,反正,千不該萬不該,都是我的錯。”首先認錯,態度絕好。


  卑躬屈膝的,晶瑩剔透的眸子流轉間,透露幾許狡黠,還有偽裝的乖巧。


  顧方西蹙眉,冷睨著她,然後“啪”將她轉個身,用雞毛撣子打了一下。


  “啊——”拚命的狂叫,泛疼,好似十分痛。


  遲歡愛莫能助,早知她的脾性,定是不那麽疼,否則早不哭不叫忍著疼流眼淚了。


  可另一個人不知道,從暗色的角落裏出來,他冷著嗓音,急急的拿過顧方西手上的東西,藍眸一肅,嗓音低沉緊張:“顧方西!你就那麽對你女兒?!”


  他翻過她的身子,沉著聲急問:“有沒有事,很疼嗎?”


  顧子布清淺的眼眸微瞪,眼裏看見的是一張從未見過的臉孔,五官深刻,黑發濃密,歐洲人典型的棱角分明,藍眸如海一般深沉,眼角有些許紋路但不掩俊朗成熟的氣息。


  她見過他,但好感不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也許,可以歸咎為女人的直覺。


  “我的女兒,跟你有什麽關係?”冷哼一聲,滿是嫌惡,那是顧子布第一次看見父親那樣的表情,有些好笑,便低低的笑出聲來,像隻可愛的鬆鼠,幸災樂禍。


  “你女兒可是個禍頭子。”歎了口氣,遲歡拎起顧子布的衣襟,米色的毛衣,披肩的長發如瀑布般將臉蛋襯得愈發玲瓏嬌小,狠狠瞪了眼顧子布,遲歡對著那個男子說:“顧子布,子布,這個叔叔是爸爸……咳,多年的朋友,法蘭克。”最後看向顧子布,輕聲的介紹道。


  “哼。”慵懶的抱胸,顧方西冷冷的嗤了聲。


  “法蘭克叔叔好。”認真,九十度鞠躬,然後是懶懶嫣然的笑意,與顧方西如出一轍,又有遲歡的溫柔大方,但眉目流轉間盡是俏皮。


  法蘭克笑笑,菲薄的唇勾起依然有蠱惑人心的魅力,笑的時候,紋路有些深,深藍色的毛衣顯得年輕了幾歲,他摸摸她的頭,輕聲側頭說:“子布,子布,好名字,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那個時候你還在你母親的肚子裏。”


  在墓旁,他看見那個肚子,弧度圓潤,那個生命,沒想到如今已經那麽大了。


  她低頭狀似害羞,其實隻是有些累,想閉會兒眼睛,半晌,像是想到什麽,然後衝到門口打開門,揚著聲音問:“爸爸,那個禮物叔叔不來了嗎?”


  “誰啊?”


  “就是每年都來的那個黑衣叔叔啊!”


  探頭探腦的,好不靈活。


  顧方西聞言,眉梢一挑,懶懶的回答:“本尊都親自來給你送禮物來了,黑衣叔叔這個幫忙送禮的就下崗了嘛。”


  怔愣了半秒,她指指法蘭克,然後望向顧方西,見父親點頭,她才走到法蘭克身旁,然後側頭,挑著淡眉,眉眼彎彎的道:“謝謝您十八年來的禮物。”


  這是個禮貌的孩子,而且性情多動卻又溫和。


  他看著她晶亮的眸子,玲瓏的臉蛋,優美的下頜弧線,嫣然清和的笑容,心裏一柔,又摸摸她的頭,發絲很軟,他唇微微上翹:“我一直想來看看你,不過總是抽不出空來,現在見到你很高興,不用謝我,你很乖,乖女孩都應該有禮物。”


  他說,她很乖,而且表情無比認真真誠。


  通常別人說她乖,皆是無可奈何。


  第二天出門的時候,她送的他,還是偏頭,彎眉,她忽然冷不丁問道:“叔叔,為什麽每年都給我送禮物?任何事不都得有個原因嗎?”


