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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眉心字

  姬姚在夢裏,抬頭望了眼天。沒有太陽,鉛灰色的天,鍋蓋樣壓在山頭上,跟十八層地獄一個模樣,死寂沉沉的,毫無生氣。


  地麵,花草樹木,全都是焦黃的一片,蜷縮著倒在地上。


  四周的山勢很熟悉,就是他能拉出來畫張水墨丹青的大巫山。


  頭頂上唯一耀眼的,是那隻若隱若現的巨鳥。它翅膀上燒著火焰,像太陽,更像太陽的亡魂。它觸碰到的任何東西,都能穿過他的身體。


  就是那隻翅膀上燃著火焰的巨鳥,是它帶著這隊流民進山的。


  姬姚探出手去,想要觸碰它彩色的尾羽,然而太遙遠。他仰望著它,目送它越飛越遠,自己卻被拖累著追不上去。


  他的要帶領身周那些潦倒得不成人形的族人,去一個沒有痛苦、沒有紛爭的地方,建立一個新的國度,苟延存活。他們的腳步和他們的身體一樣,苟延殘喘著,追不上神鳥的步伐。


  他就這樣被他們拖累著,與它五彩的尾羽失之交臂。


  人群裏,不知何時響起一點“嚶嚶”聲音,蚊子叫似的,像是位婦人的哭聲。那聲音很壓抑,沉鬱,又隱忍,隱忍到忍無可忍,像即將決堤的壩。


  她身旁,一個男子的聲音壓低了聲嗓在說話,“不要出聲,會被聽見的。”


  那個“嚶嚶”的聲音,被她自己顫抖的喘息壓製了。


  姬姚背對著他們,卻後腦勺長了眼睛似的,瞧見了她身周興奮、貪婪、又殘忍的目光。那些目光,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全都聚焦在那婦人懷裏。一雙一雙的,全是餓狼般閃著綠光的眼睛。那婦人被他們瞧得一個顫栗,靠向了她身旁的男人,一張連菜色都沒有的臉,刷的白成淒涼。


  她身旁那位疑似她丈夫的男子,抱住她往後退了兩步。才退兩步,他們就撞在了人牆上。攢動的人群,將他們圍在中央,退無可退。


  “他沒死,他還沒死。”那婦人瑟縮在她丈夫懷裏,衝著簇擁著圍上來的人群嘶吼,嘶吼成咆哮。


  姬姚這才看清楚,她懷裏抱的是個孩子,周歲不到,微微喘著點兒氣,莫約是要死了。


  “娘子不要!”她丈夫一把捂住她的嘴,將她娘倆摟進了懷裏。可惜已經晚了,所有人都聽到了她近乎咆哮的嘶吼。


  遠遠近近的人頭全都朝他們攢動過去,黑鴉鴉的,將他們一層一層地圍起來,密不透風。所有的人,都瘦成了近乎骷髏的形狀。那些皮包的骷髏身上,隻剩了兩隻眼睛在發光,一雙一雙的全都聚焦在他們身上。


  “不好!”夢裏的姬姚預見到了災難性的場景,心頭呐喊一聲,伸手去拔後背的長劍……


  劍?!


  哪裏有劍,他連動彈都動彈不了,想回過身去將人群哄散都挪不動身體。


  “嗚,嗚……嗚……”那婦人壓抑的嗚咽,隨著喘息抽搐、掙紮,每一聲都在窒息的邊緣煎熬。她身旁的人群卻沸騰了……


  姬姚聽見的,是萬人撕咬的癲狂,咀嚼的歡樂,還有如願以償的滿足……


  “娘子,娘子不要……!”男人撕心裂肺的乞求聲中,他聽到了那婦人瘋癲的狂笑,撕咬,咀嚼,和包餐後的滿足……


  姬姚的身體被禁錮著,眼睛卻看見了滿嘴鮮血的狂笑,他腦子裏轟的一聲炸了。

  那婦人懷裏尚未斷氣的嬰兒,被眾人分而食之。他母親在痛不欲生的癲狂裏瘋了,跟癲狂的人群一同分食了孩子的骨肉。


  姬姚炸成廢墟現場的腦子裏,隻炸出了一句話:“他們是神,他們是墜落凡塵的神……”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夢到此處,多數人會被嚇醒。然而,姬姚沒有!


  他不顧內心的驚恐,也不去驅逐分食嬰兒的人群,而是屈膝跪在了地上。


  他跪下的動作很慢,慢得像位年邁的老婦人,單腿跪下以後,杵穩權杖再跪下另一條腿。跪定之後,他雙手緊握著手裏的權杖,將它深深杵進泥土裏,向自己祈禱,“天地為墓,山河鑄棺。前塵舊事,入土為安。一切新生,都祈求神的指引。”


  他念的那句巫祝,比現在流傳的豐沮古語還要古老,也不曉得自己怎麽說出來的,怎麽聽懂的。可能是夢吧……夢裏就算胡說八道,也知道自己說的什麽鳥語。


  不等他把自己念的巫祝想明白,夢境就碎了。


  夢裏的情景換去了祠堂。好像是祠堂,不確定。


  祠堂裏,他盤腿坐在蒲團上,內心平靜而祥和。仿佛一閉眼,生平事就能隨風去。


  蒲團前頭,跪著位姑娘,五六歲的樣子。她輕紗拂麵,小辮垂肩,跟小辮一同垂在肩上的珊瑚珠串兒,看起來十分眼熟。


  什麽十分眼熟,那珊瑚珠串兒就是岷岷頭上的發飾,色澤大小一模一樣。這姑娘是祭司,難道是小時候的岷岷?


  瞧那眼眉,不像……!

  麵前跪的這位姑娘,杏眼彎眉,怎麽疊都跟岷岷疊不成一個樣貌。


  他指尖執起身側的朱砂筆,凝神在那姑娘眉心寫了枚上古篆字。那枚篆字寫得筆法潦草,跟鬼畫符似的一筆畫完。他寫著字,又念了那句祝詞:“天地為墓,山河鑄棺。前塵舊事,入土為安。一切新生,都祈求神的指引。”


  麵前跪的那位姑娘年紀太小,聽不懂他的祝詞,一雙眼睛撲閃撲閃的,等待著接受自己命運。


  “這是你的眉心字,從此你與神靈心神相通。”他說著話,將自己拇指上的一點光暈摁入了姑娘眉心。


  隨著那點光暈,姬姚感覺到自己的感知沒入了別人的身體,一個更年輕,更稚嫰的身體。深深一口涼氣吸進肺腑,猛然睜眼的一瞬間,他看見自己眼前盤膝坐著一位老婦人。她雙手無力地扶在膝蓋上,腦袋耷拉在胸前,跟蒲團前跪著那位姑娘穿著一模一樣的衣服,單單少了珊瑚珠串兒做的發飾。


  “婆婆!”姬姚聽見自己哭喊了一聲,撲進了蒲團上那位老婦人的懷裏。


  至此,姬姚恍然大悟:這是豐沮祭司之間的傳承。上一任祭司在臨死前,為新任祭司寫下“眉心字”,再將附著了神性的光暈注入“眉心字”裏,完成巫人至高無上的祭司傳承。他現在的視角和五官六感,都換到了小姑娘身上。


  他猜,他在夢裏感知到的,可能是被注入“眉心字”的某種巫術。


  那個巫族祭司的傳承,隱約在他夢裏經曆了百二十回,最清晰的是最後一次,就是他作為岷岷“眉心字”存在的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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