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依戀
姬姚扛著牧戀秋回房,啪的拍上房門,險些沒把門神震掉。
樓下挑花生、夾鹹菜、啃豆腐的客人,都朝他那件客房張望了過來。
王爺也笑了。
姬姚關了房門,不曉得樓下什麽情形。他安頓好牧戀秋,鋪張竹席守在左安琪榻前睡了。掌櫃的給他加了床被子。他把自己裹起來,蜷成一坨,以為這樣可以安然入睡,可是腦海裏反反複複的都是那句話:
“你不想再見他了?”
“誰?”
“六步孤鹿。”
“他怎麽了?”
他怎麽了……他到底怎麽了?宇文家的王爺,果然都是欠揍的貨色……
姬姚猛地一睜眼,掌心摁在自己額頭上摸了一下,以為自己燒糊塗了。他心想:我沒事兒罵宇文家的王爺作甚?被那誰氣糊塗了嗎?
展轉無眠,姬姚索性念魘咒強行入睡。
魘術是個好東西,專治失眠,就是副作用特別大,一不小心就能反噬施術者一堆噩夢。繞不出來困在夢魘裏,也是尋常。
姬姚也不例外,或許他是故意的。他隱約地想: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能會夢見一點想見的事,或者想見的人。
可是夢不如願,他偏偏夢見了拓跋伽藍。
伽藍公主還有半月就滿周歲了,正是蹣跚學步、牙牙學語的年紀。她年前就被封出了京城。天氣寒涼,公主年紀尚幼,皇後舍不得她遠行。一直挨到次年仲秋,日頭升起三尺又墜下來兩尺,天氣又要涼了,皇後這才準了駙馬與她同去長信。
六步孤鹿領旨南下,皇家給了寥寥不足百人的衛隊,實在寒磣。
那時的大魏王朝,已是強弩之末,四境之內戰火頻燒,公主又身負預言。不足百人的護衛,加上十歲的駙馬,能不能護得公主周全,都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出京城不久,公主的奶娘就死在了路上。
公主死活不肯獨自待在車上,六步孤鹿也不敢讓她離開自己半步。一路,不是兩軍對壘的戰場,就是搶公主的偷襲和無端的追殺。有時候,追殺他們的強盜哪裏來的,他都不知道。
縱馬殺開血路,帶公主跑路要緊。
他在馬上,要不用披風將公主係在懷裏,要不一手摟著她,一手殺人開路。若能找個安寧的地方落腳,他就拿勺子給公主喂粥,用匕首戳烤蛇、烤鳥給公主嚐鮮。
奶娃娃,給什麽吃什麽,顛沛流離的歲月裏,喝口粥也是甜的。公主福氣,遇上六步孤鹿這麽位細心的駙馬。他怕她一路白粥吃得沒趣,被圍追堵截的路上,也能給她弄些好吃的零嘴兒,哄她開心。
那日途經淮南,一行人被異域來的術士追殺進山裏。
山上長了大片大片的橘子樹。仲秋時節,橘子紅了,甘甜正好。暖暖的太陽底下,漫山橘樹本是閑適的田園風光,卻被兩隊不速之客殺得雞犬不寧。
暖暖的橘調裏,彌漫著血腥的味道。
六步孤鹿長槍一挺,鮮血和被他撞落的橘子,一同濺在公主身上。公主咯咯一笑,兒戲似的伸手去撈橘子。咻的一支羽箭過來,六步孤鹿側身一讓,躲了過去。橘子被羽箭射飛在仗吧遠的地方,穩穩地釘在樹幹上。
橘子沒了,公主小嘴一癟,要哭!
到這地兒,駿馬飛馳的“狂歡”她已習以為常,哄不住她了。
駙馬眼眉裏一抹淺笑飛起,調轉槍頭收在馬鞍旁側,拔了長劍來戰。他提長劍斬馬劈人,不比長槍遜色。鮮血鋪路,他殺人的空檔,還隨手往橘樹枝頭揮上兩劍。紅澄澄的果子落下來,他用戰袍一兜,給懷裏的公主當玩具。
公主軟糯糯的小手,捧著橘子就往嘴裏塞,上下兩顆小奶牙連皮帶肉咬得果汁亂飆。
公主笑了。
駙馬也笑了。
姬姚沒見過少年時的六步孤鹿,卻真真切切地瞧見了他會心一笑的模樣。他年少稚拙的臉上,胡亂湊合著他那個年紀不該有的持重內斂。
夢裏,那段燎心的依戀,絲絲入骨。
那份依戀來自公主,還是來自別處,姬姚沒能在渾渾噩噩的夢境裏深究。他唯一知道的是,沒有他存在的夢境裏,他依然著了魔似的想要靠近那個人。
“鹿鹿……”
姬姚下意識的喊了這麽一聲。
“老兄,你癡狂了吧?”
左安琪的聲音,妥妥的他在頭頂上響起。
姬姚一個激靈,頂著被子坐了起來。有人將他頭上厚重的被子掀開了。他頂一頭雞窩,顯得狼狽,又慌亂。
想起夢裏的公主笑,他有點笑不出來。
“老姚,外麵好大動靜,是不是打起來了?”剛醒過來的左安琪,趴在榻沿,與他四目相對。“嗯……駙馬呢?”
聽到“駙馬”二字,姬姚翛然從地上翻身站了起來,抬手揉一把頭頂上的鳥窩,不管“造反”站起來的頭發有沒有被鎮壓下去,他就這樣頂著一頭亂發跑去了門邊。
左安琪當他緊張他們是不是遇了劫匪。他卻揣著一顆逃亡的心,倉皇避開閑雜人等。
樓下,銳器破風的聲音打得熱鬧,還有摔桌子、砸板凳的混亂。其間,還夾雜著這王爺的亂喊亂叫,“你們這群不要臉的毛賊,有本事就來攻城,偷偷摸摸來客棧搶人,算個什麽屁?”
王爺知道六步孤鹿的近況,姬姚怕他吃虧,斷了駙馬的消息。他一手提著角落裏的盆景,一手拉開門縫。這架勢,是捉賊還是打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件稱手的“兵器”。
姬姚起先害怕王爺吃虧,等他拉開門縫去瞧,才曉得吃虧的不是王爺。
王爺嚷嚷得漂亮,打得更漂亮。抬腕落扇,麵前暈倒一個。後旋倒踢一腿,門框裏飛出去一個。落腳踩上長凳端頭,長凳起立,下巴磕沒了一個。膽敢上來的,他拖住刀劍往咯吱窩裏一拽,將人拉近身前,就著那人雙手將他困成“禮物”,隻差沒係個蝴蝶結啥的……
這幫劫匪,來了百十個。王爺加他跟班兒,總共五人,被簇擁在客棧廳堂裏圍攻,簡直跟被圍觀同等效果,中間那人就像打了聚光燈,格外耀眼。
王爺似乎不太願意理會那些張牙舞爪過來的刀劍。刀劍往來,雖有應接不暇之勢,他卻有出手懶散的作風——說白了,就是懶得打。他打得懶散,話卻一句不少,一會兒馬賊,一會兒匪幫,一會兒南詔國的死人……姬姚簡直搞不清楚他罵的是誰,直覺得打架的,跟說話的不是同一個人。
姬姚心道:“這位爺,人格分裂了嗎?他打架的氣度,倒是像極了某人。一招一式,不管是應付,還是目不暇接地被人亂捅,他都招架得極其從容。”
呃……像嗎?
姬姚使勁兒甩了甩腦袋,即刻否認掉自己的想法。他想:“我又不知道他打架什麽風格,怎麽就知道王爺出招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