  這個性子應該是隨母親的,法蘭克如是想到,打破沙鍋問到底的脾性。


  陽光刺眼,風很柔,淡淡送來青草味,又是一年的春天,他伸出手,手心空洞,任風從指間穿梭流逝。


  半眯著眼,藍眸溫和滲著幾許不易察覺的惆悵,下意識的摸摸她的發頂,惹得她躲閃,他輕聲笑笑,笑聲醇厚低沉,然後慢慢斂下語氣很淡:“我隻是,很想對一個人好,不計較得失,不計較回報,我想有一個人能讓我對她好。”


  半晌,她眼神轉深,從他的身上掠過,也順著他的視線看著街上的車流,抿了抿唇,她輕聲終是忍不住說:“你身旁沒有一個人能讓你對他好的人嗎?父親,母親,喜歡的人……”


  “沒有,都走了,隻剩下我一個。”


  他並沒有怪她的唐突,隻是很寵溺的噙著笑轉頭望著她,語調平淡,手心下意識一攥。


  昂貴的轎車停在他們前麵,然後是一個黑西服的人對她恭敬的頷首,喚了一聲:“先生,該走了,巴黎還有很多事在等您。”


  她想,他的確很有錢也很忙,那車的牌子她不認識,隻是看到一個“B”開頭的字母,如此而已,收回視線,他厚實的手有些許薄繭又再次摸摸她的頭,輕柔微笑著道:“子布,再見,如果有機會來巴黎,記得要來找我。”


  坐進車裏,她看不清他的模樣,隻看得見他挺直的背影透露幾許硬朗和孤寂。


  人群熙熙攘攘,她轉過身,不由自主的咀嚼著他的話,想對一個人好,這是她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聽見這種話,誰不想有一個人對自己好,怎麽會有人想對一個人好,甚至是不計較得失,不計較回報?


  可是轉念想,怎麽不可能,他沒有父母,沒有喜歡的人,都走了,一個人擁有那麽多,有錢,看似也忙,總是得到卻沒有辦法去付出應該是一種孤獨。


  就像你擁有了很多,卻忽然發現,那些東西連讓你當做禮物想去送人的對象都沒有,不是寂寞和孤單又是什麽?

  晨曦薄霧,有些許清冷。


  深吸一口氣,她搖了搖頭,拒絕深想,與她無關的事,何況她這人天生性懶,太糾葛的事情會讓她不舒服。


  這是他們第一次相見,她終於見到那個每年送她禮物的男人,而這個男人卻有著籠罩一身散不去的孤獨。


  同年,父母去維也納暫住,她暑假便報了旅行團打算來個環遊世界。


  第一站是巴黎。


  奢侈明亮的城市,卻有著沉澱複古的情懷。


  她對這座城市是有好感的,埃菲爾鐵塔優雅霸氣,道路兩旁這時堆滿了雪,幾個相扶相持的老夫妻從她身邊走過,一片蒼茫薄霧,灰色但雅致的氣息。


  恍惚間,她忽然聽見身旁有人在喊一個人的名字:“法蘭克——”


  她下意識的轉過頭,見到的是一個俊俏的少年和一個妙齡的女子在街頭擁抱。


  這時她才想起,似乎有也是這個名字的人讓她來巴黎的時候聯係他,未嚐不可。


  她還記得他離去時塞給她的名片,她的記性極好,拿出手機撥了號,隻聽見那頭低低沉沉的嗓音,語調溫柔的喚了她一聲:“子布,你好。”


  禮貌而溫和。


  仿佛她並不是胡鬧還在成人世界外徘徊的小孩子。


  她微笑,說:“你好,法蘭克叔叔。”


  “直接叫我法蘭克就好了,不用那麽規矩。”


  “好的,法蘭克。”少說兩個字也好,如是想,她顧子布的確是個懶性子。


  先去了他住的地方,竟是一家酒店的總統套房,幹淨整潔,甚至奢侈輝煌,卻沒有一絲家的味道。


  “反正得到處走,購置房子反倒奢侈。”他聳聳肩,無所謂的說,眉宇間卻透露出一抹惆悵。


  她的確是個懶性子,看見了,察覺到了,反而愈加有些抵觸,心想早點離開巴黎,隻因為莫名女人的直覺。


  臥室房門半掩,她不經意的瞟了一眼,大床上隻有一個枕頭,孤零零的在那兒,收回視線,她見到他正打著電話,模模糊糊的也聽不懂法語,她好整以暇的在沙發上翻起雜誌,過了一會兒,他問她:“子布,餓了嗎,我帶你去吃飯,不過是一個宴會,你吃相可得注意著點。”


  笑著說,麵上絲絲寵溺,明明說著讓她注意吃相可表情看起來倒像是無所謂。


  後來一個黑色西服的男子進來,聽見她也要參加時,下意識的脫口而出:“可是先生,你從來不帶女伴的……”


