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煮茶問情
為何臨陣換將?
可能是在第一次“十願菩提祭”被破除的時候,主導獻祭的人,就猜到了姬姚的身世。
不過,步六孤鹿沒說這些。阿蘭跟前,他隻說:“那小子三迷五道的,不比我更好忽悠?”
“三迷五道的?”阿蘭還不知道他說的元帝,就是姬姚。他說:“元帝不是挺厲害的嗎?聽說,他才是落日之戰的核心領袖。”
步六孤鹿眼眸裏壓抑的痛,從岩漿深處翻滾出來。那陣稍縱即逝的炙熱,很快就喧囂而過,冷卻成了岩漿。
他輕笑一聲,望向窗外,一字一頓都像塵封多年舊書,泛著黃,古樸、陳舊:“那場戰爭沒有贏家。人們傳頌的英雄,都是站在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哪一個跌下來,不是粉身碎骨?大羿王一樣,墨天澤也一樣。”
為了天下大業,他與大羿王聯盟,以身為箭將自己兩小無猜的手足,射殺在落雁塔,還同他一處散盡魂魄。
戰後,他留遺詔,命舊部為九公子守城。驍勇善戰的一眾舊部,全都淪陷在守心城內。
盟友家族被戰後清算,家道中落。她瘋瘋癲癲的,陷在落雁塔的廢墟裏守墓,一守就是五千年。
他自己,孤魂殘魄撰一部法典,祭在玉門天角上。人間動亂一次,法典就殘缺一回,現在不曉得還剩了幾頁……
那場熱血鑄鐵的滾滾硝煙裏,他到底贏了什麽?
虛無縹緲的青史留名?
阿蘭偷偷睨一眼榻上昏睡的姬姚,莫約猜到一些端倪。
步六孤鹿知道阿蘭心思細膩,摸著一點頭緒,就能翻出一片林子來。於是,他趕緊轉移話題,將長夜王與鯨戈的過結,簡明扼要地概述了一遍。
長夜王與鯨戈,貌似仇深似海。肯定不止因為他出生時,在蚌殼裏養過幾百年那麽簡單?
話到這個份兒上,不用步六孤鹿囑咐,阿蘭早就心慌慌的要去查明真相了。鯨戈作為十願菩提祭的祭品,被請了出來,早已身陷泥潭。
他們當下能做的、最要緊的事情,就是將事態控製在可控的範圍內,務必將孤竹內亂扼殺在搖籃之中。
“我去保護映雪。你幫我查一下長夜王那邊的內幕。”阿蘭一點鬼火去了。他坐過的位置上,空空地留下這麽句話。
步六孤鹿瞅著虛空裏散去的那點鬼火,唇角勾起一點淺笑。那一笑之後,他又陷入了沉思。
阿蘭走了,姬姚還睡著,燭火的躍動安靜極了。
窗外,星空和荒原一樣遙遠。
這是與太陽擦肩而過的偏僻小國,陽光從未躍入國境,他這隻金烏神鳥,卻來過無數回。
除了扶桑宮,墨天澤掛念的地方不多,孤竹算一個。除了父母兄弟,九公子掛念的人也不多,墨天澤算一個。
別人的第二故鄉,都溫馨如畫。他倆的第二故鄉,卻是鐵血征戰裏遺落的孤星,燃著火,燃著血,鑄著魂,鑄著鐵。
“如果有機會,我在秦淮河岸建一棟小樓,請你喝茶、看戲、談天、下棋。你要願意,就搬過來住。你要想清淨,我再去城郊給你建座小院。什麽陰謀、陽謀,我們都不要了……”步六孤鹿走到榻沿坐下,輕輕捧了姬姚的臉,他的拇指一點點撫過他的臉頰,心裏就這麽癡癡地想著。
“唉,六千年了……”不知道他當初說的話,還當真,不當真?也許太久遠了,他早不記得了……
“鹿鹿!”姬姚眉心一緊,撕心裂肺地熬了一嗓子,猛然抓住步六孤鹿捧住他臉龐的手,翻身坐了起來。他一腦門熱汗,攥著步六孤鹿手腕的手都在發抖。
“夢到什麽了。”步六孤鹿反握了他的手,攥在手心裏,捏起袖子,替他擦幹了額上細細密密的汗珠,柔聲問他。
姬姚定睛望向步六孤鹿,直到將燈火搖曳裏,那張熟悉的麵孔瞧得清清白白,他繃得僵直的後背才放鬆下來,同時大大地呼了口氣。
噩夢驚醒的姬姚,穩了穩心神才說:“我以為……”
以為什麽……?
