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映雪王府
“聽說孤竹王宮的明珠塔,是孤竹的第二顆北極星。”姬姚走神的功力是一流的棒,什麽映雪、什麽王府他都忘了,就一心想著北極星。他扣著步六孤鹿的手,一路說夢話。“我要生在那個年代,一定要在這裏搬磚、砌瓦、蓋樓房,蓋他一萬年,再造一顆北極星。等你來的時候,我就請你一起去北極星上喝茶、下棋。對了,你喜歡看戲是吧?”
“唉,高處不勝寒,戲班子多半是不願去的,怕嗓聲大了驚動了神仙。鄙人不才,自唱一曲,討公子個歡心,如何?”
步六孤鹿的眼神光,落在明珠塔下方那片方圓幾裏路的黑暗深處,這邊還側過臉來,聽姬姚胡言亂語的夢話。
他不吃不喝,獨自在雪地裏蓋一萬年的樓,還有錢完成買顆夜明珠裝在樓頂上的夢想嗎?但是他的天方夜譚,落在步六孤鹿耳朵裏,仿佛是晦澀難懂的異域經文,需要他一字一句地仔細聆聽才能理解。他說的每個字,他都珍而重之地側耳傾聽著,一個字也不願意錯過。
他從前就說過,要給他蓋棟樓的……
“到了。”
姬姚說夢話帶夢遊,飄成幽靈狀,要不是步六孤鹿拉住他,他能迎麵撞進映雪王府門前的冰雕獅子懷裏。
這座王府,除了明珠塔上懸著那顆夜明珠,到處都黑黢黢的,連盞宮燈都沒有,王府門上的牌匾也看不清楚。步六孤鹿分明可以點個掌心焰的,可他偏偏沒點,也不曉得是故意的,還是忘了。
瞧清王府的建築輪廓,姬姚才幡然醒悟,這會兒還不是談風月的時候。他耳根滾燙的,話鋒一轉,問道:“怎麽這麽黑?”
“映雪王帶著伽藍出了孤竹國,王府裏沒人,當然黑啦。”步六孤鹿牽著姬姚步上台階,指尖一點真火彈進王府大門的門縫裏。
聽得“吱嘎”一聲,王府大門開了。
邁進王府大門,姬姚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王府裏外,簡直兩重天。
王府外的黑,能勉強看清建築輪廓;王府裏的黑,伸手不見五指,頭頂上的夜明珠非但沒有給它光亮,反而將那黑暗稱得更加幽深。
王府外的冷,冷在護膚,裹一件狐裘還能抵擋過去;王府裏的冷,陰寒潮濕,一點一點地往骨頭縫裏滲,還夾雜著一點陳舊、腐敗的味道。
“嘶,好冷!”姬姚又往步六孤鹿身旁靠攏了一點。“這是人住的地方嗎?”
“進去看看。”步六孤鹿手心裏的太陽真火,從姬姚手心裏傳了過去,替他驅散身周陰寒,暖了暖身子。
姬姚這邊安排妥當了,他才打個響指,點了一簇掌心焰照明。
小火苗強行將那幽深的黑暗,撕開一條裂口。借著那點撐不起門麵的豆苗兒火,姬姚勉強看清了王府門廳的樣子。
冰磚砌的牆,冰磚砌的牆,還是冰磚砌的牆……
站在四麵冰牆中間,好像掉進了深不見底的墳墓一樣。晶瑩剔透的冰磚,砌在牆上變得死氣沉沉的,每一塊磚都像一座幽深的墳墓。
“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姬姚心裏發怵。
“同問。”步六孤鹿這句話跟姬姚學的,他說出來輕描淡寫的,好像這種地方他見多了,不怎麽放在眼裏。
既然有人不怕,姬姚也不好意思怕了。他強作鎮定地呼了口氣,偷偷的、很緩慢的那種,他怕被六孤鹿發現,短了自己的英雄誌氣。
他總覺得冰牆裏有人,被困在裏麵,還喘氣的那種……
姬姚,他怕僵屍。
是的,考古挖墳、修複白骨、複原人像的姬老兄,他怕僵屍。大學時代,喪屍片看多了的後遺症。
