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我家祖上的人
“能不能解?”六步孤鹿在姬姚身後輕聲問道。
“等等……”姬姚一個激靈,轉身瞧向六步孤鹿。他瞅瞅腳下的沙地,然後跟六步孤鹿交換了個眼神。
六步孤鹿一枚不懷好意的笑,回了姬姚。
姬姚心領神會。他拔出鯨戈劍來,手指從雪亮的劍刃上抹過去。劍鋒擦著油皮,卻沒有割破皮肉。那架勢,看起來特別秀,特別唬人。他強裝出一副解咒高手的老練模樣,跟六步孤鹿說話:“我解磚上的咒術,你和阿蘭破陣。”
六步孤鹿笑了一下,說:“好”。
“好”完,他錯身繞開姬姚,圍著塔基轉了一圈,將裏裏外外的陣法看過一遍。
姬姚在他繞過自己之後,回眸瞅他一眼,心道:“那麽實際的?能不能浪漫一點?憑你這冷清、乖戾的性子,我家那位祖宗怎麽跟你看對眼兒的?”
咳……!駙馬爺嘴甜的時候,姬姚總覺得他在挖坑。這會兒他正經地幹活兒,他又嫌棄人家性子冷清、乖戾。
人說,鳥雀類的愛秀,容不得自己被人忽視。到了姬姚這裏,全都反過來了。他崇拜的那隻神鳥不秀,他卻秀了起來。
六步孤鹿不理他,他就跟被困在陣法裏的阿蘭嚷嚷:“我要破陣了,你研究一下裏圈的爆破點。”
阿蘭:“……”
我怎麽就不相信,你小子能破陣呢……
瞧著六步孤鹿那認真勁,阿蘭勉強信了姬姚,一臉跟班兒模樣詢問他:“還需要我做什麽?”
姬姚想了想,好像覺得自己秀得過了點兒,他說:“保護好安琪和我老師,還有王爺……找到陣眼,喊我一聲。”
“奴家遵命!”阿蘭學著舞姬福身的模樣,故意拜了姬姚一拜,有意噎他。
姬姚被他噎得肉麻,牙關一緊,硬生生地將他罵人的話,咬死在牙縫裏。
有求於人,姬姚不敢放肆。他嬉笑一聲,“噌”的將出鞘的鯨戈劍推入劍鞘,學著阿蘭福身的模樣,回敬他老人家:“多謝蘭大官人照拂。我等若能平安回去,必定好生答謝官人。”
六步孤鹿刨著沙子的手一頓,冷冷地抬頭覷他二人,“你倆有完沒完?”誰跟阿蘭一起,都是喜歡這種相互噎對方的戲碼,他早就習慣了。他扭頭催促姬姚:“沙子都替你清理幹淨了,還不過來破陣?”
“哦,來了!”姬姚屁顛兒屁顛兒地,小跑到駙馬身旁。明知道駙馬就是習慣性發糖,他還當專寵似的。等他將冤大頭做成事實,又滿足地想:“哎,反正都是我家祖上的人,就當他給我發的壓歲錢唄……要知足。”
姬姚蹲在六步孤鹿身旁,“噌”的一聲,將鯨戈劍拔出一尺來長。
他指尖抹過劍刃,一滴血珠滑落下去,沿著劍鋒一路沒入劍鞘。
姬姚就著指尖血,一筆一劃地,將石磚上缺胳膊少腿兒的篆字補全。他破解密語的手法十分嫻熟,中間幾乎沒有停頓。
六步孤的鹿目光,追著姬姚破解咒術的手指,看著他把半字密語一一補全。
補全的密語全是上古篆字,源自妖族,跟人族先輩們用的大篆有很大區別。
六步孤鹿心想:“姬姚是怎麽認得那些文字的?總不至於有上古大妖缺心眼兒,把自己埋在人族的地盤上,等著他去挖墳考證吧?”
