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婚姻可以疼著癡纏(長更)
她以為她會遇見一場能望到頭的平淡。
卻不想,望見了這一生沒有完的牽絆。
安排的是舉辦婚禮以後第二天去領證的,婚禮前一天,刮起了大風,刷刷作響的枝葉在小區的路上癲狂。
厚厚的雪還在汲取著熱氣慢慢融化,一地的濕潤潮濕。
半夜,遲寧打電話,語調輕柔的問她:“女兒,你緊張嗎?”
她搖頭,不緊張,這實在是一場彼此將就的婚禮,也許就是這樣,三十幾歲的老女人終於要嫁出去了,終於有一天,她也可以讓遲寧抬著頭去向那些人扔紅色炸彈了,或許想得更深一點的是,真正緊張的是遲寧,終於看到女兒成家了,如何能不緊張。
一個母親疼孩子是真的,但其中包含了許許多多我們都無法避免的內因,我對你,你對我,再親也是隔著皮的,慶幸的是我們理智的時候總是願意體諒對自己好的人,何況是有血緣關係的人。
一盞暈黃的燈光在床頭熠熠生輝,迷蒙著夜色,她轉了一個身,看了眼時鍾,淩晨五點,天色開始泛起暗藍色的光芒,還略帶一種喧鬧的隱隱紅色,天際有一縷淡淡不明顯的白光。已經是婚禮的當天了。
前一天新郎新娘照例是不碰麵的,這一夜每個人都過得極度的壓抑。
路路前幾天還拉著她的說,咬著唇問她:“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當初她沒有問她要不要考慮,如今到了頭,她卻問她,你要不要再三思幾下,遲歡蹲下,摸了摸路路女兒的頭,軟軟的發絲在手中帶來一抹柔和溫暖的觸感,她深吸一口氣,隻是淡淡的回了句:“有天,我醒來發現自己枕頭邊上有根白頭發了,我這才說服自己是真的不年輕了。” ……我再沒有當初的勇氣,去揮霍時間,去思考。
那句話沒有勇氣就哽在自己喉嚨裏,憋得渾身都難受,到了半夜都睡不著覺。
失神很久,她斂下眉眼,下意識的在枕頭邊摸了摸,指腹觸摸到冰涼的物件,眼眸一深,她一抓,便看了手上那枚昨日依舊的蘭花戒指,一樣的璀璨,一樣的光彩奪目,轉了轉,都能反射出最亮的光彩。
人比不得這些,就像誓言比不得定情物一樣。物仍在,人,承諾,都比不上物。怨不得離了婚要爭房子,比起人,比起當初的承諾,房子和錢倒比人要實在多了。至少你走了,還有它是不走不動的。
她也不知道這一圈想了些什麽,隻是心裏麵越來越沉,越來越靜。
那年,她在住院部樓下隻找到了這個戒指,十字架已經不見了蹤影,也許是被鳥叼走了,也許是被人當垃圾給扔了,沒有就是沒有了,就像當初它被那人丟下一樣的結果,早晚是要沒有的。
這一睜眼就睜到了天方大白,晨曦乍現,薄窗搖曳了許久,她才恍惚的意識到這一天終於到了,三十幾歲的年紀,她第一次有了婚禮,今天要做一個新娘子,思及此,她有些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八年,她很少想他,真的很少,她把手心握緊的戒指鬆開放進抽屜,關上那矜貴得沉重的物件,然後揉了揉作疼的眼睛,微微有些怔愣,仿佛是習慣,她不曾想他,卻時常想一些曾經經曆過的日子,而日子裏有他而已。
年少的時候,在紅豆樹下聽見自己母親的愛情,聽見她問自己死去的父親:你為什麽走得那麽早,我要多久才能跟得上你的腳步……
那時,她初識愛情的滋味,苦澀略微甘甜,甚至不敢去打擾。
年輕時,她在維也納看見那個人,安靜的坐在萊茵河畔,薄唇輕抿,溫潤俊逸,她看見他畫架的紙頭上有河畔流淌的色澤,柔軟的光影,少了很多現代的建築物,有的估計是他兒時的景象,幹淨又深厚,每一筆都瞄得極準。
她每天都會自動自發的坐在河畔看他畫畫,仿佛是一場較量,他不開口,她也隻當他看不見她,直到有一天,他磁性的嗓音略帶淺笑的問她:“能告訴我陪我坐著的人今天穿了什麽衣服嗎?”