妖魔鬼怪來去如風的居多,好看也的不少。白骨尚且好說,反正就是沒有靈魂的有機物。喪屍……嗬嗬……眼睜睜瞧見同類,連肉體帶靈魂一起腐爛的過程,不免聯想到自己躺進墳墓以後的模樣。
腐爛成喪屍那樣,對姬姚這種風流倜儻的青年才俊來說,不怕才怪。想象一具半腐爛的東西從屏幕裏爬出來,就像腐爛和永垂不朽,在走向自己一樣。
“鹿鹿,別去了。”姬姚拉住即將繞過影牆,往院子裏去的步六孤鹿。他想鼓起來的勇氣,終於在偃旗息鼓的路上,徹底熄火了。“感覺不是很好,我怕是個陷阱。”
“那你找家客棧等我,我先送你過去吧?”步六孤鹿側過臉來,不懷好意地笑了一下。
又來,烏江古戰場底下,他就這一招。
姬姚被他瞧得一愣,沒話說。分明是他推著步六孤鹿來的,臨陣退縮,吵著要回去的又是他。
“燒烤小骷髏辟邪,真有什麽邪物出來……”步六孤鹿的眸光,故意在姬姚唇上停頓了一下。“我渡口真火給你,不就完了。”
還在猜測步六孤鹿是何用意的姬姚,被他落在自己唇上的眸光一灼,頓時腦子進水,死機了。
“要不,先把你燒成燒烤骷髏,我們再進去?”步六孤鹿稍微抬起一點眼眸,對上姬姚的眸光,笑了。
“我這個英俊瀟灑的移動火把,用起來很趁手是嗎?沒事兒就一把火將我點了。”從前駙馬撩完就挖坑埋他,他總覺得他甜的時候,就沒啥好事,趕緊推著他繞過影牆進院,強行扯開話題:“映雪王人都跑了,不把贓物證據啥的帶走?”
“王府帶不走,我就還有得查。”步六孤鹿托起掌心焰,四處巡查了一番。
院子裏空蕩蕩的,除了圍成一圈的冰屋、院牆,什麽都沒有,前廳門外的石階下,卻擺著口水缸。水缸是一整塊黑曜石鑿出來的,款式繁複無比,放在古樸板正的映雪王府,頗有亂入的嫌疑,絕對是個不倫不類的另類存在。
水缸裏養的不是錦鯉,是活水,又稱“神仙水”。所謂活水,就是冰天雪地裏不凍,地火岩漿中能獨活的水之靈。這種水,養在水缸裏,可以自己流動聚氣,養在江河湖海裏,它也能自成一體,絕不與凡水同流。
此水養在園中,又被稱為“屋之血脈”,有鎮宅、養宅之功效。
“孤竹流行養這個東西?”姬姚將狐裘上抹下來的一滴水珠彈進水缸裏,即刻又被彈了出來。
“它吃活物,飛鳥、走獸一概不分。”步六孤鹿拉著姬姚,躲它遠遠的。“看它沸騰得那麽狂躁,應該是餓極了。不要招惹他。”
“你猜它多少年歲?”王府裏死起沉沉的,就這一缸活物,相比於這黑沉沉陰森森的“墓地”,姬姚並不怎麽怕它。
“好幾千歲了。”步六孤鹿對水缸裏的活物十分警惕,牽著姬姚,繞開它走。“他應該是用妖靈養的,對吃食即敏銳,又挑剔。這裏就你一個活物,小心為好。”
“就你一個活物”,這半句話,像把鋒利的刀,從姬姚心尖兒上滾了過去。他深邃的眸光比黑夜更深沉,望著火光裏步六孤鹿蒼白的側顏,他趴在天葬台上,將他碎骨一片片扒出來的情形,又曆曆在目地過了一遍。他心想:“這人到底是有多狠心,怎麽能將自己挫骨揚灰,讓禿鷲帶去那麽偏遠的地方?我要不去小金寺拜佛,他豈不是要一直碎在那裏?”
他也恨自己沒人性。怎麽能將他碎骨片裝在冷冰冰的器物箱裏呢?他就該扯塊絲綢,將他裹起來抱在懷裏,帶出岷山的。
“躲開!”
姬姚後頸一陣涼意襲來。步六孤鹿將他拽進懷裏,連跌帶撞地倒在了院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