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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婚姻裏外

  我沒有對任何一個人保證過,我是光明磊落,正直善良的男人。


  ——顧方西劄記

  那天,是幸還是不幸,他想,他都不會後悔。


  隱隱約約,是伊內絲嬌笑著的聲音。


  “顧院——一個好消息,一壞消息,壞消息是,我在葡萄牙的朋友離婚了,好消息是,我表哥要結婚了——”


  欣喜的放在他辦公室,一張喜帖赫然放在那兒,在他的眼前晃動。


  是件好事。


  他難得抿唇笑了出聲,直到慢條斯理的打開那張清晰的寫著人名的名字。


  那是一封遠道而來的喜帖。


  他竟然清晰的還記得,很多年前,那一年的巴黎時裝周,他怔怔的對著艾倫說:“我丟了樣東西,找不到……我有的時候真的,真的有點恨她。”


  他曾經,轉身去追,卻沒想到最終追到的是阻止他走,坐在那兒的艾倫。一切變遷,從來隻需要一秒鍾的時間。


  紅色的信封,鏤空淺色白花的喜帖,印著兩個他似乎都熟悉的名字。


  壁爐倒影著火光,滋滋滋的發出火星迸發的聲音,生生刺耳,繞得人心煩。


  紅色,真是喜氣,他卻像是喝多了西方的水,反覺得像鮮血一樣赤色詭秘的在自己眼前鋪滿了一地的血灘。


  薄窗冷氣霧雪爭先恐後的貼滿玻璃質地的落地窗。


  其實,情緒很平靜,黑發垂落,弧度優美的側麵是半點神色都不透露的平常,隻是指關節泛白和青筋略動的泄露了些許隱忍的,火光略影下如沉寂的黑色琉璃,流轉著最看不穿低冷。


  伊內絲光顧著高興,急急嫣然笑得歡喜對顧方西說:“我已經預定了飛機票,相信表哥一定是最帥氣的新郎。”


  新郎。他噙著淡笑,薄唇一勾,神色盡斂,隻是似乎是喜,但與悲相近。


  “也幫我訂一張吧,我也想跟你確認一下,他到底會不會是最帥氣的……新郎。”慢慢淺淺的說,最後停頓了幾秒,從牙縫中不著痕跡的吐露兩個字。


  窗外一棵梧桐樹被風一刮,抖落一地的碎雪,“啪啪”作響。


  伊內絲怔忡了兩秒,然後點點頭,欣喜於有他能跟自己一起去,這也是難得的旅行。


  “伊內絲。”


  淡淡的,他收攏關節,平靜著臉色,瞳孔透露著出奇的沉靜,隻是忽然叫住她。


  她驚喜的回身,然後等著他說話。


  暖氣是溫熱的,他目光是看不清的墨黑如深淵的色澤,他勾唇輕問道:“你們,你覺得我是個怎麽樣人?”


  怔忡了幾秒,伊內絲姣好的臉蛋有幾抹含羞,抿著唇輕輕吐露著心裏的話:“磊落,理智,不輕易付出,沉穩,內斂,永遠不會生氣。”


  聞言,他笑了笑,意味深遠的在她要離開的時候落下一句:

  “不是的,伊內絲,很快你就會知道,在你眼前的顧方西隻是個假象。其實,他比誰都瘋狂,卑鄙,甚至願意飛蛾撲火,生起氣來比誰都徹底。”


  “顧院……”她不懂他的意思,隻是心顫顫的微抽了一下。


  “出去吧。”隻是通知,並不是說明。


  門顫顫抖抖的“啪”的一關。


  他眼眸一深,咬唇,恨恨的低下頭,像是要活生生將那封喜帖看出一個洞來,狠狠的燒成了灰才甘心。太陽穴一疼,他眼一眯隻聽見紙頭紛紛被撕碎的聲音,那般清脆,那般暢快。


  “你贏了。”深深的闔上眼,喉嚨發緊,“你永遠,你一直都比我懂得,放下。”


  他嘴唇發幹發白,唇都在抖顫。


  八年前,兩萬尺的高空,心神不定,他還記得他對康蓉說得那句狀似瀟灑的話:“隻要她不嫁人,我就可以騙自己,她還是我的妻子,永遠都是。”


  承認吧,顧方西,你沒有那麽喜歡騙自己,不管平靜多少年,你還是那個你。


  轉過右手,攤平,上麵手心還有三四條淡淡紅色的長痕,一直延伸到腕中,他黑眸微縮,薄唇輕抿,用左手摘下木質的眼鏡,然後踱步到了休息室,也是他八年的臥室裏,習慣工作,還有休息,休息和工作,也便當作了不算家的家。


  淺色薄窗簾自然的垂落在地,旁邊是不大的保險箱,他按了幾個密碼,重力金屬的門一開,赫然是幾個牛皮紙袋,抽出三個,引入眼簾的東西,一下子就把回憶倒流回了最現實寂寞的角落。