  “她不是,她是我朋友的女兒。”


  朋友的女兒,也是女的。


  其實不過是驚訝,也沒有問題,那人頷首,臨去前還好奇的瞥了她一眼。


  守身如玉的男人……


  她腦中倏地浮現這幾個字,耳鳴嗡嗡,回神過來,不免失笑,這天底下沒有無原因的事情,怨不得他眉宇間盡是沉重的孤寂,也許嚐過失去的人才有現在的如玉。


  晚宴,華美的宴席,杯籌交錯,衣香鬢影。


  吃得太撐了,以至於走路都有點晃晃悠悠的,在場她隻管吃,盡管周遭的目光都滿是好奇震驚毫不避諱的全都向她湧來,她還是隻專注於美食,鼓著腮幫子,伸出大拇指直點頭:“好吃,好吃,白吃白喝就是這點好。”


  “你喜歡就好。”他垂目微笑,伸手自然的擦拭她嘴角的湯漬,勾唇半眯著藍眸,法蘭克摸摸她的頭顱,語調溫軟。


  接下來的日子,他排開了所有正事陪她逛遍了巴黎,那日搭乘著電梯到了拿破侖博物館, 再往凱旋門頂樓, 遙遙的看,能經香榭大道望至盧浮宮方向,另一邊可以遠眺拉德方斯凱旋門,整個巴黎市區都好似在腳下,在眼中,在掌心中。


  “你不怕偷懶賠了公司嗎?”揚眉微笑,鮮活的生命力在這一張玲瓏剔透的臉上體現無遺,她眉目清晰明亮,抬頭的時候,眼眸澄清又透露出幾絲狡黠靈動的味道,漫不經心,好似閑話家常的問道。


  風從耳際拂過,微涼,風景甚美。


  “不怕,以後都會是你的。你十歲那年,我就已經在為你打工了。”半似玩笑,莞爾,深邃深陷的輪廓有歲月的疲憊的烙印,還有深刻五官不曾褪去的俊朗,隨著年齡已然由內而外的軒昂成熟之氣。


  “你倒快比我爸更疼我了。”她一下怔了怔,隨即輕快一笑,低聲呢喃道。


  他提起的這事,她也忽然想起,那份文件,她不是不知道,每當她想起來讓母親幫她推掉的時候,她母親卻常說這人固執估計送出了手是不願再拿回的,反正說起來也不痛不癢,擱在身上也覺不出重量,她也就當做隻是些廢紙吧。


  “你爸爸,恩,他沒事總打你嗎?”想到那日,他眉頭一蹙。


  “恩,他沒事的時候老打我,真正有事的時候他從來都不打我一下,有時候在學校跟人吵架了,被打了,他倒是先問我有沒有打贏,若是打贏了說不定他能放我一馬……嗬嗬……”說著說著,她不禁笑出聲,梨渦微現。


  聞言,法蘭克眉眼一深,給她披了件外套,然後薄唇上揚,聲音低啞略失神的說:“他是一個好父親,子布,你父親是一個幸運的男人,也是個好男人。”


  “他好像……不太喜歡你,你倒是對他評價挺高的。”吐了吐舌頭,她俏皮一笑,眼底有些薄霧,今天的天氣霧還是多的,看下去灰茫茫的一片但別有一番意境。


  歐洲的建築物總是那番淩然而複古,高高尖尖的,仿佛不會倒下。


  “我也不太喜歡他,不過……”似乎想到了什麽,他停留在她頭頂的手忽然一攥,扯疼了她的發絲,惹得她嘶了一聲,他一緊張,連忙道歉檢查她有沒有事,然後眼一垂,才恍惚的發現,指尖殘留了幾絲她的青絲,還有些餘溫,怨不得她剛剛腳都跺了起來。


  眼底流露出一絲笑意,他別過頭,目光仿佛失焦一樣,嗓音出奇的低啞,接著剛剛的話道:“我不喜歡他,可我羨慕他,他有你,有你母親,有讓他能繼續愛的人。”


  “阿——嚏!”高處總有寒意,她打了個打噴嚏,抽了抽鼻子,鼻尖有些發紅。


  耳邊吵雜,周遭皆是人聲鼎沸,寒氣彌漫,他瞧著她縮著腦袋可憐巴巴的,倏地笑出了聲,眼角間笑起來皆是紋路,比年輕時少了淩厲多了清潤,深色的藍眸如深夜的海此刻卻微放晨光,無形溫暖,他伸手趕緊給她係緊了圍巾,帶著她走下去。