錯愕然後是驚喜的一愣,那時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而她得到的是一幅有他和她剪影的畫作,倘若知道他後來身價如此之高,也許她不會一時心狠在他離開後將他給她的那一幅畫以極低的價格賣給了一個不識貨的商人。
後來,他凜然的姿勢侵入她的生活,他騙她,他坦白,他放棄那些等她原諒,她用了畢生最大的勇氣去做了再相信他一次的準備,可是都過去了,連點殘渣都不剩下。
現在,過了最美好的年紀,最似水的年華,她摸摸自己臉上幹燥得有些許細紋的臉,不隻是什麽滋味,隻是鼻尖有些酸楚,又有些苦澀。
遲歡,她不禁感念遲寧名字取得真是貼切,遲遲而來的歡愉,她蹉跎了那麽久,今天是要遇見最終的平淡生活。
又躺了半晌,起身洗漱了會兒,稍稍添了點唇彩,粉霜,到底有了些氣色,還不錯,這樣的年紀穿起婚紗來也是美的,至少沒了年輕的鮮活,有了這個年紀的風韻。
約定好了的化妝師已在門外敲門,她略略調整好,然後勾唇微笑,走出臥室打開房門。
“恭喜。”照例的賀喜。
“謝謝。”她也是笑,很快笑聲祝賀將彌漫這個房間。
然後,沒有人知道,那枚卡地亞限量尊貴的戒指孤零零,無聲靜躺在抽屜裏,黑暗裏,戒指再亮切割再美,關上了,阻隔了燈,光線,都是暗的東西,隻是個東西,不是其他。
這是一個小型的婚禮殿堂。
照例是百合,白玫瑰,參合著紅玫瑰的妖嬈,綠色枝葉的點綴,紅豆光潔的顆粒也添了些許味道。
幹淨而整潔,是這個現場最好的詮釋。各樣東西不至於奢侈但上得了檔次,低調而名貴,人聲並不嘈雜,每桌的上麵還配有一朵青色有白潔的蘭花,優雅且深沉。
伊內絲在禮堂走了一圈,姣好的臉蛋喜氣洋洋,坐在椅子上,恍然入目的花種卻叫她心裏微微莫名有些膽顫。
沒有哪一家人結婚是用蘭花的,而她記得她哥哥也並不偏愛這些,認識的人中,也隻有那人是愛這個的。
倏地,像是想起了什麽。她霎時站起,環顧四周,卻發現沒有任何他的蹤影,他們是幾天前一起到的,餘下的日子,她總是尋不到他,以為今天會碰到麵,不曾想到,還是沒遇見。快步到了門口,她問了下門口登記的小姐,聲音有些不自覺的的抖顫,輕輕咳嗽幾聲,她問:“那個,賓客都到齊了了嗎?”
那人笑意盈盈的回答道:“恩,都到了。”
臉色一白,青筋一跳,不知是什麽滋味,咬了咬唇,伊內絲不經意的揚高了聲音用著不太流暢的中文再問:“沒有一位叫顧方西的賓客嗎?呃……不,或者登記的是West Gu。”
那小姐查了查,蹙眉回道:“沒有。”
“你確定?”
不好的預感對女人而言是種毀滅性的打擊,腳下有些虛浮,她聲音不禁有些刺耳。
“是的,我確定。”
“不可能,這不可能的……”他在聽見的時候,就一副欣喜要來的表情,明明仿若是祝福,為何沒有來,都快開始了。伊內絲眉頭緊鎖的思忖道,她咀嚼了很久,回想他當時的表情,的確是微笑愉快,但似乎又有點隱晦深沉,到底是哪裏不對,她也說不清楚。
靈光一閃,霎時,她拿起手機,站到角落,壓低聲音快速的問:“哥,你在哪裏?現在在哪裏?”
“葡萄牙。”低沉也不隱瞞的回答。
猛抽一口氣,伊內絲有些發暈,心房一抽一抽,隻聽見禮堂的音樂響起,悠揚動聽,婉轉美妙,是現場伴奏合唱,音效極好,四周彌漫著花香,燈光淺淡,光線充足,薄薄的手汗瞬間從掌心裏滲了出來。
最前麵的燈光與周遭不符,暗得濃重,似夜色深沉,不知是為了禮堂的效果還是如何,站在前頭的司儀和新郎身形難測,一直都不見新郎的影子,到了開始時,也不知從哪裏出現的,所有人都以為是為了效果的安排,可在此刻的伊內絲看來幾乎是刺眼得很,絕望得很,甚至心顫抖得無法抑製。
失神的遙望過去一片漆黑,隻有暗色下的剪影,仿若似曾相識,挺拔的身軀,慣有的負手而立,身姿一動不動的沉靜。
隻聽見那一頭司儀在喊:“——讓我們有請我們美麗的新娘入場!”