他夢見步六孤鹿封印了他的神魂,在孽緣離境裏將他推了出去,他自己葬身在狼騎利齒之下,換了墨天澤的殘魂出來。
等他翻身起來,才知道是夢。
睜眼瞧見步六孤鹿,好端端的坐在榻前,捏起袖子給他擦汗,還那麽關切的語氣問他,“夢到什麽了”……
姬姚恍然間分不清,到底哪一出是人間煉獄,哪一出在地獄天堂。以至於,他那句“我以為你不要我了”,竟然沒敢說出口來。
駙馬爺平日裏自己擦汗都用手巾,捏起袖子給別人擦汗,是個什麽毛病?
認錯人了嗎?
姬姚跪坐起來,伸手往步六孤鹿腦門上一摁,自言自語地嘀咕起來:“你沒吃藥,還是我沒吃藥?”
步六孤鹿:“……”
他在說什麽鳥語?
姬姚手心摁在步六孤鹿額上,溫涼的,沒燒。他再撤手回來,摁在自己額上,一腦門熱汗涼了,雪風吹過似的,涼得有點兒麻木,也沒燒。
“阿蘭找公主去了。長信兵變與孤竹事變,可能是同一主謀。還得勞煩你大駕,跟我去查一下兩位孤竹皇子。這幾日城內戒備森嚴,我們暫且出不了孤竹國都。你安心將養幾日,等你身體好些,我們再做打算。”步六孤鹿扶姬姚躺下,替他掖好被子,起身將涼透的早點,端去火盆邊上烘著。
他還……
親手給姬姚燒奶茶!
他在銷魂樓裏,見姬姚教阿蘭燒過幾次,不難。這會兒,莫約是閑得慌了,他竟然燒起奶茶來。
奶茶……
姬姚心窩裏暖烘烘的,也不曉得是北原太冷、被子太厚,還是怎的,他竟然被心窩裏的一團熱氣,烘得直冒虛汗。
不過,那陣熱乎勁兒,並沒堅持到寒潮來襲。
步六孤鹿說,長信兵變與孤竹事變,可能是同一主謀。姬姚很快就猜到了“十願菩提祭”,經曆過一次獻祭,他又能在夢境裏看見一些元帝生前的零散事跡,不難猜。
“半字密語……元帝陛下的英魂……”救回來一點沒有?
姬姚攥緊被子的手心裏,直冒虛汗。他半張臉,都縮到被子裏去了。步六孤鹿扭頭回來瞅他的時候,他竟然隻探了雙眼睛出來。他聲音很涼,很輕,也不像從前那樣招搖。
步六孤鹿衝他暖暖一笑,沒著急回他。姬姚並沒有因為半字密語入魂,完整地記起前塵。
這,是該慶幸,還是該遺憾呢?
步六孤鹿隔著半間屋子的距離,呆呆地望了姬姚半晌,不曉得話該從何說起。
“我……我又不是元帝陛下。你這麽看我,是要做什麽?”姬姚心窩裏暖了又涼的那一團,被他瞧成一鍋亂麻。
步六孤鹿滿腦子“心猿”、“意馬”胡亂馳騁,被姬姚一鍵還原,按停了。他沒捉住猿,也沒牽住馬,硬是慌得自己七手八腳的,茶碗都沒端穩。
滾燙的茶水,潑了步六孤鹿一手、一身。
幾乎同一時間,姬姚從榻上蹦了起來。他一把握住步六孤鹿被茶水燙得緋紅的手,悟在懷裏,嚷嚷得可讓心疼了:“我說祖宗,不帶你這樣照顧十八代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