  晚上,他送她進門,他幫她安排的,他總統套房隔壁的房間,剛關上,她卻沒有忽略他他關門前轉身那臉色的鐵青有些異樣,她也沒多想便睡了,隻是這一晚上總似有似無隱約總聽得見隔壁傳來不歇的低吼聲,仿佛疼痛難忍如獸的低鳴。


  她第二天問起,他才淡淡的回了句:“沒事,頭疼,老毛病了。”


  聞言,她應了聲,也不做多想。


  最後在機場,她與他分別,她進安檢處,回頭,眉眼彎彎的與遠處的他揮手,他點頭也伸出手,揮了揮,看著她筆挺嬌小的背影慢慢從眼睛裏變成一個小點,直至消失。


  飛機的轟鳴聲漫過耳際,他斂下微笑,垂下眼,轉身,神情平靜冷肅。


  “先生,手術不能再等了,您看是不是等下我去醫院幫你安排安排……”他的助手在一旁亦步亦趨,忍不住低沉問道,眉間盡是擔憂。


  坐進車內,空調溫熱。


  他脫下隱形眼鏡,眼前視線是一片極致的模糊,眼角微酸,他揉了揉眉心,戴上眼睛,鏡片遮擋了眸中的藍光,額前碎發微遮,沉寂而深沉,又有幾分淒然和孤寂。半晌,他看著窗外的景物,終於深深的歎了口氣,低喃回答道:“再等等吧,不急。”


  話落,他緩緩的閉上眼睛,靠向後座,好似休憩。


  “先生!……哎!”急切的低沉喚了聲,然後是開車的人暗暗徐徐的歎息。


  二十歲生日,她正在學校,正是下午,陽光橙黃,光線刺人,薄薄暖熱之氣。


  下節課正要上,課間休息,手機突然在包裏響了起來,她一接,隻聽見那人溫和低沉的嗓音在說:“子布,你好,生日快樂。”


  “謝謝。”她笑著應聲。


  “有什麽生日願望嗎?”他在辦公室半眯著眼望著樓底穿梭的人群,眼眸深邃,嘴角盛著笑意。


  聞言,她偏頭托腮,蹙了蹙眉,然後眉目一舒,輕快的說:“有啊,恩……一個小時候之後,希望等下有好心人願意陪我去看場電影。”


  他知她調皮的性子,寵溺的道:“會有的,乖孩子。”


  語音溫柔低沉,她不免想到他揉自己頭發時的動作,說實話她並不那麽喜歡,女孩子很少會喜歡有人弄亂自己的頭發,不過她總不喜歡給自己找不痛快,有些事情並不需要太過認真,他是對自己好的人,她母親教她的,要對那些對自己好的人多一點寬容,不要任性。


  也許,誠然,她的確是個看似胡鬧實則乖巧的孩子。


  他說愛說她是乖孩子,也算是真理。


  午後,市井街道皆是熱鬧,接踵而過是溫暖的擦肩。


  學校門口鬧哄哄總有那麽幾堆人馬,她剛一走出校門,便是一輛似曾相識的轎車一直跟著她,直到她發現停下,那人才探頭笑著對她揮手,藍眸內斂,聲音淡淡喚了聲:“子布,生日快樂。”


  瞳孔微縮,一陣詫異,然後她回神過來,鑽進了他的車內。


  “你從哪兒來?”東土大唐?她笑出了聲,被自己冒出的念頭給惹笑了。


  “恩,那兒。”他指指車頂,示意天空。


  “巴黎,直升飛機?”幾個關鍵詞,她蹙了幾秒鍾的眉,立刻理清了思緒。


  他一身黑色的大衣,暗藍色圍巾,皆沒有logo但做工似是手工精細,襯得他氣質更甚,握著方向盤,眼前紅燈一現,車停,他輕點了點頭。


  “為什麽?”她下意識的低喃,皺眉問。


  “人生苦短,想來做個好心人來幫忙實現人願望就來了唄。”


  他聳聳肩,眉宇微露褶皺,下巴胡渣略青,看起來有幾絲疲乏,但語調很輕快。


  笑著直點頭,她不能不說他答案的確夠禪意。


  而事實上,他滿足她願望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之後,她隻要提及什麽,不到一天便能得到,就算是天上的星星,也許她要的話,他都可以想方設法的給她要來些隕石之類的。


  年中十月,她的設計作品,被他力排眾議的放上巴黎時裝上參展,那是個讓所有媒體跌破眼鏡的事情,甚至遭不少同行詬病,可他一意孤行,她年輕甚至稚嫩,名不見經傳,可她隻是打了個玩笑,他便真的讓她登上了這一讓所有服裝設計師都仰望的殿堂。


  “你覺得我的作品真的那麽好?”


