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離家出走
“鹿鹿!”
姬姚從掉坑的失重感中掙紮起來,一腳出去蹬了個空。他黑暗裏撩開一點視線,並不清明,身體感知還是麻木的……
他確定自己做了個夢。夢裏的片段,在他將醒未醒的那一刻格外清晰,麵具,掉坑,還有那句讓人如沐春風的絕殺:“全都趕下去”。
他頂著滿頭涼汗坐起來,跟船艙對麵的六步孤鹿望了個對眼。那一刻,他在噩夢中掙紮的神誌,像黑暗、淩亂又破碎的廢墟裏拔土萌芽的種子,一抬頭,見了人間四月天。
“你,喊我?”六步孤鹿挑了挑眉峰,表情有些複雜。
姬姚的視角剛切換到現實世界,不太適應他的眼神,顯得慌亂又局促。他趕緊撇開眸光,瞧向了左安琪。
左安琪熬了一夜,以凡人之軀支撐著岷岷亡魂的心念,透支得有些過了,現在坐在窗下搖搖欲墜的。
“安琪……”
姬姚在左安琪倒下去的那一刻,奔過去扶住了她。
左安琪軟軟地倒在姬姚肩頭,徹底昏睡了過去。
“她怎麽了?”姬姚翛然側臉過去,冰涼的眸光投向六步孤鹿,話也冰涼的。
“她沒事。睡一兩天就好了。”六步孤鹿的音調暖暖的,話卻說得很魔頭。
全都趕下去……
一句在夢裏聽過,一句在現實裏餘音未落,兩句話疊在同一個人耳朵裏,幾乎如出一轍。一時間,他說過的每句話,仿佛都是談笑間判人生死的閻羅令。
那些征戰殺戮的血腥,落在一個和平年代的人耳裏,完全是在挑戰人性底線,尤其是他剛剛感受過一次瀕臨死亡的掙紮,哪怕是在夢裏。
姬姚感覺到自己的每一根汗毛都扛槍站了起來,警戒著那位與他一案之隔魔頭——俗稱“炸毛”。
他暗暗咬牙,心底對自己一通奚落:“魔頭就是魔頭。你還指望能用朝夕相處的情誼,博他一點人情味兒嗎?”
六步孤鹿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主。姬姚神情大變,他卻隻字未言,不曉得拿的什麽主意。
“我跟你說過,讓你別教她那些巫蠱之術……現在好了?”姬姚恨恨的一眼瞪過去,將他懟了一晚上沒懟出去的怨氣,一並瞪給了六步孤鹿。
“以後別再帶壞安琪!”他抱起左安琪,一腳踢開艙門,邁大步出了船艙。
晚間,船夫將這艘豐沮小船係了在街邊的碼頭上,船頭正好靠在上岸的石梯旁。
姬姚堵著氣,六步孤鹿恰好追了出來。
姬姚抱著人,走得又急,出去的時候船就晃得厲害。六步孤鹿追他幾步,兩人步調共振,將小船搖晃成了顛簸。
姬姚怒氣衝衝地出來,在船頭尚未站穩,被顛簸的小船一晃,險些抱著左安琪栽進水裏。
他生在山裏,長在山裏,坐不慣古代乘風破浪的一葉扁舟,被有意無意的共振顛得站不穩腳。無處可逃,索性向船外跨一大步,跳上石梯。
跳下小船的那一瞬,姬姚愣了。
他在“離家出走”和“委曲求全”之間徘徊一秒,最後大步流星,拾階而上。
他心道:“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小魔頭,人性全無。談笑間,他能坑人十萬大軍。遲早有一天,我和安琪也會被他埋掉。反正都回不去,何必一定要跟他糾纏不清。一幫兄弟、好友都在這裏,我找個地方曬太陽不好?非得因為他笑得好看,就給他賣命?”
姬姚下船的時候,有人拽了一下他的胳膊。他感覺是六步孤鹿。拽他的人沒有強留,他以為自己錯覺了。
下船後的那一愣,是抉擇,是留戀,姬姚自己也說不清楚。
“姬老兄,你去哪裏……”船夫在姬姚身後喊了一聲。他那半句話,結構完整,聽起來像個完整的問句。不是細致到變態的人都不會發現,他的後半句話,被六步孤鹿一個很隱晦的手勢禁住了。
姬姚跨上石階的膝蓋一軟,差點沒有跪下去。他默無聲息地罵道:“該死的左安琪,就該讓你留在船上,讓小魔頭挖坑把你埋了。要你到處亂喊‘姬老兄’,豐沮的老船夫都會了。”
石階盡頭,姬姚迎麵撞上一位白衣少年,短發,穿一身打底的褻衣,牧戀秋回來了。
左安琪現在昏迷著,姬姚不知道怎麽動用“心念”引導他。兩人麵麵相覷半晌,他說:“跟我走。”
他跟牧戀秋擦著肩頭過去,有意無意地用左安琪的腳撞了他一下。他想,他要是不能被帶走牧戀秋,就讓他留在這裏好了,反正有人收場。牧戀秋要能跟他走,皆大歡喜。
他想有人收場的時候,似乎忘了他剛罵過人家“小魔頭”。
姬姚與牧戀秋擦肩過去以後,已非活物的牧戀秋,竟然木愣愣地跟上了姬姚。
故人相聚,大概是種圓滿。帶著牧戀秋,姬姚走得特別放心,沒有把朋友留給別人的後顧之憂。
所有退路都想好了,他就是沒有想過牧戀秋被帶走以後,沒有左安琪的心念引導,這兩天得怎麽控製他。
晨曦撩開天際的魚肚白,在青磚鬥子牆下,碧波秣陵舟上,鋪開斑駁光影。曉風寂靜,拂過長街也是寂寥的味道。船頭飄的,隻有飛開幾片桃花的衣角。
姬姚與幾位稀稀落落早起的挑夫擦肩而過,被曉風一吹,心也跟著寂寥了。
他眼角餘光瞥見船頭曉風裏翻飛的衣角,說不清道不明的傷悲跌宕成狂潮,好似翻越千山萬水見的桃花,在他見到的一瞬間,紛紛揚揚凋零在眼前。
到底是小孩子過家家的脾氣,既然走了,就不能回去。好馬就吃回頭草,不過說說而已,真要付諸實踐,沒幾“硬漢”放得下麵子。
不管身後是桃花,還是魔頭,走了就要走得徹底。姬姚將自己的身影隱沒在長街盡頭,徹底消失在六步孤鹿眼前。
長信城遍地死人,留不得。
此去往東回豐沮,最近的是烏江,天黑之前得在那裏過夜。長信城的死人都是烏江來的,沒有豐沮辟邪的小船,姬姚不敢往那兒出去。
沿江西去,最近的是京口,相比長信還算安全。
姬姚不敢走水路,帶著左安琪和牧戀秋雇了輛馬車,直奔京口而去。他沒想好,是去京口小住一陣,還是要與某人就此訣別,躲在京口曬一輩子太陽。
長信到京口不遠,姬姚一行三“人”進城,正好趕了個晌午。
這一路道沒什麽折騰的,姬姚懷裏還揣著幾錠銀子,不擔心沒地兒吃飯、睡覺。
最糟心的,就是那車夫,糙漢子,馬車當街就停了。請他靠個邊兒,他還不樂意。
姬姚一晚一早,塞了一肚子火藥沒點,這會兒又被人燒一把暗火,別提了!
他不願意當街與人爭吵,一咬牙,把火藥桶悶在胸腔裏炸了,鼻孔吹著滾滾濃煙,抱著昏睡不醒的左安琪跳下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