  第一個牛皮袋,是一張婚紗設計圖,對於每一個設計師來說,設計婚紗是最終的歸宿,女設計師為自己設計,男設計師為妻子設計。


  其實畫得很抽象,人的模樣看不清晰,但他知道是誰就夠了。


  是他用左手畫的,這些年來,沒人知道,他設計了一套衣服,是一套婚紗,如今他的左手愈加熟練嫻熟,比右手更甚,可再也沒有出過作品,私藏的竟是永遠可能不會被人穿上的。


  第二個是一疊厚厚泛黃的紙張,歪七扭八的字,寫得像個幼兒園小學生的練筆之作,可看得出這個小學生的用心和勤奮,整整近一百張,紙上還些許髒汙和殘缺,是被丟了,他討回來的東西,一晚上,他懵懂又發奮的用了一個晚上的時間複習那兩個清淺的名字,直到淚眼迷蒙,不爭氣的低頭諷笑自己,萬般無奈下的懦弱。


  最後抽出來的是兩證疊在一起的結婚證,奧地利維也納當地的結婚證,打開來,已經能看得出那照片上男女稚嫩卻幸福的笑臉。


  還有一張當地在十一前開出的證明文件。


  怔怔,迷蒙間,他黑眸像琉璃般般剔透幹淨,一眼可望穿,抖顫著摸上她的照片,大笑彎眉時隱約可見的梨渦,疏朗的眉,秀雅溫柔的眯眼,臉上的嬰兒肥白皙軟膩的樣子。


  他倏地一下子失笑,眼角略略有些難受的濕潤,是怎生的愛惜,他才會一直忍著,從來不拿出來對她咄咄逼人的苛求和勉強。


  人人都說,West Gu出了名的不擇手段,挑剔卑鄙。


  快八年了,某一天,一個男學生哭著喊著站在頂樓為情鬧自殺,得不到自己女朋友的原諒的時候,他隻是冷淡的笑了笑,眼都不眨的路過那兒,隻當是個笑話。


  有同院的教授得知後,直搖頭吹噓道:“商學院的顧院,無妻無子,果真不懂得愛。”


  其實,有許許多多的法國人是感性的,即使他們在事業上極其理性,對家庭亦是,可對愛,還是抱著相當的熱誠。


  他們說,他不懂愛,他怎會不懂,就因為在醒來的那一瞬間千百的滋味都嚐過,就因為他太懂了什麽是失去,什麽得到一切還是清楚自己曾經的失去,所以他才會努力的活了那四年,行屍走肉一樣的生活,步步小心,步步走得強勢而隱晦。


  自殺,殉情。


  的確是個笑話,再美好的諾言,再愧疚的後悔,隻會因為給不了更多,所以才輕易放棄生命,如果可以,他一直告訴自己,顧方西,你活得久,活得久一點,這樣等待時間就能長一些些。


  朦朧氤氳的霧氣在眼前迷蒙了視線,他低低笑著,嘴角勾起仿若溫柔的對視,他的手莫名一直修得很幹淨,連指甲空空白色的地方都沒有,關節分明,劃過那張許多年前的照片時候,她的臉瞬間在指腹下溫柔彎眉淺笑。


  照片上隻留下指印,卻沒有指甲的劃痕。


  他眼角有些許褶皺,狹長的眉眼彎起淡淡抿唇的時候,有一種成熟如靜水的味道,良久,才如夢囈的喃喃:“我一直……一直都不願意逼你,遲歡,從來都沒有,我真正該逼你的,一次都沒有做過。他們總說我卑鄙,可我對你總是卑鄙不夠,狠心不夠。”


  對她,不願太卑鄙,他一直以來都希望能給她自由,甚至在他為了她放棄所有,放棄四年中得到的所有成就,他都不願意逼她接受自己,他可以放下一切得到的等她,卻一直努力想在她麵前做一個給她自由的人。


  非到萬不得已,他從來都不想逼她,即使那般為了她放棄也不過是希望能有一個機會而已。可是如今連一個騙自己的機會都沒有了……


  回去嗎,他在胸口微縮時問自己,其實他明知道,自己的答案。


  自嘲一笑,輕輕垂下眉睫,神色難辨的敲擊著桌麵,他思忖著,法蘭克這些年,很收斂,很聽話,甚至參與了很多Season年度重要的企劃案,雖然司徒蕭如並沒有把權利交到他手上,可是他顧方西很明白一件事情。


  眉角鋒利一蹙,他手猛地縮緊,咬牙冷笑,對的,他在等司徒死的那一刻,法蘭克一直在等,司徒死的那一刻。


  這些年,化療陸陸續續做了幾次,中藥時刻不斷,從方正陽口中,他得知司徒的身子時好時壞,思及此,倏地抽了一口冷氣,顧方西雙眸炯亮清寒,透露出幾許很久不現的狠戾決絕。


  端坐在椅子上許久,等到最後的一朵烏雲都隱沒在了霧氣彌漫的天空,雪崩塌似的開始一塊一塊從樹上摔落。


  他慢慢緩緩的抱緊了第三個牛皮袋,捂在左胸膛,眼底是清冽冰冷如夜色黑琉璃的光澤。


  淩晨,二點,他撥通了一個電話,國際長途。


  對方接通後,他淡淡的喚了一聲:“Alan,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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