這個節骨眼兒上,並不是什麽刨根問底的好時候。他隻能在心裏自問自答:“伽藍用魘術教給他的,也有可能……”
提起伽藍,他臉上一個苦笑掠過,半握的拳頭情不自禁地纂得緊了一些。
“最後一筆,快破陣。”姬姚補完密語,留著最後一筆。他抬頭去瞧六步孤鹿,撞入眼簾的,正是那個苦笑。他一時間有點錯亂,不曉得是他祖宗得罪了駙馬爺,還是他自己又大逆不道了。頓了一下,他衝六步孤鹿喊道:“破陣了,發什麽呆呢?!”
六步孤鹿冷冷的眼神,朝姬姚那個方向眺了一下,脫口而出的“好”字,也淡得像碗白開水。
姬姚心裏一慟,仿佛有根心弦斷了。心弦那頭的他,竟然憑空變成了一座雕像,血肉、神魂全都凝固成了沒有溫度的石膏。
“我……”他慌亂地埋下頭去,指尖落地寫成最後一筆,將剩下的話和心上空掉的那個洞,一筆填滿。
上古時代打磨得並不平滑的花崗岩石磚,磨破了姬姚傷口周圍的皮肉。那一筆落地,竟然寫出了淒厲又絕望的空洞,還含混著焦墨過紙的粗獷與戾氣。
姬姚最後一筆破出的氣質,正好與咒術留下的氣息相吻合,淒厲,絕望,精密無比,卻又因為成陣倉促,顯得粗獷又局促。盡管如此,卻不妨礙它用嚇唬人的戾氣,撐起生人勿近的三丈氣場。
因為氣息的吻合,長相憶破得相當利索。
花崗岩鋪地的石磚,從第一筆血字的開端,一路撕到姬姚收筆的指尖處。
裂縫裏電閃雷鳴炸開,沿著筆跡的裂痕,圍繞塔基轉了一個圈圈。地麵好像裂開了一條歪歪扭扭的圓形傷口。
閃電煞白的光蹦出裂縫,將地麵和天空耀得雪亮雪亮的。那個圈,像個黑洞,仿佛能把天和地都吞了一樣。
就在地麵驚雷即將炸到姬姚指尖的時候,六步孤鹿空手做了個搭弓射箭的姿勢。他手上真火質地的弓箭,隨著拉弓的姿勢成形。
咻的一支火箭脫弦而去,端端地插在裂縫裏,截住了雷電的去路。
驚雷在裂縫裏一頓,原地將那火箭炸成金光閃閃的光點散開。
六步孤鹿肩甲裏,翛然破出一雙翅膀。借著驚雷原地炸箭的空檔,他雙翼一展,猛然撲向姬姚,一把將他褥在懷裏,雙手並著翅膀一齊裹著他,滾出去好幾仗遠。
姬姚壓根兒不曉得這些上古陣法的威力,即便潛意識裏認得破解之術,也不知道它們解完之後會是怎樣的盛況。
補完長相憶,姬姚還沒來得及收手回來,雷電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炸到了跟前。要不是六步孤鹿真火羽箭擋那一下,他連被人撈出去的機會都沒有,得跟雷電一起炸成霹靂骷髏。
其實,六步孤鹿大可不必撈他的。因為他是神魔胚子,雷電炸一炸,頂多是個焦糊的小骷髏,不會有啥生命危險。
但是那一箭,六步孤鹿射得不假思索。他甚至想都沒想,就抽了肩後的羽翼出來,將自己的身份明明白白地暴露在世人眼前。
那種感覺,像極了他墜落之前的那一幕。
他有意迎著大羿王的箭,卻在羽箭飛至眼前的時候,瞧清了化身在箭上的那個人——墨天澤。
“伽,藍……”他原本空無一物的眼神,頓時碎了。
神箭之速,非常力能敵。他原是迎著羽箭去的,羽箭飛馳到眼前的那一刻,再要掉頭退開,他連撲騰翅膀的機會都沒有。
咫尺之遙,他奮力掙紮的翅膀,變得沉重又徒勞。
“為什麽是他?為什麽會是伽藍……?”他心裏頹然地想著,任憑那支羽箭朝自己眉心飛去。
那一次,他眼睜睜地看著墨天澤,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楔進他的眉心。
他以“破魔之法”,同他一起在遙遠的天際魂飛魄散,散做漫天金光,染紅天際雲霞,一點一點化作煙火墜落凡塵。
魂碎了,心碎了,夢卻成了。他說過,同他生死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