  “子布,你隻要自己覺著你的作品是好的,我就讓所有人都承認你的作品是最好的。”他笑得溫柔肆意,話語深沉,麵色如常,煙在他指尖轉動,並沒有點著,他嗜煙,卻從不在她麵前吸煙。


  她並不清高,沒必要唯唯諾諾的退卻,凡事都是三分鍾熱度,她也是大學學設計也不過是一時興趣,但若是能如此,她倒也想看看會怎麽樣。


  而後,一陣罵聲爭議過去,她的設計作品卻開始訂貨數一路攀登,各大媒體皆給予了好評,銷量也極好,她原以為都是他的安排,也並不那麽在意。


  卻不料,他笑著摸摸她的發頂,揉著,藍眸溫煦的說:“不全是我,子布,若是你的作品經不起他們那些人的挑剔,我就算讓那些媒體把你捧上天了,他們也不會那麽心甘情願替你背書的。你要知道,你是West Gu的女兒,不會差到哪裏去,若是你的性子能改改,不要總那麽幾分鍾熱度,說不定你會被你父親更出色。”


  “我隻做讓我快樂的事情,你不也說,人生苦短嗎,我隻想快快樂樂的活。一旦要像我爸那樣,太累了,我不想多有成就,做得開心才是真的。”一旦要牽扯上那些應酬,擔心銷量,憂心評價,就失了原本的味道了。她想做的,不過是順應心情罷了。一旦設計服裝要牽扯到之後的那些,她便會立刻再去尋其他的興趣。


  屋裏燈光璀璨,水晶吊燈奢華明亮。


  他俯身低頭和她相視一笑,藍眸深邃溫柔,眼角紋路在笑的時候愈加深:“好,我們不要出色,隻要快樂,其他的都是過眼雲煙。子布,你覺得快樂就好,這的確是最重要的。”


  夜幕低垂,在她離去後,他拉開抽屜,吃下了一堆藥,可頭疼欲裂沒有減輕,眼前一旦沒了眼鏡,已是虛無模糊如霧水遮目。


  二十一歲,她在尼泊爾和一位當地的華裔相戀,她時不時興奮喜悅的對他訴說他們之間的趣事,還有她喜歡的那個人,褐發,黑眸,笑的時候會有兩個酒窩,甚是俊逸。還有第一天認識的時候,她迷了路,幸好遇上了他這位好心人帶路回了酒店。


  他聽著,恩恩點頭,嗓音溫柔低沉。


  迫不及待的要結婚,她埋怨父母不願意讓她嫁到那麽遠去,而且也不同意她那麽早當別人的媳婦。


  他說:“我幫你跟他們說說好不好。”


  那頭她雀躍的歡呼,惹得他笑意連連。


  放下電話,揉了揉眉心,看向手機時,他倏地詫異了幾秒,他接電話的時候,竟開了揚聲,助理在旁蹙緊了眉頭,指關節泛白,冷著嗓音,微微顫抖的說:“先生,您真的要那麽做,你明明……”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隻是想對一個人好,想有那麽一個人讓我付出,她的願望,我作為長輩想替她滿足。”說話的時候有些無力,近似呢喃,這些日子,病情惡化,他再也不能戴隱形眼鏡了,眼上厚厚的鏡片劃過一絲捉摸不透的情緒。


  “先生,我不是一天兩天跟著您了,您不必連我都要騙過去。您的確是想對一個人,同樣的,您也想有一個人能讓您自己肆無忌憚的去愛……那麽多年了,您沒有愛過任何一個人,可是您也是個人,您可以不在乎沒有人愛您,可你需要有那麽一個人來讓您愛。這些年您太孤獨了我明白,可我更明白您對顧小姐的好的確是像長輩一樣毫無條件的付出,可是您對她的愛呢,難道真的那麽簡單……難道……”