後一方光亮璀璨迷人,前一方暗色隱晦難辨人貌。
伊內絲能聽見自己的心髒一下一下發出最清晰最響的跳動聲,紊亂得讓人失措。
“你,你不在,新郎,新郎,是誰?”嚅囁哆嗦的吐出這幾個字,還不到一秒她的手機都從掌心裏滑了出去,耳邊震耳發聵,隻聽見新娘清亮沉聲的嗓音從齒縫裏一字一句清晰的傳達整個現場。
“顧、方、西——你混蛋——”
電光火石之間,捧花散落了一地的花瓣。
現場,霎時,燈火通明,亮開一切的白色。
薄薄的窗簾鏤空的樣式在四周飄蕩,傍晚的夜風蕭瑟隱約帶著冰雪的清冽滋味,室內是溫熱的,可隨著那一聲驚愕從喉嚨地處發出的一記嘶吼,全場一下子全都怔住了。
伊內絲渾身僵硬,卻能聽見幾處清晰分明酒杯掉落大理石地的清脆響聲,“啪啪啪啪”,落了一地的玻璃碎片。
最後是一幕男女之間的撕扯,憤怒,包容,親吻,搶奪。
她分明看見那人眼裏流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神色,任那個女人一巴掌揮去,紋絲不動,然後死死抱著那個新娘狠狠掙紮的身子,低沉寂冷的嗓音在莫名出奇得連針掉落在地的現場呢喃著:“我讓他離開了,遲歡——我想你——”
“……卑鄙!顧方西,你瘋了是不是?!你毀了我的婚禮——你瘋了!我的新郎不是你,不是——”
“我想你——遲歡,我想你——”
“為什麽顧方西!為什麽要在我最無助最難過的時候,你丟下我走了,我那個時候還躺在病床上,你怎麽可以就那麽丟下那樣的我離開?!你憑什麽,你憑什麽現在出現在我麵前——顧方西,你混蛋!混蛋”
“我想你,遲歡,我想你,我比你想象中的更愛你,我很想你,遲歡,我很想,很想你——”
那是一場鬧劇,男主人公隻死死抱著那個女人,任她撒氣打自己,憤怒,驚愕,崩潰,隻有一句淺淺的話:我想你,你懂嗎,我很想你。
伊內絲方才領悟到,他說過的那句:真正的顧方西其實很瘋狂。在你眼前的顧方西隻是個假象。
終於一回神,滿臉的淚痕,喉嚨劇烈的疼痛,伊內絲嗚咽著,仿佛這才接受她這八年來自以為了解的那些,他的假象。
新郎吻新娘,是被掙紮著敲打的時候,他吻進她的淚,滿腹的委屈,被一下子咬破了的下唇刺疼刺疼,可是嘴角微翹起,他寬闊的身軀仿佛將她困在裏麵,又仿佛將她滿腹的怒意和諷刺填進最空洞的角落。
抱著,任她掙紮,任她踢打。
但他們畢竟都不年輕了,體力不足,最後是她累到在了他任打任怨的胸膛裏,厥了過去。
現場終於有陸陸續續的吹噓聲此起彼伏,路路愣在那兒許久終於回過神,趕緊想上前去看看,隻是還沒動就被神色難辨的遲寧給一把抓住了。
“遲姨,遲歡她……”
嘴角帶著一抹苦笑,卻更多的釋然,搖了搖頭,精致的妝容遮不住歲月的紋痕還有疲憊的氣息,遲寧斂下眉眼,低眉瞳色深沉,聲音是如終於融開的冰寒,透露著幾許不著痕跡的安慰:
“他的確比我想象中的要堅持,我以為終是要曲終人散的,沒想到,是我輸給了他。West Gu嗬……難怪當年連Fran這樣在圈子裏出了名苛刻的老人都對他青睞有加,真不愧是他,他倒是比我有毅力……這麽些年,我也累了。”
“……”抿唇,路路哽在喉嚨很多話,終究還是一聲歎息。
“他會替我照顧好遲歡的,八年了,都想照顧她的心都沒變,現在他應該比我們更適合呆在遲歡身邊。”
這一場搶婚,不知情的人隻知道,這一天,發生了一場鬧劇,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鬧劇,卻布滿了心酸和淡淡的甘味。
那晚,醫生離去後,他看著她睡在床上,臉上是喜悅嫣美的腮紅,水潤的唇,黛色的眉,還有削瘦的下巴,有絲絲褶皺的眼角,白色的婚紗鋪開在床上想散開的花束,透著愈加成熟內斂的風韻。
伸手細細的拂平她蹙緊的眉間,他低聲自嘲的淺笑,沉下眉眼輕輕的呢喃:“對不起,當年我沒能偷走你,現在終於有一天,我能把你在眾目睽睽下給搶走了。”
“遲歡,我沒有騙你,這八年來,我一天比一天更想你,你永遠無法想象,把你丟下我有多難受。”說著,他輕柔的吻上她的唇角,然後細細的臨摹著弧度,氣息撲進她睡著的呼吸裏,他輕點她微涼的鼻尖:“你看,你打也打了,鬧也鬧了,你還能把我趕到客廳裏去睡,但是能不能等下醒來給我一個微笑,即使是假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