  “夠了!”倏地站起,冷聲喝止,他站姿有些搖晃,太陽穴微疼。


  “別說了,沒必要。”再緩慢的坐下,他閉著眼睛神色肅穆凝重,然後揮了揮手,疲乏的讓助理離開。


  那人看了他一眼,然後歎了口氣,咬牙關上了門離開。


  夕陽最後的一縷光線緩緩隱去,他已是殘日,她卻鮮活如朝陽,本來就不會有交集,他能給她的,不過是他這個殘日最後那麽一點點能給予的溫暖。


  幸福,他這輩子很早就不奢望了。


  他法蘭克很早就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再幸福,從捧著那個骨灰盒開始就注定了這一生都不會。


  顧方西接到法蘭克的電話是在早晨,晨曦乍現,他還睡衣惺忪,鈴聲吵鬧不休,嘴裏輕咒一聲,他接起電話,聽清了來意,甚是懊惱:“你瘋了是不是,法蘭克,我女兒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嗎?!”


  他自己的女兒,他心裏明白,三分鍾熱度,而婚姻豈可兒戲。


  “她想做的事情難道你非要堵著她,她是女兒,你何必不成全她?”


  冷哼一聲,顧方西眉梢微挑,按下一旁要起身的遲歡,搖頭示意沒事,然後冷冷的道:“法蘭克,你也知道她是我女兒,何需你多管閑事?”


  聞言那頭,頓了頓,一陣冷滯,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氣,閉眼,喉嚨微哽,低啞出聲:“腦瘤,方西,我明天就要動手術了。醫生說手術成功的幾率不到百分之五,我請來的全是最權威的專家,他們平均的預測都不到百分之五,你讓我在死之前管點閑事都不成嗎?”


  耳鳴,下顎一緊,心驀地一抽,任誰聽見“死”這個字眼都是顫抖,顧方西也一樣,他怔愣了幾秒,然後清了清喉嚨,氣怒盡退,嗓音低沉,伴著一聲歎息:“何必呢,法蘭克,她不會愛上你,你明知道,她永遠都不會愛上你。”


  要一個鮮活的生命如何願意為一個遲暮的人停留,要一個這樣不安定的心如何願意守住早已疲乏的靈魂,她不會願意,更不會愛上他這樣沒有救贖的男人。


  遲歡在一旁聽著,心口微微發冷,也許她早知道會有那麽一天,隻是,有時候,這一天總那麽殘忍,外麵光線明亮,室內卻是酸楚的冰寒。


  “我知道,我知道……”點頭,呢喃,微笑,藍眸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溫柔與孤寂,他釋懷的笑笑,幾個字重複疊疊說著,“我隻想離開的時候,看見她幸福,方西,我寵她不是因為她是你的女兒,而是,我真的想對她好,我不需要回報,你明白的,我早已過了想要人回報自己感情的年紀了。”


  沉默的掛上了電話,顧方西眉眼深沉,躺在床上,抱緊了遲歡,埋在她的頸窩,不做聲,靜默的闔著眼睛,直到她啟唇撫摸著他的發絲,溫柔的說:“方西,早安。”


  “遲歡,早安。”


  他吻了吻她的鬢發,箍得更緊了幾分。


  “怎麽了?”


  搖搖頭,他微笑著細碎的吻著她笑起來有褶皺的眼角,還有年齡痕跡的唇溝:“那麽多年了,謝謝你,還睡在我枕邊。”


  “傻瓜。”她捏捏他的鼻尖,理了理他散亂的頭發,枕著他的肩輕歎了口氣。


  傻瓜何止一個人。


  他再次醒的時候是正午時分,沉思了幾分鍾,然後按了快撥鍵,那頭是女兒欣喜溫柔的聲音,她剛要問好,他卻在之前沉著嗓音,麵色難測的道:“子布,你法蘭克叔叔明天有一場切除腦瘤的手術,你要回來嗎?還是打算結完了婚再回來?”


  刹那,電話那頭猛抽了一口冷氣的聲音,她其實該勸她父親答應她的婚事,她甚至認為手術與她沒有多大關係,她既不是醫生也不是護士回來了也沒用。


  腦子裏條理清晰分明,唇微張,胸口悶熱,她卻下一秒聽見似自己的聲音在那兒微微發顫,一字一句明明白白的回答:“明天幾點,我立刻回來。”


  醫院裏消毒水味道撲鼻而來。


  光潔的走廊上反射著白燈的光亮。


  耳邊是掠過她的人七七八八的交談聲,她恍惚的一邊轉頭四顧,一邊在這幹淨略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拚命的疾步快走,近似奔跑。


  她手術室那層樓的時候,遠遠的,正好看見他被推進去的場景,他對著自己的母親聲音沙啞的說:“如果,我死了,就把我葬在暖暖的墓地旁吧。”


  周圍是寂靜的,他的話一字一句的從耳邊清晰的傳來,耳膜不知怎麽地有些許嗡鳴聲,心房莫名的一收,四肢百骸都有些泛冷,這醫院的冷氣開得太低了。子布心裏如是的呢喃道。


  他們看見了她,而她也一步步走近他們。


  他睜著眼睛,看見她的時候,睫毛微動,眼睛拚命的眨了眨,深邃的藍眸有幾許水影若隱若現,他略有薄繭的手伸出,艱難的攥住了她的小拇指,體溫是熱的,可她的溫度偏冷了些,下意識的讓他心一窒。


  “你來了啊。”他有些虛弱,卻努力的咧開嘴,喑啞的勾唇抿笑道。


  愣愣的站在那兒,她看著他額上有些許汗液,額前的幾縷黑發都粘上了。她的目光有些呆滯,麵色平靜冷淡。


  他卻還是很溫柔的笑著,用著沙啞如被車碾過的嗓音低沉的輕聲問:“子布……你有沒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話落,他攥著她的小指的勁微微一緊。


  “有。”她倏地漾開笑,注視著他深藍色有些許混沌的瞳孔,。


  “什麽?”攥得愈加緊了。


  “我不愛你,也不可能愛上你。”一字一句,甚是冰冷。


  “子布!”霎時怔忡鬆開了手,顧方西蹙眉肅穆的低喝一聲,猛地將她拉過,隻感覺她五指冰涼,被他按在身旁,麵色平靜,笑容微扯。


  我不愛你,也不可能愛上你。


  一秒鍾,重複無數遍在他渾濁的腦子裏上演,他模糊的眼前似乎能看清這句話每一個字的一筆一劃,收回來的手虛弱的放在身側,然後在緩緩的微微一屈,本就無一物的心中肆無忌憚的吹著冷風,嘩嘩的呼嘯而過,心裏絞痛卻好似麻木和早已接受。


  他最後望了她一眼,在被推進去那刻,看著她淺淡的眸子,臉頰的梨渦,眉目溫柔,紋路微皺,幹澀的唇輕啟如呢喃夢囈:“我知道,我明白,沒關係的,子布,我了解……”


  都是明明白白了然的字眼。


  盡管,那一刻,他笑得心裏絞痛,刻進骨子裏的疼痛,比肉體更甚。


  手術門隨即一關,咯噔一聲,不止是門,還有她霎時一絞的心。


  這該是他們這一生最後一次的見麵了。


  她卻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那般殘忍,殘忍到讓他在死亡時都應該不知是什麽滋味。本是該說些讓他有求生意誌的話,卻沒想到,開口時時親手將他推向死亡的言語。


  在他給予她那麽多那麽多後,她在最後送給他的竟然是那樣刺骨徹寒的話,她會後悔的,她會的——那門一關,她滿腦子充斥著這個念頭,用了力氣掙開了父親的鉗製,撲到了手術室門口,冰冷的門觸到了手心,渾身一震,目眥盡裂。


  拚命的喘息,仿佛氧氣不夠,體力再無。


  顧方西猛抽一口冷氣,閉著眼睛上前摟住她,死死的摟住,一下又一下的輕拍她僵直的脊梁,她隻能下意識的蜷在父親的懷裏,咬著唇悶聲,嘶啞的啼哭,潸然流淚,止不住的胸口泛疼,說不出原由的難受。


  “子布……子布,乖,沒事的,他會原諒你的,他會的。”


  暈眩間,一瞬黑暗,這安慰竟讓她一下子崩潰的暈厥過去。


  再次醒來,是淩晨,她睜著眼,愣愣的看著白色漆油刷的天花板直到天亮。


  他用他的殘日填滿了她的成長軌跡,她用她的熾烈生生消去他生前最後一絲的殘念,一來二去,也許隻是一場一個人,年少曖昧不清的回憶。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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